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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静悄悄得, 除了那外头的风间或有刮过树叶,传来几许细微的声响…就连呼吸声仿佛也被刻意掩了去。
玉钏看着灯火下闭目不语的王昉,好一会才又试探性得喊了她一声:“主子,您还好吗?”
这回王昉倒是应了——
她把掩在面上的手轻轻移开几分,哑声开了口:“几时了?”
玉钏听她出声,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柔声答道:“已是二更天了。”待这话说完, 她便走上前把帕子放进盆中绞了个半干才跪坐在脚凳上, 握着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起王昉还沾着几许汗意的脸颊和额头。
二更天, 也就是亥时时分了。
王昉伸出手由玉钏扶着她半坐起身, 而后是取过帕子自己擦拭起来:“母亲她们何时走得?”
“夫人在您醒来前也就刚走了两刻模样, 老夫人也没走多少功夫…”
玉钏一面说着话, 一面是从一旁温着的水壶中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柔声说道:“您先前突然晕倒把府里人都吓了一大跳, 冯大夫给您诊了脉,又施了针也不见您信…要不是宫里已经落了匙, 保不准老夫人这会便要拿着腰牌去宫里给您把夏院判找来。”
王昉闻言是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了玉钏,接过茶盏低着头慢慢饮用了起来。
先前她朦朦胧胧躺在床上,神智却清楚得很,自然也听到了祖母她们的担忧声和哭泣声。
她只是不肯醒来罢了——
仿佛就此沉睡便能遮掩住那些所有她不愿瞧见的事。
这样的躲避和厌弃,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体会了?
当初父亲死后,母亲跟着也一道走了…她就是这样, 一个人躲避着不肯见人, 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这些已发生的事, 就可以假装这些事都从未发生过。
灯火下的王昉低垂着双眼——
她的身姿在这灯火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娇小,而她往日那双生动而鲜活的杏眼也被掩于在这阴影之下…在这无边夜色之下,竟有无边寂寥之感。
玉钏不知道王昉是怎么了。
她先前问琥过珀,也是说“进府的时候还高高兴兴得,也不知道千秋斋里出了事没过一会便传来了主子晕倒了…”她甚至想问问主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可口一张,却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索性便换了个话柔声与她说道:“外头小炉上还煨着燕窝粥,您睡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奴去给您盛一碗来?”
王昉其实并不饿。
可她看着灯火下玉钏微微仰着头露出希冀的目光,到底还是答应了。
玉钏高高兴兴起了身转出里屋到了外间,没一会便握着一碗燕窝粥走了进来…
王昉接过那碗燕窝粥也未喝,只是这样靠床半坐着,低着头问道:“那位秋娘是何时进的府?”
“秋娘?”
玉钏一愣倒是不明主子为何对这个女人起了关注,可主子既然想说话便是好事,她坐在脚凳上柔声回道:“那位秋姑娘是中秋后进的府,老夫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便把她带来了…如今在府里住了也有十余日了。”
“自打这位秋姑娘进府,老夫人倒是越渐开心了,连着笑声也比往日多了不少…”
玉钏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如今就住在千秋斋的后罩房里,她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是与老夫人一般,即便是衣饰头饰拿得也都是半个主子的。”
住在千秋斋,十余日…
王昉拢了一双眉,她的手心贴着汤碗,隐隐传来几许温热之意。
可她还是觉得通身冰凉…
这哪里只是待个客?
王昉想起先前在千秋斋时祖母说的话,难不成祖母当真想留着她一直住在府里不成?
一个外女,还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女…
难不成祖母是想?
玉钏看了看王昉的面色,不知她在想什么,想了想索性便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如今府里最得老夫人欢心的除了这位秋姑娘,便是六姑娘了…老夫人现在走哪都会带着六姑娘,上回礼佛整个府里她也只带了六姑娘一人。”
王佩?
王昉眉心一动,她侧头朝玉钏看去:“你把府里最近发生的事都与我说一遍。”
玉钏一怔,可她终归也未曾说什么,细细想了一会便开口说道:“若说府里,除了秋姑娘进府倒也没什么大事了…不过西院那头前阵子倒是传出了几桩事,有回五姑娘要掌掴六姑娘,恰好被二爷看到了。”
“二爷气得狠狠罚了五姑娘一顿,连带着二夫人也遭了罚。”
王昉拢了眉心,她可不认为自己的那位好二叔会管这些小事…子女亲情在他的眼中本就是虚无,即便再深厚的血缘他也是想拋则拋。
那样的人会来管后院的事?
她双眉微拢,却也未曾开口,只是低着头吃了一口燕窝粥,才不经意得问道:“那日二叔身旁可有什么人?”
玉钏轻轻咦了一声,似是惊讶,又似是怔楞,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主子怎么知道?我听西院的丫鬟说,那日是二爷宴请一位姓晏的大人…正好撞见了这么一桩事,那位晏大人当场便走了,其后便传出五姑娘与二夫人被罚之事。”
姓晏?
这满朝文武官,晏姓并不算少。
可值得王允接待的,便只有那位中书令晏德。
那位晏大人素来最重礼教伦常,瞧见这么一桩事,怕是王允在他心中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
王佩此举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她知道王佩一直想对付纪氏与王媛,最初在武安侯府的落水,而后是府里、府外每一回看起来像是在示弱维护,实则却都是在挑衅王媛,逼着她跳脚做出一些落人口舌的事来…这些事,只要不连累王家清誉。
王昉向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们去。
只是这一回——
王允近日因为九千岁的事在朝中本就不好过,如今又碰上了王冀之事更是累了他的清明…他这个时候找这位晏大人自然是为了他的前程。偏偏又在晏大人的面前惹出这样一桩事来,往后晏大人这条路自是走不通了。
以此来激怒王允,责罚纪氏与王媛,这样倒是说得过去了。
那么王佩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若是有意…
那这么些年,她还真得是小看她这位六妹了。
…
翌日清早。
王昉醒来的时候还算早,她透过那茜纱窗往外看去天还有些灰蒙蒙…王昉其实夜里也没怎么睡好,隐约听到外头传来琥珀与半夏的声音,却是半夏在问起她的身子。王昉眉心一动,便开了口,朝外喊了声:“琥珀”。
没过一会,那珠帘便被掀了起来——
走进来得是琥珀和半夏,两人皆看着她,面露担忧。
“主子,您醒了?”
琥珀一面说着话,一面是走上前扶她起来坐了。
半夏也在桌上取过茶壶倒了一盏温水递给王昉,一面是柔声说道:“您昨儿个真是让人担心坏了,老夫人一宿也未曾睡好早间才浅浅睡下,临了还让奴来看您…”她这话说完,一面是看了看人,才又说道:“您现下可好全了?”
王昉接过茶盏,温水入喉,倒是恰好缓了她的渴意。
她连着喝下了一盏才开口说道:“让祖母担心了,我已好了。”
她这话说完便与琥珀说了句:“你去小厨房叮嘱句,早间替我弄些清爽的膳食来。”
这话即便王昉不说,小厨房也知晓…
既是措词,那么自然是有话要与半夏单说了。
琥珀便也未说什么,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而后便又与半夏屈膝半礼,口中是言:“劳半夏姐姐照看些,我去去便来。”
“去吧…”
半夏一面笑着说了句,一面是取过一旁放着的帕子,亲自挽袖绞了个半干递给王昉…等琥珀退下,她才柔声开了口:“四姑娘可是要问秋娘?”
王昉听她这般说,也无半分意外——
这府中上下、丫鬟堆里最通透的便是眼前这位半夏了,不然也不会这般年纪就成了千秋斋的大丫鬟,成了傅老夫人身边最贴心的人。
即便她平日鲜少说话,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得…
因此听她这么一句,王昉也就未曾拐弯,直言而语:“是,我想知道当日礼佛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出了一群难民,还恰好就拦住了她王家的马车…
这一桩事怎么瞧也都不对劲。
半夏笑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笑着回话道:“上回礼佛的时候,我因为身子不适未随老夫人一道去…因此这个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奴却是不知。只是,您若要问秋姑娘,奴倒是可与主子说上几句——”
她这话一落,接过王昉手中的帕子放进盆中,才又跟了一句:“秋姑娘在府里住了十余日,虽占了个‘恩人’名,平日不骄不躁、行事也很是大方…不仅老夫人与夫人满意,就连底下的奴仆、丫鬟对其也很是满意。”
半夏说到这却是停了一瞬:“还有一桩事,奴想四姑娘应是想知道的…”
她抬眼看向王昉,声音却又压低了几分:“老夫人她有意把秋姑娘许配给三爷。”
王昉闻言,袖下的手止不住一颤…
果然如此。
她昨儿个便在想,即便祖母要谢恩,送些银财便是…若当真觉得那位秋娘孤苦无依,也可以送些奴仆、送座宅子,让她有傍身之处。可偏偏祖母却把她留在了府中,留在了自己的身侧。
王昉微微垂下眼睑,经此一夜,她的心中虽然尚还有些颤动,却也不似昨儿个那般情绪波动得厉害了。
她只是想不通…
前世这位秋娘与三叔相爱,最后三叔为了她抛下名利地位与她远走他乡,才导致了后续那些事的发生…可这一世,三叔对这位秋娘心中早就存疑,她要是想得到三叔的欢心怕是难上加难。
那么这位秋娘和她身后人的目的,究竟想要做什么?
半夏看着坐在床沿上的明艳少女,明明眼前这个少女还有些许稚嫩,可她的眉眼却恍若已透出了几分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睿智和洞察。
她知晓四姑娘对这位秋娘的在意…
昨儿个在千秋斋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四姑娘看到那位秋娘时眼中的惊愕…而其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也与那位秋娘脱不了任何干系。即便她昨日突然的晕倒,怕这个中缘由也有几分秋娘的关系。
因此她才疑惑…
四姑娘既然如此在意秋娘,何故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
可半夏也不过是有些疑惑罢了,她在国公府这么多年,知晓身为丫鬟应该聪慧,却也不可太过聪慧…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她想到这便也未说什么,只是眉眼低垂不语罢了。
…
直到半夏离去。
王昉浅浅吃过早膳,又由着玉钏几人替她梳妆打扮…才往飞光斋走去。
昨儿个她突然得晕倒,怕是父亲、母亲也该担心坏了…等到飞光斋的时候,白芨瞧见她先是愣了一跳,而后便匆匆走了几步迎上前来,口中是言:“您怎么亲自来了?夫人还想着吃过早膳便去看您。”
王昉笑了笑,因着一夜未睡,她的面容的确有几分掩不住的倦容…
可眉眼之间的精神气却已回归。
因此闻言,她也不过笑着说了句:“我已好全了,倒是母亲,昨儿夜里可曾睡好?”
白芨一面是迎着她往里走去,一面是柔声说道:“早间才浅浅眯了一会,若不是是国公爷劝着,怕是昨儿夜里也不肯回来。”她这话说完才又跟着一句:“如今夫人与国公爷皆醒了,只是还在洗漱,四姑娘且稍坐一会。”
王昉点了点头,她坐在室内,丫鬟刚刚上了茶…
里间便传来了脚步的走动声,却是程宜走了出来,她如今尚还披散着头发,面容也带着掩不住的困倦。
程宜素来最重仪容…
这么些年,即便是府里府外也从未见过她这般姿容不整。
王昉见她这般,忍不住便落下泪来,她站起身迎了人几步,口中唤她一声:“母亲。”
程宜见她落泪,更是急得不行…
她伸手揽人入怀,手放在王昉的后背轻轻拍着,就像是幼时哄着王昉一般,口中还跟着一句:“陶陶不哭,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
王昉摇了摇头,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止不住往下掉。
王珵出来的时候瞧见得便是这幅画面,自己的娇妻和女儿互相抱在一起,皆垂着泪…自打上回陶陶落水醒来后哭了一回,便再未见她落过一次泪,如今瞧着这般他心里也不好受。
他一面是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丫鬟,一面是走上前柔声问起王昉:“身子可好全了?”
王昉听见王珵的声音,倒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握着帕子抹着眼角的泪,口中是言一句:“父亲,已好全了。”
王珵点了点头,而后是言:“往后身子若不舒服,切莫逞强…昨儿个你这一遭,你母亲一夜都未睡好。”
程宜闻言却忍不住瞪他一回:“你说这个作甚?”
她这话说完便又看向王昉,见她面容虽带着几分倦意,眉眼的精神气却尚好…她心下微松,才又柔声说道:“可吃过早膳了?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了些你爱吃的,原想着过会让人给你送去。”
王昉其实已吃过早膳了,只是她胃口不佳也只是浅浅喝了几口粥罢了…
如今瞧着母亲这般也舍不得她失望,便笑着点了点头:“陶陶也想母亲小厨房的膳食了,正好陪着您和父亲一道用些。”
…
等用完早膳。
王珵见王昉已无事,便去忙活了。
王昉便陪着程宜看起了账本。
原本程宜是不肯的,她总觉得王昉身子骨还没好,瞧这个太过费神,只是到底耐不住她所求便也没再拦她。
屋子里静悄悄得,白芨几人备了糕点、茶果…又点了香便告退了。
王昉坐在软榻上,她原先也未察觉,待过了一会才闻见那香…她抬了头看着那三足香炉,这香清淡缥缈,让人闻之便觉得心情松快了些。王昉虽然用惯了百濯香,可对这个香倒是也起了几分兴致,便侧头看向程宜笑着说道:“母亲这香唤什么,甚是好闻?”
“你说这香啊…”
程宜笑着在账册上用朱砂勾了一处,才抬头与王昉说道:“唤什么,我倒也不知…这是秋娘所制。我上回见她用觉得味道不错,便夸了几句,没想到她隔日便遣人送了些过来。”
王昉手中的毛笔掉落在地上,那上头的墨水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的墨痕。
“怎么了?”
程宜见她这般自是一愣,她眉心一蹙放下手中毛笔,拿着手背贴到王昉的额头,跟着问道:“可是身子还没好?”
“不是…”
王昉回过神,她面上挂着笑,口中是言:“女儿有些走神了。”
她说完这话,便弯腰拾起了那支笔放进一旁的洗笔池中,才又跟着一句:“只是没想到那位秋姑娘还会制香罢了。”
程宜听她这般说倒也笑了起来:“我见过这么多人,可若说一个雅致通透,这位秋娘还当真是第一人…她不仅会制香,一手书法也写得极好。”
王昉不动声色地听着母亲絮絮说着秋娘…
母亲性格虽好,可她眼界却极高,这么多年王昉也未曾见她这般夸过人。
王昉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微微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中情绪…待程宜说完,她才松开袖下紧攥的手,抬了头与程宜笑说一句:“这香甚是好闻,母亲不若匀我些。”
“傻丫头——”
程宜闻言却是笑说一句:“你喜欢拿去便是。”
待这话一落…
程宜便朝外喊了白芨一声,而后是让她把秋娘送来的香取过来。
她本身也不惯用香,左右是觉得这香味道好闻才点了起来…何况她也是难得见陶陶喜欢,自然是她想要什么都满足她。
…
王昉是用了午膳才走的。
她让琥珀拿着那盒香料,往有容斋走去…
如今已至九月金秋季,小道两旁的桂花都开得正好,随风传来徐徐桂花独有的郁郁之香。
这香味虽有些浓郁,却甚是好闻…
王昉不经意间便止住了步子,她仰着头合着眼细细嗅了一回。
琥珀见她驻步,又见她脸上带着今儿个少见的小哦让,便笑说一句:“奴去折几枝给您放在屋子里?”
王昉刚要点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几许欢声笑语,她睁开一双杏眼往前看去…便见秋娘着一身青色褙子、头梳堕马髻,衣饰简单容颜干净领着三两个小丫头朝这处走来。
几个丫头瞧见她忙屈膝打了一礼,口中恭敬而言:“奴给四姑娘问安。”
秋娘的面容带着几分怔楞,似是未曾想到会在这见到她…她朝王昉走了几步,待至人前才屈膝半礼,口中是言:“未曾想到会在这碰到四姑娘。”
她的声音依旧轻缓如春风…
待这话一落,便又跟着一句:“四姑娘的身子可好了?”
王昉面色淡淡,先前的笑皆掩去,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秋姑娘也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