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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云接过解羽闲手里的书先看了一眼书名, 顿时一愣, 泛着黄黑斑驳的书皮上写的是《靖北末事》,正是大荆脚下占了二百多年的靖北平原在被侵占改换山河之前那几年的历史,书中写了古靖北被异族征战时的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生活。再往后, 还写了荆高祖率领十万军马北下围剿, 将弹丸小国驱逐戮尽, 夺下古靖北平原,建立大荆国期间的二十年纪事。
但这本书与大荆国志不同, 作者大概是个平民, 或者常年游走在乡野之间的布衣, 以双目所见的百姓日常的转变书写了古靖北的山河更替, 新国大荆在民间颁发使用的条法律例, 关于农田、经商、刑罚、祭祀等记载面面俱到, 皆有例可举,以况其馀。
其中甚至写到作者几次在县衙听断案,在民间与民劳作,入大荆驻地军营察大荆军纪风貌, 记载无一不详尽写实。
杜云按照解羽闲的指点翻到最后几页, 终于跟着作者所写找到了跟宗元良有关的事迹——万国之战以后, 元良将威振四海, 声名赫赫, 受万民敬仰爱戴, 在百姓和将士中的威望一度超过当时一国之君荆高祖。
《靖北末事》的作者应召入伍, 在军营中深感元良将在百姓和士兵心里的威望,字里行间可见对宗元良的敬佩和尊崇。
杜云翻过几页通篇赞赏宗元良大将风度、率兵之术后,终于在文末找出来作者深思熟虑写下的四个字:功高盖主。
天之战神的传说和流言如狂风席卷大荆国度。
宗元良远在疆域揣度、等候皇帝的态度,王城帝都的皇帝却知而不言,下放圣旨告诉宗元良将会在大军凯旋之日许诺万人出城迎接。
军队战旗高扬,宗元良在归朝的路上收到皇帝的圣旨,看罢,却手捧圣旨面向北方跪下,沉默的重重磕下头,焚烧圣旨,当天夜里,披甲执锐自刎在帐中,未留一句遗言。
没人知晓那道圣旨写了什么,连身在军营里的《靖北末事》的作者也仅是猜测元良将这一举动是以死明志。
图柏,“所以有人认为元良将自刎是身不由己,含冤受屈,以死明志。”
千梵缓缓拨动手里的佛珠,“作者身份不详,皆是猜测,不可全部当真。”他是说给图柏的,却面向宗云添。
毕竟说的是宫闱暗事,每一句都罪该万死。
宗云添摆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那想要复活宗元良,替他洗刷冤屈的人是谁,你们有怀疑对象吗?”
他说完,屋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沉闷的木门发出的咚咚声好像一下子撞在了众人心里,撞开一扇阴云浓雾遮挡的门。
图柏起身去开,门外露出了蒋守川敦厚老实年轻的脸。
一时之间被这么多眼睛盯着看,蒋守川有些不大好意思,望见上座的宗云添,他立刻卑躬屈膝上前跪下行礼,头磕到地上,紧张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臣蒋守川参见六殿下。”
说完这一句,也不知道再多说几句谄媚的话关心一下主子,就这么唯唯诺诺跪着了。
趁他头还贴在地上,宗云添向其他人使眼色,询问自己该怎么说。千梵按住想要说话的图柏,在桌边拿起毛笔飞快写了几个字,展开给宗云添看,冲他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按照自己所写行事。
宗云添从宣纸上收回视线,干咳两声,从那伽怀里坐直,端起王孙贵族的架子,淡淡道,“起来吧。”
蒋守川应了一声,慢吞吞爬了起来,垂眉顺眼站到了一旁。
宗云添看他这副怯懦的样子,根本无法将这个人与要复活元良将这种诡异的事联系在一起,甚至觉得他们是不是怀疑错了人。不过他并不蠢,兴许此人城府深厚皮囊是假,让他们看不透而已。
“本宫累了,杜大人,寻找使节团的事就交给你了。本宫知晓的已全部告诉尔等,此事关系重大,就有劳杜大人多辛劳,尽早找到后闽使节团的下落,莫让父皇为此担忧。”
杜云连忙点头哈腰称是,与众人目送六皇子与那伽离开,去了隔壁屋子。
宗云添前脚刚走,杜云马上将门猛地合住,扭过头紧张兮兮的拉住蒋守川,“蒋大人,坏了,刚刚殿下说如果再找不到使节团,你我都要死翘翘了。”
蒋守川眉眼染上愁苦,“可这哪里都找了,使节团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是找不到啊。”
杜云勾住他的脖子,压低声音,“不,我们还有地方没找。”
“哪里?”
“上天入地。”杜云神色严肃,眼角紧绷,几分神秘之色从眼尾流露出来,他语气一压,将屋中的气氛也染了些许紧张严重,“殿下说后闽使节团是被地给吞了。”
蒋守川一惊,“啊?”
杜云重新压下他的脖子,“但我们的人在那里找了不知几十次,半分毫毛都没发现,可殿下说的又不可能是假的,所以我打算召集人手,带上铁锹锄头,上铜水峰,从殿下说裂开的地方开始往下挖,我就不信什么都挖不到。”
蒋守川震悚的看着杜云,好像被他的话给惊住了,喉咙下意识吞咽,唇角紧抿。
杜云老神在在的点点头,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赶紧给我去找趁手的家伙,本官要掘地三尺,挖出使节团。”顿一下,伸手指了下解羽闲,“你跟本官走,我们现在就出城告诉冯统领。”
解羽闲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将手里的书倒扣在桌上,遮住了封皮,跟着杜云和蒋守川出去了。
他们走后,图柏说,“老杜故意留下我们。”
师爷走到桌边将那本书合上收进怀里,面无表情的说,“因为还有一个地方需要我们再去一遍。”
“何处?”图柏问。
千梵摩擦着质地温润的佛珠,“元良将军的祠堂。”
出了客栈,才发现今天是阴天,远处的天色有些泛昏。
杜云负手走的不急不缓,过了两条街都没说话。
蒋守川一路悄悄打量他的表情,直到杜云猛地扭过头看他,他才尴尬摸摸头,“杜大人,殿下就让我们挖地,没说什么了吗?”
杜云嗯了声,往街上小胡同里看了看,“叫几个壮年男子跟我们一起去山里吧,多一个人就多一把手。”
蒋守川问,“叫几个?”
杜云想也不想,“百十来个吧,他们常年在山里田里劳作,力气应该很大。”说完转头问解羽闲,“你觉得够吗?”
解羽闲将折扇別在腰上,眺望远处的铜水峰,“可以再多点,杜大人要是想尽快找到使节团,挖山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杜云赞同的点点头,“那就有劳蒋大人去县里给本官召集二百名壮士,带上家伙去铜水峰听从调遣。”
闻言,蒋守川脸都快皱成苦瓜了,发愁说,“百姓家中还需劳力耕田狩猎,一时间把这么多人都带到峰里,农田里就没人干活了,这不太合适吧。”
杜云停下脚步打量蒋守川片刻,“蒋大人说的有道理,不如这样,你去将县里所有正值壮年男子都叫出来,本官愿意每日发放酬劳给他们,看看有人愿意去不愿意。”
“现在吗?”
杜云点头,往身上摸,摸到自己怀里一个瘪瘪的荷包,手顿了下,反而把荷包塞的更深,然后去抓解羽闲腰间绑着的青绣线的钱袋,“对就现在,解阁主身上有钱,酬劳不用发愁。”
解阁主用扇柄敲一下他的手背,“吃完猪蹄洗手了吗?”
杜云把爪子在身上蹭了蹭,“洗了,我还舔了一遍再洗的,保证一点油沫子都没。”
解羽闲眉梢神经质的挑了一下,竟没发怒,任由杜云解掉了自己的钱袋子。
见他意思十分明确,蒋守川为难的看着来往的百姓,“这段时间附近县城有集会,大多数年轻人都去赶集会去了,一时之间怕是召集不了那么多,不如让御林军先行挖山,等过一段时间集会结束了,我这就将他们召集过来听候调遣。”
他们边走边说,没多久就能看到远处铜水峰郁郁葱葱的山脚,蒋守川说完半天没得到回应,扭过头,就见杜云正深深望着他,眸子如一潭深水,里面泛起的涟漪怎么都看不透。
“怎么?”蒋守川被他看得嗓子都哑了。
杜云终于收回目光,笑了一下,“没什么,既然如此,那就按照蒋大人说的办吧。”
蒋守川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暗暗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去擦额上不知何时洇出的汗珠。
杜云嘴唇带笑,脚步渐渐加快,将蒋守川甩在了身后,在确定后者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时,杜云微微侧头,给一直跟在身旁与他保持半步距离的解羽闲一个狡黠的眼神。
一会儿人在农田里劳作,一会儿又到了附近县城集市赶不回来,这只憨厚老实的狐狸终于在自以为是编圆的谎话里露出了蹄子,一不小心踏入墨水中,即便只是沾上一点点,也让精明的猎人有迹可寻。
事出反常必有妖,杜云勾起唇角,抬起眼皮,瞳孔里飞快闪过一道精光,照的他整张脸都烨烨生辉,解羽闲看见他这样子,心里一咯噔,觉得杜云似乎又在摇晃着身后看不见的狼尾巴,准备张开嘴捕食了。
他正想着,看见杜云忽然转身,将蒋守川吓了一跳,“啊对了!蒋大人啊,还有个事本官很好奇,百姓供奉到祠堂的米粮最后都去哪里了?”
他们刚好经过通向祠堂的那条路口,两棵柏树在阴天里显得苍劲肃穆。
蒋守川结结巴巴,眼睛胡乱飘了几下,最后勉强停在柏树在微风晃动的树干上,“供奉元良将的供品都、都送给乞儿和孤寡老人了。”
杜云哦了一声,露出一口白牙,“看来是蒋大人安排的,本官还以为都被元良大将军吃了呢。”
蒋守川浑身一僵,喉结滚动的更加厉害,干笑说,“大人说笑了,元良将怎么会真的吃供品。”
杜云点点头,“也对,本官真是糊涂了,刚刚路过瞥见祠堂里那一排兽雕,下意识以为元良将真的还活着呢。”
说完转过了头,大摇大摆往铜水峰山脚的路走去。
在他身后,蒋守川盯着他的背影,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们走了没多久,图柏和千梵悄无声息钻进了二柏夹路的胡同里,即便是这时,还有三三两两老人提着沉甸甸的东西往祠堂里来。
趁人不注意,图柏就和千梵钻进了祠堂里摆放元良将石像的咏怀堂里,那里昏暗,门口敞亮的光都被巨大的石像挡在了门外。
宗元良的石像好似一把巨剑将黑暗和光明劈成了两半,在地上划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石像身前沐浴在璀璨阳光下,背后却对着漆黑阴森的深渊。
他们站在昏暗里,看着老人将供品虔诚的堆放在供桌上。
“怎么了?”千梵摸到图柏冰凉的手。
图柏靠着冷冰冰的石像,皱眉按了按额角,“不知道……头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