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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中檀香依旧徐徐升起, 于这半空之中,没一会便被屋中残留的几道风吹散了。
纪氏跪在地上,膝下虽放着厚重的地毯,可她还是觉得有一股凉意穿过地毯侵入了她的膝盖,连带着整个身子骨都泛起冰冷意。她半抬了脸,素来矜贵而端庄的面容在这一刻只余苍白...
她看着傅老夫人,红唇瓮张, 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良久才垂了眸子、颤声而道:“母, 母亲, 您在胡说什么?”
纪氏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面容微整, 才又说道:“阿冀那会才多大,他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她说到这, 便又跟着一句:“母亲便是再不喜欢儿媳,也不该拿这样的话来冤枉儿媳...”
她一面拿着袖子抹着泪, 一面是絮絮哭道:“儿媳嫁入王家十余年,育有一子一女。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母亲这话,真是, 真是太过诛心。”
“诛心?”
傅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她端正的面容闪过几许讥笑:“好一个诛心!”
“你知道程氏素来疼爱二哥儿, 隔三差五便要送糕点过去...你更知道二哥儿最喜红枣糕, 程氏送去最多的便是这道糕点。当日你让人领着三哥儿去秋月斋...杜姨娘对你虽有所忌惮, 待三哥儿却是极好,何况一个稚子幼童,谁又会去多想什么?”
她说到这,看了看纪氏颤动的身形,眼中嘲讽越浓:“当日你给三哥儿同样备下了红枣糕,只是与程氏送给二哥儿的不同,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红枣糕却是添了核桃。核桃味淡,若是磨碎放入红枣糕中本就无人会察觉——”
纪氏放下袖子,她依旧白着脸,声音却比先前要稳几分:“母亲持家多年,行事所言向来公道,偏偏对媳妇...”她话一顿,跟着便又一句:“前尘之事,母亲无凭无据便要把罪名安到儿媳的头上...儿媳,儿媳实在心有不服。”
屋中有一瞬的沉寂...
良久才传来傅老夫人冷淡的声音:“你自认聪慧,又觉行事无所纰漏...只是纪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到这,是又一句:“当年伺候三哥儿的丫鬟,是叫平儿吧?”
“平儿?”
纪氏一怔,不知傅老夫人此时提到平儿是为何意,那个丫头早几年就被嫁出去了。
傅老夫人看着她,声音缓慢:“丫头贪嘴,当年你给三哥儿备下的糕点,她也吃了——”
她看着纪氏骤然大变的面色,嗤笑一声:“若不是因她一时贪嘴,我又怎会知我的好儿媳竟有如此本事,如此心肠?”
纪氏身形一歪,这回却未曾撑住,直直往前摔去...
她脸色煞白,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屋中沉寂,而她残留的几道清明正在提醒她,眼前人是真的知道了,完了...
完了!
阿冀...
还有她的阿冀。
纪氏心下念着王冀,重新撑着身子跪坐起来,一面是朝傅老夫人爬去,一面是低声哭道:“母亲,此事是我一人之过,与阿冀无关。”
“当年他也只是一个稚子小童,什么事都不知道,是我与他说二哥儿的糕点比他好吃,让他偷偷把糕点换了...”
“母亲,您要怪就怪儿媳一人吧。”
“阿冀心善,又自幼孝顺于您,他若是知道这糕点会害了二哥儿,便是如何也不会换的。”
纪氏一面说,一面朝傅老夫人磕起了头,她身形不稳,衣饰渐乱,脸上的泪珠和冷汗早把她精致的妆容给磨掉了...这样的纪氏哪里还有往日风采?
傅老夫人手中依旧握着佛珠,她垂下一双平和目,良久才一语:“我信你所言,也信三哥儿的确是年幼无知...如今三哥儿长大成人,入了国子监,往后他还要入仕为官,我不希望他有此恶名。”
纪氏闻言,心下一松...
听傅老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择罪了,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个头,口中言道:“母亲大恩,母亲大恩。”
傅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言,声音淡漠:“你也不必急着谢我,这些年你心下怨愤,如今又觉阿允在九千岁面前得了脸,行事越发不顾起来。往日之事既已过去,我便也不再多言,往后你若能安生些,便也罢了——”
“若不然,我不介意替阿媛、阿冀重新换个母亲。”
纪氏心下一颤,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老夫人面上的淡漠,这一分淡漠她时常见到,却都未有今日这般让她害怕:“儿媳,记下了。”
“阿佩虽然与你隔了层肚皮,可到底也是我王家的女儿,你若是实在不想教,我也不会逼迫于你...”傅老夫人说到这,些微一顿,而后是道:“总归老婆子还能再活几年,教导一个小丫头也还有心。”
纪氏面色一变,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阿佩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好好教导她。”
如今阿媛丢了名声,若是再让那个贱蹄子养在千秋斋,保不准往后还要压上阿媛一头...她虽然惯来不喜那个贱蹄子,可相较于此,还不若掌控于手中的比较好。
“你能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傅老夫人重新转起了手上的佛珠,也不再看她,只一语:“去里屋把自己拾掇好,就走吧。”
“是...”
“那个平儿,你不必去找了——”
纪氏身形一顿,心下猛地一跳,她转身看了眼已闭目养神的傅老夫人,低声应了。
如意斋。
王昉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握着一碗安神茶,递给王蕙,一面是细细看了回她的面色:“可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王蕙接过安神茶,她面色还有几分苍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受了些惊吓。”
她这话说完,是用下一口茶,才又问道:“六姐怎么样了?”
“胡大夫说她需要休养一段日子——”
王昉说完,是递了一颗蜜饯过去,又跟着一句:“好在未落下什么病根。”
王蕙一怔,她看着阿姐手上的那颗蜜饯,轻轻笑着接了过来,而后是叹道:“六姐身子骨本就不好,这回又受了这样的难,怪让人心疼的。”
王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状似不经意的问道:“先前我走的时候,你和阿佩不是在下棋吗?怎么好端端的去了外头?”
“六姐嫌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去外头站站...”
王蕙把手中的蜜饯吃下,酸甜恰好,她半弯了眉眼,才又一句:“不过六姐挑的那个位置委实不好,也瞧不见什么好景致。”
...
夜下。
明月当空。
王佩所住的拂柳斋却很是安静,屋中只点了几根烛火,布帘处漏来几许风,吹得烛火摇曳,隐约可见这并未怎么装饰的屋子。炭火倒是放了好几盆,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如今正围着放在床边,生了几分暖意。
许是屋中暖和...
躺在床上女子的面容,已不似先前那般苍白,只是眉心微皱似是被梦魇困住,扯得她一双细眉微微拧起,嘴角还轻轻溢出几许声响:“水,水...”
王昉看着她,取过案上放着的水,倒了一盏...而后是半扶了她起身,把茶盏近于她的唇畔。
水是温水——
王佩半梦半醒却也喝了大半盏,她睁开眼首先入目的是几点烛火,再往身侧看去见到的却是王昉。她心下一怔,揉着眼睛又看了好几回,才呐呐而道:“四姐,怎么是你?喜鹊、黄莺呢?”
王昉把茶盏放在案上,闻言神色未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死了。”
“什,什么?”
“她们没能捱过五十板子,死在了千秋斋前...”
王昉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清冷,红烛摇曳,打在她明艳的面容上光影晃动,隐隐有些晦暗不明:“不过六妹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今日所为,除去对付阿媛和二婶,为的不就是把这两个二婶的眼线解决了吗?”
王佩半坐在床上,她眼眸一闪,声音很轻:“阿佩不懂四姐所言。”
王昉看着她淡淡一笑,她双手平放在膝上,身形端庄,面目从容:“阿媛被罚禁闭,二婶罚了三月俸禄,你身边两个丫头被杖责致死...”她的声音依旧很轻,眉目却泛着几分无边嘲讽:“我竟不知,六妹竟有如此本事?”
烛火摇曳,夜色渐晚——
王佩双手环膝,半坐在床上,良久才很轻一句:“我的确恨她们。我明明也是王家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孩子,却从未享受过一丝关爱...生母不管,父亲无视,纪氏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就连那群丫鬟也惯是拜高踩低,视我无物。”
“我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笑话。”
她说到这,半抬了脸,露出一张苍白挂泪的面容,映着红烛凄凄一笑:“四姐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受尽宠爱,又怎会知我的不容易。”
“我啊,实在是受不了了...”
王昉看着她满目悲凉,却无意劝慰,她心下就如冬日寒冰一般,早泛不起什么涟漪了...闻言也不过一句:“我无意管你的事,只是阿蕙素来单纯,若是让我知晓你日后利用她...”
王媛闻言,抬手抹掉面上的眼泪,与人一笑:“四姐多虑了,阿佩所求不过是一席安稳之地——”
屋内一时无声,唯有那放在灯罩中的红烛轻轻晃动,映着窗外寒风萧索...
透出无边寂寥。
王昉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样最好。”
她往屋外走去,却在握住那杭绸布布帘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王佩幽幽一句:“四姐好似比我更恨他们...”
“可是,为什么呢?”
王昉步子一顿,握着布帘的手略微有些收紧,可她终归未曾回头,也未曾说话。
布帘一起一落,她往外走去...
月色恰好,而她孤身立于这清冷月色之中,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前方是无边夜色,而她面色清平,却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