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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
王昉坐在床上挨着烛火看着手中的册子, 这是早先管家遣人送来的名册,上头记载的是今儿个宾客送来的礼物, 每件礼物旁边还附着名字和家族…这也是为了方便日后回礼用的。
原本这些东西自然由底下的几个丫鬟打理…
只是王昉这阵子只能坐在床上,陆意之又不肯让她费眼做针线,索性她便让人把册子送进来了。
这会王昉便一页一页往后翻下去,今次来得人不多, 可送来的礼却并不算少,除去她所识得的那些亲朋好友,还有不少只听过名字未见过人的官员、妇人…好在他们送来的礼都是按着规格未曾有什么逾越, 她便也未说什么。
王昉继续往后翻下去, 待瞧见一个名字的时候却是止不住怔住了…
她纤细的指根拂过那个名字,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大名县知府程愈送平安锁一副…”大名县知府程愈, 他…回来了?
“怎么了?”
陆意之打了帘子走了进来,他的身上穿着早先王昉替他做好的中衣, 越发衬得他宽腰窄臀, 身材修长。
许是因为刚从水房出来的缘故——
陆意之鬓边的头发还带着几分湿润, 这会眼瞧着王昉眼中的怔然,他便走上前坐在床边,口中是跟着一句:“在看什么?”
他这话说完是握着王昉的腰肢, 一面是顺着她的视线朝册子上看去…
程愈?
王昉听到耳边的话便抬了脸, 待看见陆意之鬓边的湿发, 她的眉眼是滑过几分无奈的笑意, 一面是取过一旁的锦帕替她擦拭着, 一面是柔声说道:“怎么也不注意些, 这会天气还冷,没得受凉了。”
陆意之眼看着王昉眼中的笑意以及她轻柔的动作,原先心中的几分郁促也跟着一道消散。他在想什么?如今陶陶已经是他的妻子…他这吃得算是哪门子飞醋?
陆意之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口中是道:“好了,屋子里生着炭火,没一会便能干了。”待这话说完,他便把王昉的手圈进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跟着才又一句:“景云这回在大名县做得很好,这回是天子亲赐得圣旨让他回来,应该不用多久他就能高升了。”
其实程景云能高升,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王昉闻言面上也没有多余的神色,前世的程愈最后都已经做到了内阁次辅的位置,即便未有大名县的这一回事迹,不用多久他也能从翰林院高升至内阁之中。她只是奇怪,他既然来了,为何今儿个没有他的消息?
无论是母亲还是程瑛表姐都未曾说些什么,可见也是不知道他回来了。
不过她终归也未说些什么…
如今她已是陆意之的妻子,不管程愈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与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王昉想到这便笑着收起了手中的册子。
陆意之看着王昉面上的平和,手握着她的腰肢却是想了一瞬才开口说道:“等你出了月子,请他过来吃顿饭吧,我与他也许久未曾见面了。”
王昉闻言却是一怔…
即便陆意之未曾说个明确,可王昉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这个“他”说得是谁,只是…她记得前世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何况她和程愈说到底总归是有些纠葛的,她以为陆意之是会介意。
“傻丫头…”
陆意之轻轻笑了笑,他自然看出了王昉眼中的犹疑和踌躇。
他也未曾避讳,径直而言:“我以前的确介意,毕竟程景云是个不错的对手,我怕你觉得我不好,怕你觉得嫁给我会不如意…可如今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何况——”
陆意之说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跟着才又继续说道:“程景云的确是个风光霁月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程景云的确不错,这世间如他之人少之又少,因此才显得难得可贵。
王昉见此便也未再说什么。
若可以,她自然希望两人能好好相处…
她刚要说话便又听到耳边之人传来委屈一句:“陶陶你都没安慰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好,嫁给我真的不如意?”
王昉侧头朝他看去,便见他一双潋滟的桃花目透着无边委屈,仿佛还带着几分控诉似得。她瞧着瞧着,一双眉眼便又泛开了几许笑意…她的手撑在陆意之的脸上,口中是半嗔道:“傻子,你在想什么呢?”
她这话说完是跟着柔声一句:“自从我打算嫁给你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中便只有你一个人了。”
以前她的心中掺杂着无边的仇恨与怨恨,怨老天的不公,恨敌人的狠毒…即便如今那些人一个又一个解决,可她的心中却从未有过一日的安定。她怕她如今所经历的这些都只是一个梦,梦醒之后,她身边的那些人都会如前世那样。
是他…
是他给了她安定,给了她归属感。重生那么久,她从未有过一日好眠,可在嫁给他的第一日起,她便未再做过一个噩梦…仿佛是因为身边有了他,这世间的一切她都不再害怕、不再惶恐。
陆意之倒是未曾想到王昉会说这样的话…
两人成婚那么久,他自然知晓王昉是喜欢他的,只是王昉素来最通礼教鲜少会有说这样话的时候。
即便是夫妻之间的闺中情趣,她也只是在床底之上、混沌之间…被他逼得实在难耐不已的时候才会轻轻说出声。
因此今日她未曾避讳、未曾遮掩,便这样说出来的时候…
陆意之自然是怔楞了一会,而怔楞过后便是满心欢喜,他手紧紧环着王昉的腰肢,另一只手便轻轻抚在她的面容上…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他往日从来未曾想过娶妻,这天底下的男女之情太过痴缠,不如只身立于这红尘之中看个真切。
可自从遇见她之后——
他这颗心仿佛突然有了归属一般,因她的愁而开始生愁,因她的喜而开始生喜。
他开始设想起两人的未来,也想为她去改变些什么…
陆意之想起当日王昉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她的?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他只知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后,他再也忘不了她。其实如今细细想来,也许早在第一面见她的时候,他便已经喜欢上她了。
她仰着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笑着与他说“是你啊”的时候…也许早在那一刹那,他的心中便已经有了她。
灯火如昼——
陆意之半垂着眉眼看着王昉,他的心中不知怎么便想起一句诗“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这句诗他早已忘记是在何时何地,哪本书上看到的了,只是每每想起当日在梅园中见到王昉的那一面。
他便觉得这句诗委实般配极了。
庆幸能在那个时候遇见她,从此这孤独寂寥的人世也开始变得令人期待起来。
屋中灯火通明,两人便这样半坐在床上,无人说话,可他们的心中却是欢喜的、却是满足的…人世孤独,有身边之人得此相伴一生,即便不言不语,却已足够。
…
等王昉出了月子便已是年后的事了。
天气照旧还是有些寒冷,覆着茜纱红的菱花窗隐隐还是能窥见外头还下着雪…今冬的雪较起往年而言并不算大,只是连着几日却都未曾断,府中的下人整日扫着路上的雪未免路上不好走路。
王昉倒是让人保留了九如斋后院的一片雪…
那处平素无人走动,偶尔透过窗子瞧去的时候便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她往日鲜少有这样闲情雅致的时候,许是如今的日子当真过得越发舒坦了,这生活中的有些事便也想去摸索个趣味。
九如斋中却是一片欢闹之声。
王昉半蜷着腿坐在软塌上,她把满满放在一边,靠近地面的那一块又放了一条白狐毯子,免得他不小心掉到地上。满满前几日已过了满月,这会眼瞧着较起刚出生那会也圆润了许多,不仅皮肤瞧着光滑了许多,就连五官看起来也越发清晰了些。
他的眼和眉毛像极了陆意之,其余的嘴巴和鼻子倒是继承了王昉的…
两厢一道糅合,当真是怎么瞧怎么令人欢喜,就连早先还说“长得跟个小老头似得”陆意之,如今每每瞧见都忍不住夸赞一声。更遑论是别人了,满满出生一月有余,她抱的机会却委实不多,姚如英与陆伯庸早先是天天要抱上几回,陆棠之更是日日过来。
就连她的祖母还有父亲、母亲也寻了不少机会上门来。
若不是如今天寒地冻,路上实在不好走路,只怕她这九如斋还要更加热闹些。
王昉倒是觉得相貌这种事着实没什么所谓,尤其是男子,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过眼瞧着旁人欢喜满满,她心中自然也跟着高兴。
翡翠半坐在脚凳上,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拨浪鼓,这会便轻轻转动着…满满如今已习惯这个声音了,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变会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朝那处看去,时不时得还会张着小嘴笑上一回。
琥珀在一旁打着络子,瞧见这幅模样便也跟着笑说一句:“小公子的性子可真好…”
王昉闻言也垂了眼朝满满看去,瞧着他微张的嘴边有口水滑落。她笑握着帕子轻轻替他擦拭一回,口中是跟着一句:“的确很好。”满满早先在她肚子里的时候闹腾得厉害,出来了倒是乖巧许多。
平素多笑少哭…
让人瞧着便免不得欢喜几分。
满满察觉到她的动作便笑着把眼转向她,他如今年岁还小还不会认人,看着王昉的时候他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疑惑,没一会却又笑开了。那双肉肉的小手在半空中跟着轻轻晃一晃,倒像是在与她玩似得。
王昉看着他这幅模样,自是爱怜得不行。
她心下涨涨得,却是因为满足…眼前这个小东西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他们之间有着血缘最浓重的牵绊。王昉想到这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满满肉肉的小手,放到唇边连着亲了好几下。
满满许是觉得好玩,小嘴咧得便越发开了。
屋中一副欢闹景象,帘外玉钏是轻声禀报,却是说“表少爷过来了…”
王昉闻言是一怔,早先陆意之的确说过要请程愈过来,可后头也没定下个日子…她也未曾问过他。何况这个时候,王昉侧头朝那菱花窗外看去一眼,今日并不是休沐的日子,程愈应该刚散衙才是。
她心中思绪未停,面上却并未外露什么。
“请表少爷去正堂稍坐一会,我换身衣服便过去…”王昉这话说完便坐起了身,她身上的是家常衣服倒也可以见客便也未再更换,只是头发却是让人重新挽了一个。约莫过了一刻的功夫,她便也拾掇好了。
临来要走的时候…
王昉眼瞧着软塌上的满满,还是伸手抱起了他。
正堂并不算远,只是需要穿过一个长廊,琥珀手中撑着伞挡着风雪,王昉便抱着满满往前走去…等迈步走进正堂,王昉便看见程愈背身站在一副字画前,像是在赏画的模样。徐亥也在一旁侍候,瞧见王昉过来便拱手与她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请二奶奶安。”
待说完请安的话,他便又继续说道:“二爷说今日还有些事,便请程学士先来家中,他忙活完便会立刻过来。”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
屋中炭火十足,王昉便先伸手把福福外头的小斗篷取了下来,免得他热坏了…而后她才往前看去,跟着是盈盈一拜,唤他一声“表哥”。
程愈早在王昉进入正堂的时候便已转过了身,他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握紧了几分…一别经年,她较起往昔越发明艳了。岁月仿佛尤为厚待她,即便如今的她已为人母,可岁月给予她的也不过是比往昔多了几分成熟。
他记得当初灯下的她、月下的她、桃树下的她…
一个又一个模样就像一卷又一卷的画,在他的脑海中缓缓铺展开来。
程愈其实已经许久未曾想起他了,大名县位处偏僻,又是苦寒之地…他每日要做的事有许多,也许是为了强逼着自己。即便后头没有什么事了,他也非得拾掇些事出来,这么一来二去,他的确很少有时间能记起往事。
可如今眼看着她…
那些记忆就如潮水一般重新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她幼时梳着双螺髻笑盈盈地跟在他身后,她握着松子糖让他一辈子对她好,而后是她站在桃树下朝他盈盈一福笑,喊他“景云表哥”。
程愈每每想到这些,心下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悸动,可如今的他终究已不是当初的程景云。
当初的程景云也许还会有几分少年心性,会有心绪不稳,会有理所当然的时候。可经了岁月的沉淀,他已越发成熟也越发沉稳了…即便他的心中还有她,可那又如何?谁规定他的心中不能有她的?
只是不能让她知道,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免得令她徒增麻烦。
程愈松开负于身后的手,看着王昉点了点头,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来了。”他这话说完是朝她怀中的孩子看去,上回洗三礼的时候他曾远远看了一眼,只是小儿被放在襁褓之中,又因为隔得远他并未怎么看清。
如今离得近了…
程愈便微垂着眉眼看着他。
满满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他不认生自然也不怕生,瞧着瞧着便朝程愈露出一抹笑来。
程愈看着他面上的笑先是一怔,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小孩,自己的侄子,同窗的孩子,就连陶陶幼时的模样…他也都瞧见过。只是这样好看的小孩,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满满继承了王昉和陆意之身上最好的优点。
即便他如今年纪还小,可还是能依稀从那一双眉眼之间辨出几分日后的风华。
只是让程愈怔然的却不止是他的相貌,而是因为这张脸上有着王昉幼时的模样…
程愈看着看着,这颗心便忍不住化了开来,好一会他才看着满满柔声说道:“我…可以抱一抱他吗?”
“好…”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是把满满放到了琥珀的手中。
她和程愈虽有表亲关系,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可到底碍着往日的关系,两人各自都有些避讳…因此由琥珀把满满抱给程愈,两人都轻松。
程愈除去幼时曾抱过王媛之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抱孩子…琥珀小心翼翼得把满满交到了人的手中,而后是站在一边恭声指导着他该如何抱会更舒服。好在程愈素来聪慧,满满也很给面子,任由他替换着姿势,连叫都未曾叫上一声。
满满身上仍裹着襁褓,只露出了一张脸…
这会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清亮眼睛看着程愈,他想伸手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被放进了襁褓之中…他虽然还小,可感知却已经有了,脸上原先还带着笑的表情此时却显得有几分格外委屈了。
琥珀在一旁瞧着,原先伸手把满满抱过来。
没想到程愈竟然抱着满满轻轻哄了起来,他一面轻轻晃着满满,口中是轻轻唱着一首童谣…童谣带着几分顺天府当地的口音,一首寻常的童谣经了他的口唱出来竟带着几分别样的滋味。
王昉坐在椅子上,听着程愈口中的童谣却是一怔…
她还从来不知道他还会唱童谣。
冬日的夜来得早,屋中早先便已点起了灯火,王昉便挨着灯火抬眼看去…程愈穿着一身五品官服,他早在半月前便已被天子亲封为“文华殿大学士”。这个官职虽然只有正五品,可是职权却很实际,除去辅助天子管理政务、统辖百官之外,它更是太子少师。
如今天子尚未有孩子——
等日后有了太子,程愈便会是太子的老师。
何况如今内阁之中冯首辅年纪已大,其余几位大学士年岁渐长却也没有什么其余建树…程愈在这个时候入内阁,又是这样的官职,有心之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位程大学士是要被重用了。
只是百官之中对于程愈却是好评满满…
年轻的官员觉得程愈身为新科状元当初能弃金陵浮华,跑去大名县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知府…如今又有如此大的建树,是他们这一辈的楷模。而年纪稍长的官员因着程家太爷的缘故,对于程愈也素来较为看好。
前世的程愈也做了文华殿大学士,没过几年又任了次辅…旁人花了多少年都得不到的位置,他却轻轻松松便得到了。
王昉想起前世程愈的模样,一时之间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惘然的情绪…帘子被人打起,寒风随着风雪一道打了进来,王昉听着耳边传来几声“二爷”便也回过了神。她侧头朝帘子那处看去,便见陆意之已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布满着雪片,就连头上的毡帽也沾了不少白雪。
她走过去替人脱了大氅,一面是握着帕子替他拭着脸上的雪,一面是没好气得说道:“风雪这么大,你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
“没事…”
陆意之笑着握了王昉的手。
他是骑马过来的,这风雪再怎么避也避不了。
程愈眼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两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都是再亲昵不过的模样了,可见是往日惯常做来的。他看着王昉面上的担忧,心下终究还是有些滞闷…可他什么都未曾说,只是垂眼把手中的孩子。
满满早在程愈先前唱童谣的时候便又开怀起来,这会仍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笑看着他。
程愈瞧着,心下止不住便又柔和了几分。
这样很好,如今她家宅安康,喜乐顺遂,世事皆圆满…其实他想要的不一直都是她能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