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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春风。
桃林四下, 天朗气清…
王昉看着眼前这个朝她缓缓走来的男人,他的身后是无边桃林, 而桃林之外却是越发广阔的天空…蓝天白云,伴随着徐徐春风,却都不抵他面上的温和笑意。王昉止住了步子便这样看着他,待人至前, 她方屈膝朝他一礼,口中是言:“表哥。”
琥珀也跟着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唤他:“表少爷。”
程愈清润的面上依旧挂着风光霁月的笑容, 他垂眼看着王昉却是过了一会才开口说了话:“陶陶可是要去姑母处?”
“是…”
王昉低垂了一双眉眼, 袖下握着帕子的手也跟着收紧了几分…
先前母亲遣人过来唤她的时候,她也未曾多想, 可如今瞧见程愈,王昉自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怕是因为今儿个陆家上了一趟门, 祖母怕落了陆家的面子索性便打算把她的婚事先给定下来…到了那时, 陆家自然也不会做那强人的主。
程愈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眉眼的王昉, 即便看不真切此时她面上是哪般神色,可还是能看到她紧抿的唇角。
他心下一叹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收拢了几分,可也不过这一瞬他便又挂上了笑意, 口中是柔声一句:“走吧, 我和你一道去。”程愈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琥珀:“我与你家主子说几句话。”
若是搁在往日, 琥珀估摸着还有些为难…
可如今她却是巴不得表少爷能与主子好好说道说道, 因此她也只是朝两人打了个礼便往后退了约莫七、八步的样子。
程愈先往前走去…
王昉便也提了步子跟了上去。
通往飞光斋的这一条小道上许是由于偏僻的缘故, 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人, 两人走得很慢谁也未曾说话…待过了许久还是程愈先开口说了话:“今儿个陆侯爷与姚夫人来过府里了?”
王昉闻言倒也未曾避讳,轻轻应了一声“是…”
“那你可知…”
程愈止住了步子,他立于一颗参天大树之下转身看向王昉,口中继续说道:“今日姑母让我过来所为何事?”
王昉闻言却有一瞬得凝滞,她自然知晓母亲为何这般着急让程愈过来…她低着头,袖下握着的帕子跟着又绞了一回。可也不过这一瞬,王昉便抬了头看向程愈,四月的日头带着几分暖意打在她的面上更像是渡了一层光芒。
她先前尚还有些犹豫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沉静与从容,连带着声音也跟着沉稳了几分:“表哥,我…”
“陶陶——”
程愈不等王昉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他头一回不顾礼仪得打断旁人的说话…在看到王昉面上的沉静与从容时,程愈便知晓她要说什么。那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尤其是从她的口中说出。
他袖下负着的手稍稍收紧了几分…
谁会想到素来风光霁月、行事从容的程景云有朝一日竟也会这般错了呼吸、变了面色,甚至自欺欺人?
程愈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待平了心中那不稳的思绪,他才重新开了口…声音清润一切如故:“陶陶,你可还记得七岁那年你来顺天府时…曾与我说过什么?”
七岁那年…
王昉一怔,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又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程愈仿佛也知晓她已忘记,便也不等她开口就说了话…他看着王昉面色依旧从容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唯有那微微垂下的眼中却带着几许怅然:“你说你喜欢我,等你长大了要嫁给我…我一直等着等着,等着你长大,可是陶陶你怎么就喜欢上别人了呢?”
“表哥…”
王昉看着程愈,心下也有一瞬得轻颤。
她的确记得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记忆,那时她最喜欢的便是这位三表哥,每回去顺天府的时候便喜欢跟在他的身后…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静静得看着他就好。她早年性子跳脱,半分都停不住,可偏偏遇到程愈却觉得不管是玩闹也好、静坐也罢,都不无聊。
那时外祖母便抱着她,与她说笑:“陶陶喜不喜欢你三表哥?”
“喜欢——”王昉说得没有半分臊意,三表哥长得好看性子又温柔,她自然是喜欢的。
“那陶陶以后嫁给你三表哥怎么样?”
王昉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嫁人是怎么样的,可是祖母与她说要是她嫁给了三表哥…那么以后程愈就只能待她一个人好了,因此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等到隔日她还抓了一把松子糖跑到程愈那处,与他笑盈盈得说道:“三表哥以后不能喜欢上别人,只能对我一个人好。”
那时尚也只是小童的程愈,闻言却是笑着问道:“为什么?”
“因为…”
王昉记得那时她高高仰着脸,说不出的娇憨与霸道:“陶陶喜欢三表哥,等陶陶长大后要嫁给三表哥…”她说完这话便抓过程愈的手把松子糖放到他的手心:“这是我最喜欢的松子糖,现在给你吃,你吃了之后就只能对我好了。”
她记得程愈那时候眉眼弯弯…
他从手心之中取出一颗松子糖慢慢放进自己的口中,然后看着她缓缓说道:“好。”
…
程愈看着王昉面上的失神,继续缓缓说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食,可你给我的松子糖我却一颗也未曾落下。我怕吃得太快便每日掰碎了吃上一角,放进口中等着它自己化…可即便这样吃还是很快就没了。”
“我每日等着啊盼着啊,希望你快些长大…那么我就能娶你回家了。”
“我想过许多我们的未来…你喜欢金陵,我们便待在金陵,等婚后你若觉得无聊我便陪你来王家小住几日。你若喜欢顺天府,我便陪你去顺天府…你喜欢秋千,我去年归家的时候已在院子里打了个秋千,它就在桃树下,若是春日的时候还能边荡秋千边赏桃花。”
程愈说得不急不缓,他的面上依旧带着几许笑意,可还是能从他的话里话间听出几分伤怀…
他看着王昉,最后是一句:“陶陶,我想象的未来里一直有你。”
王昉袖下的手透过丝帕嵌在皮肉上,泛起了无边痛楚,可这皮肉上的痛楚却都抵不过心下的酸楚…程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敲进了她的心中,而她也未曾错漏过他话间的几许轻颤与伤怀。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王昉都从未想过程愈会说这样的话,这样的悲伤不该出现在这个风光霁月的男人身上。
她仰着头看着程愈,轻声唤他:“表哥。”
声音如故,面容如故…恍若幼时一般。可不管是王昉还是程愈都知晓,这也不过是“恍若”罢了,岁月翩跹,两人的心境与想法早就有了极大的不同。
王昉的袖下依旧攥着帕子,可她却还是仰着脸开口说道:“表哥,我如今已不爱吃松子糖了…”
唯有一句却已足够。
程愈终究还是垂下了头,他合紧了双目为得就是怕眼中的情绪会吓到王昉…他想与她说,你不能喜欢上别人,你不能嫁给别人。他甚至想与她说,若是他不同意,若是他一定要娶她…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程愈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就这样为了所要得到的那个人疯狂而偏执。
可他不能…
他不想吓着她,更不想她…恨他。
程愈睁开眼,抬了头…面容清润,眼中无波,一切都如旧时一般。他垂眼看着王昉,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待过了许久他松开身后紧握的手…他想开口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也只是说了一句。
“走吧…”
…
飞光斋外早已有丫鬟候着了,瞧见他们一道过来便笑着迎上了前,白芨一面朝他们打过见礼,一面是含笑说着话:“爷与夫人侯了许久了,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表少爷且进去吧,四姑娘且去碧纱橱里歇息一会。”
王昉看着程愈的背影…
等帘子落下,再也瞧不见他的身影,王昉才迈步朝碧纱橱内走去。
程宜看着眼前清隽的少年郎,自是越看越满意…娘家几个侄子中,老大太过沉闷、老二又太过跳脱,唯有程愈虽然年纪最小行事却最稳当。想着往后亲上再加亲,程宜自是满心笑意,连带着面上也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笑容。
她也未说旁的,径直开了口:“景云今年也有二十了,也该娶亲了…”
待这话说完,程宜便又跟着一句:“先前我与你祖母也商量过想着等你春试完,便把你与陶陶的婚事给定下来…你意下如何?”
“姑父、姑母…”
程愈朝两人拱手一礼,口中是跟着一句:“我只拿陶陶当妹妹,并无男女之情。”
程宜正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之中,见他开了口便说道:“你两的八字我早就请人合过了,意头是再好不过的了,我瞧着今年十一月有个日子就不错…”她这话说完才察觉到屋中有一瞬得凝滞,便停了话又细细想了一回先前程愈所言。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景云先前是拒绝了…这,这怎么可能?
王珵看着程愈,先前尚还带着笑意的面色此时却有几分不好,连带着声音也沉了几分:“你说什么?”
程愈闻言依旧不卑不亢,他的脊背站得很直,口中继续说道:“我只拿陶陶当妹妹,并无男女之情…我不能娶她。”
“你!”
程宜见王珵生怒忙拦住了他…
她一面是朝程愈看去,先前笑盈盈的面上此时也有些不好,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说了话,带了几分犹豫与踌躇:“景云你,你可是有喜欢的人了?”
“侄儿并未有欢喜的人…”
程愈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连带着声音也无半分不稳…他这话说完便朝两人拱手再一礼,口中是言:“陶陶是个好姑娘,侄儿不希望这样耽误了她…她应该找一个真心实意喜欢她的男人,护她…一生一世。”
若是程宜与王珵可以细细辨一回,便能发现程愈的声音带着抑制,就连交握的双手也仿佛用尽了极大的力气…连带着指根也有些泛白。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
程宜与王珵两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若再说下去成什么模样?何况王昉又不是嫁不出去…只是程愈是他们自小就看着长大的,往日明明瞧着他待陶陶也是有心思的,怎么如今竟成了并无心思,只有兄妹之情?
可再如何,程愈终归也是她的侄儿…
程宜即便再不高兴再生气也不能像王珵这般黑脸不去理会,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心下一叹,先前她还在考虑该怎么置办他们的婚宴,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便又换了个话头:“今日我与你姑父还有话要说,你且先回去。等你金榜题名后,我再遣人给你置办几桌酒席。”
“是,侄儿先行告退…”
程愈这话说完便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程宜看着那消失不见的身影,口中溢出一声长叹:“老爷,现在可如何是好?”
“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王珵这话说完,想到先前程愈那般模样便又生了回气,偏偏在程宜面前也不好发作…索性便开口问道:“好在这事未曾说出口,若不然我王家真成了金陵的笑柄了。”
程宜闻言却是想到那封信,她也顾不得什么忙唤了白芨进来…
却是要她去回事处把先前的信去截住,若是送出去了便让人快马加鞭去拦下来。
白芨闻言止不住一怔,那封信是个什么内容她也是知晓的,左右不过是表少爷与四姑娘的婚事…怎得这会竟要去拦截?她又想起先前表少爷出去时的面容,白芨心下止不住一个咯噔,难不成这桩婚事竟是不成了?
她也不敢耽搁忙朝两人屈膝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
等白芨退下——
程宜才又重新端坐回去,只是面上却依旧有些不太好:“哎,好端端得这都是个什么事?”程愈和陶陶的婚事,她想了这么多年,甚至想过两人成婚是副什么模样…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的婚事竟然会不成。
王珵闻言也止不住轻叹一声…
几个小辈之中,程愈最合他的心意,哪里想到如今会出这样的事?
程宜想到陆家,便侧头去看王珵:“陆家那头…”原本若是把陶陶的婚事定下来,陆家那头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如今这幅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法子去推却了陆家?
王珵听到“陆家”便也拢了眉心,其实他心下对陆意之并无别的想法,反而因为当日的救命之情甚是感谢…只是感谢是一回事,嫁女儿便又是另一回事。他袖下的手轻轻扣着茶案,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且先缓缓吧…”
…
飞光斋外。
王昉正站在廊下,看着程愈走了出来刚想开口,便见他已停了步子朝她看来…
程愈原先没有丝毫情绪的面上在看到她的时候却又添了几分笑颜,他未曾过去也未曾说话,只是与她这般遥遥相对…待过了许久他也只是与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便迈步往前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稳稳当当,没有一丝错乱,唯有袖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明明是再好不过的一日风光了,可程愈的心中却甚是荒芜…他走出飞光斋后便仰着头看着那蓝天白云。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就…如你所愿。
王昉并不清楚飞光斋里究竟说了什么,可是在程愈走后,母亲竟然托了个“乏了”的说辞让她先回有容斋…她心下转了几回心思,虽然不清楚里头究竟说了什么,可有一个却是可以确定的,她与程愈的婚事并没有成。
只是他…究竟说了什么?
而此时有这番疑问的也不止王昉一人,远在武安侯府的陆意之…他坐在椅子上听着底下暗卫禀来的消息也有几分不解。今儿个父母归府后,他便遣了暗卫去看着王家是言“若是有一切送去顺天府的书信都在城门外拦下来”。
他未曾猜错,程宜果然等不及先写信遣人送去顺天府…
可令他未曾想到的是,书信还未送到城门口便被王家的人先拦了下来。
屋中灯火通明,而陆意之端坐在椅子上,袖下的手轻轻扣着茶案…程景云究竟做了什么?同为男人,他自然知晓程景云待王昉也是有情的,这一份情意只怕比起他也有增无减,那么这个时候他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王家人拦了那份信?
他这阵子一直在为与王昉的事忙活着…
虽然那日在明月楼中他说得轻巧,只是这事要真做起来,还得不让王昉处于这风波之中…其实并不简单。陆意之私下也遣人去查了程愈许久,只是这个人却当真和他给人的感觉一般,竟然真的没有丝毫可以诟病之处。
陆意之合了眼,袖下的手却还轻轻扣着茶案…
不管这位程景云今日究竟做了什么,可从暗卫传来的消息中他与王家的婚事怕是不成了…且不论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他都应该去会一会这位程景云了。
…
日子已转入四月下旬。
金陵城中的天气也越渐炎热起来,男女老少皆褪下春衫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衫…先前杏榜已出,程愈拔得头筹,傅青垣稍后些却也入了头甲。而今儿个,正是风朗疏阔之日,掌理政事已有一年余的天子刘谨也亲自面见了这回春试的头甲十名。
如今朝堂之中已有大半归于刘谨手下…
这个往日看起来纨绔不羁的少年天子再经历了成年之后仿佛骤然之间成长了不少,若是往日他不过是一个被拔了指甲的老虎,那么此时的他虽然看起来依旧年幼,可却也有了山中霸王的气势。
对于这次殿试,关心者众多…
朝堂之中的人往日大多都是经由卫玠挑选,即便如今有归顺刘谨的,可到底也有了卫玠的标签。好在刘谨虽然年幼,却是个任贤唯才的,对于这些人他照旧好生安排着。
只是众人心中却明白,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而如今这十名新科进士,可都是实打实的天子之臣,只服从于刘谨的天子之臣。何况今次春试比起往年,题目可不止是一个难…这十位既然能从万千学子之中出来,自然都是有本事的。
尤其是那位拔得头筹的程景云…
当年程老太爷的风采众人即便未曾见过,却也能从旁人的话里行间知晓…阔别多年,如今又有程家子孙入了朝堂,却不知日后是副什么模样了。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事也足够让朝堂震惊…
陆家那位素来纨绔的二公子竟然被天子任命为四品宣抚使…宣抚使这个职位说重不重,说轻却也不轻,那代表着的可是天子的脸面。这事一出自然有人纷纷上奏是言“陆意之从未入过朝堂,只怕难以担任此等要职。”
自然也有人说…
只怕天子这么做的缘故为得就是重新提一提陆家的脸面,陆侯爷在边疆任职多年,先前却被无故撤了边疆要职已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如今这般做,只怕就是为了平一平旁人的思绪。
这般一想——
那些先前还闹着要重新递折子的也都歇下了心思,各自心下却都是忍不住叹一回天子的智谋,一个宣抚使换一个兵权,这个买卖可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