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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9月了,北京还是这么热。中午坐在家里,只觉得热浪一阵阵地往脸上扑。不一会儿就觉得前胸有东西在往下淌,用手一摸才知道是汗珠子。
妈妈很少开空调,为了避暑,她清早起床开窗通风,然后9点多钟就关上门窗直到晚上8点多才开窗户。
实在太热了,她就冲个澡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落地电风扇使劲摇头吹着。这样也能顶一阵儿。
我们俩在桌边沉默着,酷暑加气闷我都有点支撑不住了。
“离婚吧。”她说,出人意料地平静。设想中,我应该扑进她的怀里痛哭流涕,她温柔地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我。
可是现在我们却坐在桌边,脚边一兜青菜,两个人平静得就像路边讨价还价的顾客和小贩。
“离婚吧。”她再次说。我吓住了,愣愣地望着她。我和李乐永似乎没有到那个程度。可是想想,又不排除这个可能。
手机“嗡嗡”地在包里震动,从刚才起就一直震动不停。我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是焦阿姨。大概她买排骨回来发现我已经潜逃了吧?
“谁啊?”我妈问。
“我婆婆。”
“给我。”她把手机从我手里拿过去,接通了电话。
“老焦啊,是我。哦,没事。她在我这儿呢。挺好的。她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觉得有必要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没事儿,就是谈一谈。有什么问题谈开了就好了。那行,就这样。”
挂掉电话,她把手机还给我。
“明天去那边。大家好好谈一谈。”
我抬起头求助似地乞望着她。她平静地看着我:“你好好想一想,明天好好谈一谈。”
第二天回到我和李乐永的家时,焦阿姨已经等着了。见我们进门,她殷勤得不得了。拿拖鞋、开空调、递茶水,招呼我们在沙发上坐下。
我妈环顾四周,问:“小乐还没回来吗?”
“快了快了。我特地嘱咐他今天必须下班就回家。他刚才打电话来说有点堵车。亲家,别干坐着,先吃点水果。”
正说着,门“咔嗒”一声响开了,李乐永提着他的电脑包走了进来。
见到我妈,他叫了一声:“妈。”
我妈点点头。
当四个人在沙发上落座以后,谁都没有说话。在我选的印满玫瑰花的沙发上,我原以为只有我和他互相依偎在这沙发上看电影,却没想到我们现在却需要坐在上面谈判。
“啊,”焦阿姨强笑着招呼,“老刘,你渴不渴?我去切个西瓜吧?”
“别麻烦了。”我妈说。
“不麻烦,不麻烦。”她打着哈哈还是走进了厨房。接着,菜刀插入西瓜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把西瓜端到茶几上以后,没有人吃,大家仍然是一阵沉默。我妈目不斜视。李乐永靠在沙发上一只手狠狠地松着领带。我托着头,等待着。焦阿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几次张了张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终于开了口,“妈,”两个妈妈同时抬了头,“我想和乐永单独谈谈。”
“谈谈好,谈谈好。”焦阿姨陪着笑,转向了我妈,“老刘,要不咱俩出去转转?今儿晚上甭做饭了,咱俩打包几个菜回来。这附近有家东北菜馆不错。”
我妈未置可否,站起来随着她走了。
当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时,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你想谈什么?”
他的冷淡激起了我的愤怒,但是没有几秒钟这愤怒就消散了。
“我妈要我们离婚。”
“哦?”他坐直了身体转头盯着我的脸,“那你怎么想的?”
“你曾经很爱她吗?”我问。
他不问也知道我说的那个“她”是指谁?沉默着,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答我。时钟滴答滴答地响着,直到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回答时才听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很爱。”他说。
刺啦一下,我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一个伤口,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能跟我讲讲吗?”我听见自己说。既然要揭开伤疤,那就索性全部扯开,鲜血淋漓才痛快呢。
他点点头,居然真的讲了起来。
真是一个老土的爱情故事。年轻男孩与年轻女孩在一次同学联谊会上相遇了,电光火石一般的一见钟情。因为年轻,所以有大把的时间和激情去挥霍。每一次相见都是漫长而又短暂的,北大的未名湖、博雅塔,清华的荷塘、近春园、大礼堂前的草坪都有他们的身影。夜里牵着手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散步,慢跑的人们不断超过他们。
那时的清华,本科生要读5年才能毕业。他毕业后一年,她也要毕业了。两个人说好了一起做班里的少数派,不出国不保研,结婚工作一起在北京生活下去。他们会买房,让北京这万家灯火里有属于他们的那一盏;他们会买车,让三环、四环车河长流中有属于他们的那一辆。
但是,一切美好的故事总会有个“但是”。毕业前夕,她不声不响地申请好了霍普金斯大学的奖学金。拒绝了他的任何挽留,只是对他冷淡地交代一句,她就这样走了,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顽固。
突然抽离的真空让他孤独无比,他把全部精力集中于工作,把全部感情集中于MSN和越洋电话。但不管怎样努力,这样的电话和msn消息还是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来了消息,她要和她的美国导师结婚。
消息并不算晴天霹雳,从她越来越少的只言片语他能猜出会有这样的结局。
死在心里的记忆,一旦复活,就会因为时间的久远和想象的美化而更加鲜艳生动。他的眼神是空的,他的心已经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去。我几乎都忘了在听我丈夫深情回忆他的最爱时我应该砸锅摔碗痛哭流涕,而我只是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他述说、陪他回忆。
谢静雯结婚的消息击溃了他,也让他突然爆发了。她去美国之后的几年他一直清心寡欲地着等她,可是当失望变成绝望之后,他非得有一段混乱生活才能弥补这么多年的压抑和孤独。然而每个激情褪去之后的长夜更让人觉得空虚。无论有谁陪着,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知要怎样才能填满。
他的混乱让焦阿姨恐慌。她对他的婚事已经催逼到了疯狂的地步。在老人心中,总觉得娶了媳妇就能收心了。在一切不堪和混乱之时,他们突然发现了我。
焦阿姨对我很满意,因为我性格柔顺、勤俭朴实而且知根知底。而他对我竟也相当满意,因为我眼神清澈、头脑单纯,更因为我瀑布般长发披散的瘦削背影和她很像。于是,他辗转不定的身体和心灵终于在我这里落脚了。
难怪,难怪他总是让我披散着头发,难怪他总说喜欢我的细腰。原来,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我以为他爱我,而他爱的只是自己的回忆、对她的爱情。而这些都与我无关。
“李乐永!”门口一声厉喊把我们拉回了现实,“你跟她说这些干嘛?”焦阿姨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的餐盒。她脸色可怕,胸口起伏着,眼睛里有被揭穿的恐惧和焦急。
李乐永没有回头,平静地说:“我不想再瞒她了,她应该知道真相。”
我妈则冷静地换了鞋,从焦阿姨手里接过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餐盒提放到桌子上,一股鱼香肉丝的味道散发开来。
然后她才看着焦阿姨问:“这就是你热心撮合他们婚事的原因么?”她问得字字平静,但让人感觉到有巨大的爆发力隐藏在这平静之后。
“老刘,”焦阿姨乞求似地看着她,“我们小乐很爱西溪的。他们本来能过得好好的,但是谁会想到发生这些事呢?”
“焦小兰,你瞒得我好苦。”我妈突然爆发,喷火的眼睛瞪着她,焦阿姨在这目光下更加瑟缩。
好一会儿,我妈才收回目光,颓然跌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托着头不动了。可能她脑子里闪现出当初欢天喜地和焦阿姨一起操办我们婚事时的情景。两个老太太去巴黎春天,在接待小姐恭敬地服务下,兴奋地东摸摸西看看。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四个人泥塑木雕一般。
“妈,你别怪我妈。”李乐永突然打破沉默,“其实如果我不喜欢西溪,无论谁也逼不了我娶她。”
焦阿姨立刻附和:“就是,就是。我们小乐对西溪那是一见钟情啊。相亲那天晚上回来就跟我说对西溪印象很好。他们俩不很快就结婚了吗?”
我妈不理会他们,转过头看我:“西溪,你还想跟他一起过下去吗?”
我的脑子乱极了。我看着妈妈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句“我不知道”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焦阿姨就弹簧似地蹦了起来:“西溪,你可得知道好歹呀。你到我们家来,我对你怎么样,我儿子对你怎么样。过去的事都发生在你们结婚前,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能说分手就分手,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她的声音猛然停住。到底“也得为”什么,她始终也没说出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李乐永却说话了:“妈,让我来说吧。”
他转向了我:“昨天你吐得厉害,又晕了过去。离婚不离婚先放一边不说,你先用这个检测一下吧。”
李乐永拿过他的电脑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长条形的小盒子递给我,又嘱咐了一句:“你可能没用过这个,检测方法盒子里有说明书。”
接过盒子细看,粉红色的包装上写着“HCG早早孕测试纸”。轰然一下,许多事情突然明晰了。怪不得焦阿姨对我殷勤备至,怪不得她恨不得把我一天24小时关在家里看护着。原来他们以为……
焦阿姨一脸讨好:“测测好,万一真有了,还谈什么离婚啊?大家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我妈看见盒子上写着的字,脸上的血管仿佛要爆炸一样:“你们拿我女儿当什么?生育机器吗?”
焦阿姨一面把我往厕所推一面对她说:“老刘,你话不要说得太难听。要真有了,那也是你的外孙子呀。”
我看着李乐永,他平静地迎接我的目光:“西溪,我不想离婚,也希望你能不受外力干扰,自己做出选择。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许很难做出抉择。验孕之后,情况如果有了新的变化,有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咱们结婚以来一直没有采取保护措施,你很可能怀孕了。所以还是检测一下比较好。”
我妈还是拦在我们前面。“闺女,别听他们的。”
我轻轻地绕开她,“没事儿,妈,还是检测一下吧,这样大家都安心。”说着,我走进了厕所,关上了门。
当我再次出现在客厅里时,手里拿着验孕棒。所有的人半站起身直起脖子,渴求似地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我用卫生纸垫着,把验孕棒放在茶几的一角。几个人立刻凑近来看。
验孕棒的第一条红线清晰分明,而该出现第二条红线的地方则是一片空白。大家欠起的身子又坐了回去。焦阿姨喃喃地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进了厕所里。等到出来时,表情兴奋,手里拿着一张纸洋洋洒洒地说:“说明书上说要等5分钟才能测出来,别着急别着急!”于是,她坐到了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个验孕棒。
我妈叹了一口气,在餐桌边坐了下来。
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验孕棒,专注地像是坐在电脑前跟总部进行视频会议。
我心里也不知是喜是忧还是担心。终于,我也把目光聚集在验孕棒上。盯得久了,似乎觉得第二条线若隐若现。但是揉揉眼睛再看却始终没有。
突然,我注意到旁边李乐永的脸色一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墙上的钟。时间已经过了7分钟。
旁边焦阿姨不相信似地站起来凑到验孕棒前仔细看,然后跌坐在沙发上,不再说一句话。我妈也站起来仔细看过验孕棒,然后缓缓坐下似乎松了一口气。
李乐永则闭目靠在沙发上,仿佛非常疲累。
“西溪,你想好了,这样的婚姻你要继续吗?”妈妈问。
焦阿姨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拿起验孕棒反复查看,最后终于默认了这个事实。她眼角涌起了泪水,略微发白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泪珠滑过她的脸庞,我心里也很难受。毕竟她也真心实意地心疼过我。我坐到了她身边。
她转过脸看我,布满红丝和泪水的眼睛却发射出愤恨的光芒:“就说你宫寒,就说你太瘦,你还不好好调理?这么久了都怀不上,也是个……”
“妈!”李乐永厉声喝止她,她安静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刚才的不忍变成了震惊。
李乐永看着我,目光中有歉疚、恳求、痛苦、茫然以及别的什么。
我吃惊地望着他们,头脑里一个念头闪过,结婚后那么多次亲热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李乐永是不是在谨遵母命在我这儿拼命耕耘呢?毕竟他也三十四了。
“西溪。”妈妈一声哭腔把我拉了过去。“妈妈对不起你,把你送到这些人的手里。”她怒眼看着焦阿姨,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就拿你当个生孩子的机器。西溪,咱们走。”她拽起我的手把我向门口拖。
“别走!”身后响起低沉的一声喊,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如铁箍一般紧紧箍住我的胳膊,我立刻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力道。胳膊被攥得有点疼。
“别走!”他低声而有力地说。
这突然的一幕让三个人都呆住了,就连一直使劲儿撮合我们俩的焦阿姨都忘了借机发挥,她愣愣地问:“儿子,你怎么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到岩石一样冷静的儿子失态了。
我心神激荡,早就干干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他居然会为了我失态?心里一热,我转过身把头靠上他的胸膛。
旁边焦阿姨喃喃地说:“我看就别闹了,都好好过吧。明天咱就上东直门中医院,非得调过来不可……”
他则轻轻**着我的长发喃喃地说:“别走。”
我柔顺的长发被他拢到背后一把抓在手里然后放开,瀑布一样地散下来。
这动作让我心里一凉。
我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把他推开,跑到放针线的抽屉里一阵乱翻。
他狂乱地跟过来:“你干什么?”
我翻出了一把剪刀,拽过脑后的长发就要剪。
“你干什么?”他伸过手来拦着我,大手一把握住了剪刀的尖刃。
“果然,”我冷笑道,“这长发才是你最爱的吧?”他把剪刀一把夺过来:“你别幼稚了,好不好?”
看看旁边的焦阿姨,还在琢磨着怎么调理我的身体让我早日受孕;看看眼前焦急的他,总是要在我身上找回她的影子。我,还真是一个相当“有用”的人啊!
我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妈妈扶住我担心地问:“怎么了?西溪,你没事吧?”
我笑得咳嗽起来向她打着手势:“没事,没事。以后都没事了。”
“妈妈,我们走吧。”我终于止住了笑,拉起她的手打开了门。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焦阿姨见挽留不成终于火了:“刘西溪,你也太没良心了!说走就走,我们哪一点对不住你呀……”
门关上了,把那些恩恩怨怨都关在了门后。我一边笑着一边流泪。以后,我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