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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清幽。
韩青垂眼看着王昉, 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想让我替你去找二十多年前杜席方的卷宗?”
他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只是眉眼却有些微的皱起, 似是不解。
“是…”
王昉袖下的手紧攥着,她想知晓当年杜席方的事究竟是不是祖父错判了,如今韩青正任大理寺卿,若是想找当年的卷宗并不算难…她与韩青的接触并不算多, 却也知晓他为人素来沉稳、谨慎,偏偏这些事涉及到王家秘辛,她一时之间也不好诉说。
她思及此却还是开了口:“我想知晓当年杜席方的事可有错判的可能?”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亦很轻, 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 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请表姐夫见谅,其中缘故我暂不能与您说。”
“无妨。”
韩青淡淡开了口, 跟着口中是言一句:“不必找卷宗,你想知道的我可以直接与你说。”
他任大理寺卿已有半年余, 这天下卷宗的确有不少, 只是二十多年前杜席方这样的案子却只有这样一桩…因此他初初任职之后便把当年的卷宗翻出来细细看了一番, 当年受理此事的除去当时的大理寺卿王珩王老太爷,另外两位便是刑部的李尚书还有都察院的徐御史。
如今王老太爷已故去,李尚书也已辞官归园…
唯有徐御史尚还任一官半职。
韩青与这位徐御史有些忘年交的关系, 当日为了这桩案子他还曾去问过这位徐御史。
只是…
韩青依旧垂眼看着王昉, 心下有些许疑惑, 眼前这个尚未及笈的小丫头怎么会关心起这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案子?不过他想起先前王昉所言, 可见是有难言之隐…此事虽然视为重案, 可到底也过去了这么多年, 倒也不是不可与之提起。
因此他也只是想了片刻,便开口说道:“当年之事由三司会审,再由昭武帝裁决…罪证确凿,不可能断错。”
韩青这话一落…
王昉便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袖下的手也松开了几分。她不是不相信祖父的为人,虽然祖父仙逝之时她年纪还小,他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也早已模糊了不少。可王昉还记得祖父曾说过“生而为人,需得先断其心,再断天下案”。
能说出这样话的人,绝对不可能会容忍自己的手上会有冤假错案的发生。
她只是入局者迷了。
王昉只觉得先前攥着的手心早已冒了不少汗,如今汗涔涔得贴在手心甚是难耐,可她的心下却是放松的。她朝韩青屈膝一礼,就连声音也松快了不少,口中是言:“多谢表姐夫告知。”
韩青的面色依旧寡淡,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便转身往前走去…
程瑛正在不远处等他,见韩青过来便笑着侧头朝他看去,面上带着笑意,就连声音也很是温和:“好了?”
“嗯…”
韩青看着月色下的程瑛,眉眼之间止不住也泛开几许笑意。
他快步朝人走去,而后便接过了程瑛手中的孩子,另一只手却是拉着程瑛的手不急不慢得往前走去。小儿许是感受到了与先前不一样的怀抱,这会便睁着一双圆碌碌的眼睛朝韩青看去,攥成小拳头的手便去抓韩青头上的乌纱。
程瑛见此便轻轻笑了起来,她任由韩青抓着她的手,一面是轻声哄着儿子:“乖,不闹爹爹。”
韩青闻言却也只是笑说一句:“没事。”
此时的韩青哪里还有平日的模样?其实高门士族素来有“抱孙不抱儿”的说法,韩家在苏州很有威望,自然也有这样的说法…旁人瞧着韩青只觉得他端肃非常,自是惯会遵守这些。
其实不然…
当日程瑛难产之际他还曾闯过血房之地。
彼时还是在程家,就连心疼程瑛的张老夫人和孔氏都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便急急去拦,韩青如今正任高位,哪里能去这样的地方?
可韩青当日却只是说了一句话:“若是我连妻儿都护不得,便要这规矩又有何用?”
说完这话他便施施然走进了血房,他模样清平,却不知吓煞了多少人。直到小儿啼哭韩青抱着他再出来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他往日的沉稳尽数不见,衣衫凌乱、容色煞白,仿佛也与程瑛一般跨过了一次鬼门关。
…
王昉由琥珀扶着走了也往前看去。
清冷的月色铺在地上,把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程瑛等人转进另一条小道已看不见了。
琥珀却还是看着前方的小道,口中不免有几分钦羡:“若不是亲眼所见,哪里能想到这位素来沉默寡言的韩大人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柔情模样?”
王昉闻言眉眼也化开一道柔和的笑意,这世间之情,当真是各有百态。
这样的人生,真好啊…
而这一份好,只有当你遇见了对的那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
月色依旧清冷,可王昉却并不觉得冷,许是见到了这样一份感情,使得她心下也止不住生了几分暖意…她仰了头看着那弯明月,不禁意得却是想起了那个时常穿一身玄裳的男人,也不知他的身子如何了。
王昉等送完人便又回到了千秋斋…
这阵子傅老夫人惯来爱打叶子牌,王昉过去的时候傅老夫人正拉着王媛、王蕙、傅如雪打着,瞧见她过来便笑着说道:“走了?”
“嗯…”
王昉点了点头,而后便坐到了傅老夫人的身后看着她们打牌。
今儿个夜里傅老夫人的手气倒是不错,连着赢了好几把,不过她到底年纪大了打了几轮下来也有些累了…而先前赢来的钱她自然也重新分给了几个丫头,凭着还多搭了些值钱东西。
她这个年纪要的并不多——
所想的也不过是家人团圆、阖家欢乐,热热闹闹得就好。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高兴,心下止不住便又一叹…她和半夏服侍傅老夫人睡下,才由琥珀扶着回到了有容斋。
此时夜色已深,珊瑚打了帘子刚想说话…
王昉便已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这股子味道她和琥珀都不陌生,一时之间便变了脸色。
珊瑚见此便轻声说道:“主子,是流光回来了…她受了些伤,奴已替她简单得擦拭过了。”
王昉点了点头,她径直往里走去…
流光原本坐在圆墩上,见王昉进来刚要请安便被她伸手拦住了。
王昉握着流光的手让她坐了回去,待细细看过一回,见她只是在肩胛之处伤了些,都不是要害之地才松了口气,口中却还是跟着一句:“怎么受伤了?”
“秦邢会些武功,奴与他交手的时候一时未察便被伤到了…”流光待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好,我与寒星已把他绑了此时正关在秋胡同的那间宅子里,这会正由覃娘与寒星看管着。”
她说到这是些微停了一瞬,才又道:“除了他之外,奴还见到了秋娘,此时正一并关着。”
这回秦邢出门,王昉便猜想保不准是与秋娘有关,只不过她也不敢确定…如今听流光这话,又知两人如今都已被关了起来,她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窗外,夜色已深,此时若想出门却也不难。
只是…
流光到底受了些伤,若此时去只怕会牵扯到伤处。王昉想了一瞬便开口说道:“你且先好生歇息一晚,待明日我们再一道去。”
流光闻言便站起身朝王昉拱手一礼,跟着便往外退去…因着她身子尚还不好,索性便由珊瑚领着她下去了。好在有容斋房间不少,流光素来是与寒星一道住,旁人也不会发现什么。
等流光退下…
琥珀便倒了一盏热茶递予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如今抓到了秦邢与秋娘,拂柳斋那处怕也该坐不住了。”
王昉接过茶盏,热意从茶壁传来贴在手心…闻言她的唇边是泛开一抹嘲讽的笑意:“也是她坐不住的时候了。”
琥珀坐在一旁的脚凳上,她取过美人锤轻轻替王昉敲起了腿,便又问了一句:“那看着拂柳斋的人呢?”
“撤回来吧…”
…
王佩的确坐不住了。
原本她与秦邢曾约定等他回来之后便会在那株桃树下放上消息,可今儿个她遣丫头去了几回都未曾瞧见有什么消息…可见秦邢还未回来。
一天一夜,再多的事也该做完了,那么秦邢他到底去哪了?
拂柳斋中灯火通明…
王佩在屋子里焦急得踱着步子。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焦灼的时候了,她素来聪慧,而后又有秦邢的帮忙,这些年王家人她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除去上回珍珠之事、杜姨娘之死让她一时之间生了几分慌乱,可这份慌乱也不过是因为她怕秦邢就此不再帮她。
好在杜姨娘临死前曾嘱托秦邢要好生照顾于她…
因此即便秦邢心中怨她,却还是在帮她,从未舍弃过她。
有了秦邢的帮忙,许多事就变得容易起来了…他虽是西院的管家,实则却是王允的幕僚兼心腹。旁人千万句都不抵用的话,只要经由秦邢一说保准管用。
可如今…
秦邢他究竟去哪了?
王佩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心下有几许猜测,可念头刚起便又被她给压了下去。王昉这人也不过是瞧着聪明,做出来的事却都是蠢事…她成日里派人盯着拂柳斋盯着她,还真当她不知道?她既然想盯、想看,她便让她盯着、看着。
“六姑娘…”
帘外想起平儿的声音。
王佩敛下心神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进来。”等平儿进来,王佩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如何了?”
这自然问得便是秦邢。
平儿闻言是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唇却是在想另一桩事。
王佩自然也察觉到了她这幅模样,她皱了皱眉…平儿这个丫鬟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若不是她那个丫鬟平白没了,她也不会用平儿。可如今她正是缺人之际,也只好忍下这个脾气,柔声说道:“你有什么话且说吧。”
“是…”
平儿听王佩开了口,便低声说道:“奴先前路过灌木丛的时候发现那处并没有人。”
灌木丛的人便是王昉的人…
往日不拘什么时候都能瞧见有人待在那。
平儿先前还当那人是有事离开片刻索性便隐在一处瞧着,可瞧了一刻有余也没瞧见那人回来,她心下有些不安,只是六姑娘素来不怎么理会那处的人…因此她先前才有些踌躇,不知到底该说还是不说。
她这话刚落,王佩瞬时便变了脸色。
这个时候王昉怎么会无故遣人离开?这不合常理…
难道?
王佩心下大惊,灯火下她姣好的面容显得有几分晦暗不明,她袖下的指甲因为一时不察猛地滑过紫檀木茶案,原本就脆弱的指甲盖因为这一划竟然断了一半。
平儿低呼一声,她忙走上前握着王佩的手,又取出一旁的小剪子却是要替她修整一番,免得待会不小心压住了皮肉。
“姑娘也太不小心了…”
王佩此时心中正是焦急之时哪里顾得了这些?她任由平儿握着她的手做着这等子事,心下却是思绪万分。
难道王昉早已知晓她与秦邢的关系?而秦邢这一次无缘无故的消失正与她有关?若不然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遣人离开。
这是王昉在告诉她,你的伎俩我早已经看穿了。
这…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知道?许青山,是了,肯定是许青山!可是…秦邢不是与她说许青山是被一个神秘剑客给救走了吗?这段日子秦邢天天派人盯着外院、盯着许青山的宅子都未曾看到他归来。
而这一回秦邢出门…
除去秋娘的缘故,也是因为有人告知他已查到了许青山的消息…难道这一切竟然都是王昉布出来的局,为得就是引她、引秦邢上钩?
外头夜色深沉…
而王佩的心中却仿佛被这夜色吞噬一般,带着说不出的恐惧,惶惶不安。
…
翌日清晨。
王昉去千秋斋请完安便与傅老夫人笑着说道,却是要去看一看徐静嘉。
徐静嘉如今身子已稳,虽然未曾大肆广说,可几个闺友处却是下了帖子的…这事傅老夫人也知晓,闻言便笑着说道:“你与她素来关系不错,何况陆家待我们也有恩,合该去看看。”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却是与半夏说的:“你去我的库房挑些好东西,让陶陶一并带去。”
“是…”
半夏笑盈盈地应了“是”,屈膝一礼便告退了。
等挑完礼,王昉便先告辞了。
王佩今儿个一直观察着王昉,可也未从她的身上察觉出什么端倪,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因着王昉这一走,傅老夫人便也没了说话的心思,索性只留下了傅如雪陪她参读佛法,让她们都先退下了。
王佩今儿个走得最快…
刚刚走到外间便看到王昉由人扶着往前走去。
她想迈步往前走去,便听到身后传来王蕙的声音:“六姐今儿个怎得走这么急,莫不是也要出门?”
“她能去哪?”
说这话的却是王媛,她素来不喜王佩,甚至比起王昉还要更厌恶王佩一些…即便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当日王佩便是故意落得水,为得便是想得到祖母的怜惜。
贱蹄子,和她娘一样贱——
呸!
因此先前听闻王蕙说这话…
王媛止不住便开了口,待说完这话她便又居高临下睨了王佩一眼,跟着一句嘲讽:“不过一个庶女,左右也不过是个陪衬,还真当自己出去几回便有了脸面?真是笑话。”她说完也不再理会两人,径直由丫鬟扶着往外走去。
王佩看着王媛离去的身影,袖下的手止不住还是紧紧握了一握…
她真的应该早点杀了这个蠢货!
她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庶女二字,更厌恶众人看向她时这幅轻蔑的嘴脸…若不是,若不是因为王家,她怎么会沦落至此?她原本也该与她们一样,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女。可她没有这个命,她的母亲成了勾栏里最低贱的女子,甚至连带着她的身份也自小便添了这样一层标签。
幼时的时候…
她也曾去杜姨娘那头哭过几回。
杜姨娘其实并不喜爱她,她喜欢的是她那个早逝的哥哥,只有看着哥哥牌位的时候她才会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
而面对她的时候,杜姨娘的眼中不是淡漠,就是带着几分偏执的疯狂…她会紧箍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说道:“你要记得是王家对不起我们,若不是王家,我和你都不会沦落至此。”
小时候王佩不懂,不懂杜姨娘为什么会这样可怕,甚至比起那个讨人厌的纪氏和王媛都可怕。
长大后她懂了…
而她也知晓了那一段前尘往事。
是啊…
杜姨娘说得没错,都是因为王家。如果不是王家,她和杜姨娘也不会沦落至此…杜姨娘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门第做嫡妻,而她也会成为正正经经的嫡女,自幼便享受众人的喜爱。
王蕙看着王佩变幻莫测的脸,面上依旧挂着笑,却是又跟了一句:“六姐,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王佩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才回过神…
她看着依旧未有什么变化的王蕙,仿佛一如最初,却又仿佛有了些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王佩此时心下正是紊乱之际,一时之间却也探测不出什么。
她又把眼移到了伴月那处,那日之后她曾遣秦邢去清明寺中查探过,可那个丫鬟就跟人间蒸发一般,就连尸首都寻不见。
当日之事究竟如何,她还无从得知。
这个伴月的底细,她也曾遣人去查探过…可也没有什么旁的发现。
王佩袖下的手握了握紧,昨儿个才修缮过得指甲这会还有些毛躁,嵌在皮肉中并不舒服,可她的面上却依旧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柔和,唤她一声:“七妹。”
而后是跟着一句:“我听说东街的八宝楼又出了新糕点,祖母这阵子少食,我的确是想出门去买上一些…七妹可要与我同去?”
“却是不巧了…”王蕙的面上不无遗憾:“今儿个我与母亲要去表姐家中,倒是不能陪六姐同去了。”
“那的确是不巧了——”
王佩说完这话便也不再说旁的,她朝王蕙点了点头跟着便由平儿扶着往影壁处走去。
“七姑娘…”
伴月的面上带着几分犹疑,连带着声音也有几分踌躇:“六姑娘这会出门,只怕是…”
王蕙依旧站在廊下,她看着渐行渐远的王佩,待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无妨,阿姐既然出门自然有万全之策,何况…”已失去了爪牙的王佩,又能翻得出什么浪来?她只需要替阿姐守好这个家便是。
她的面上依旧如往日清雅,可眼中却骤然化开一道坚定之色。
“走吧…”
…
王昉坐在马车中,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
琥珀看了看后头,不出意外瞧见一辆马车,她低声与王昉说了这话,便又跟着问道:“主子,我们可要甩开她?”
“不必…”
王昉依旧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唇边却是化开一道嘲讽的笑意:“她既然想跟就跟着吧,左右我也的确要去陆家走上一遭…”她这话说完,伸手稍稍勾起了一角车帘往后看去,马车跟得不远不近:“我这六妹啊,终于是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