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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说到底也是顾家的本家, 顾云容兄妹两个担心桓澈会迁怒顾家,当下赔了礼, 随即用吴语跟二房兄弟说道一回,顾嘉彦严容令顾嘉平和顾嘉安向桓澈道歉。
二房一向与大房不和,两人自不肯听顾嘉彦的话, 梗着脖子怒问凭甚。
顾嘉彦嘴角直抽抽,凭甚?就凭人家的老子是皇帝!
顾嘉彦看桓澈一身寻常打扮,便知他不欲旁人知晓他身份, 也不敢跟二房兄弟俩明言,只压低声音与他们说眼前这位是贵人。
与此同时, 顾云容回身朝桓澈一礼,暗暗打量他面色, 见他脸上愠色已消减下去,才舒了口气, 紧跟着又觉得不对劲。
她怎么越看越觉他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不过鉴于她还有事想跟他说,遂斟酌措辞道:“窃闻您迩来身染微恙,不知现下可好了些?”
顾云容言讫自己也觉得窘迫, 但如今也是无法。好歹等这些事都了结了,她就不用跟桓澈再打照面了。
桓澈一转眸便对上顾云容一双澄净明眸。
大半月未见, 这姑娘胆量好似更大了一些。
他的视线在她细嫩的脖颈上略一停留, 面不改色道:“未好。”
这答案并不意外, 但拏云还是不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其实照着殿下从前的性子, 应该理也不理,转身就走的。
他们从听枫小筑出来后,在外头信马由缰转悠了一圈,没遇见想见的人,便往水寨那边去了。回来后,殿下看到左近在办庙会,下马步行,一头往回折返一头暗观民情。谁想到会在月波桥这边遇上这等事。
顾云容正飞快想着如何跟桓澈提顾同甫和沈家的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是宋文选。
宋文选手里也拿着纸鸢,跟二房兄弟一样是与人相约来斗纸鸢的。
宋文选素日里就是做缉拿巡察之事的,听闻眼下这一桩官司,立等帮着和了稀泥,旋即便跟顾云容搭起了话,有意在她面前逞技。
“不是我托大,这方圆百里,论斗纸鸢,我还从没遇见过对手!你过会儿可瞧好了。”宋文选立在顾云容面前拍着胸脯说罢,便招呼身后一众人等涌向远处草坪将纸鸢放飞。
宋文选这话倒确非吹嘘,二房兄弟两个便在他手里吃过亏。年纪最小的顾嘉安对着桓澈看了须臾,忽然道:“你能赢宋家哥哥么?你若能赢他,毁我们纸鸢的事便就此揭过,我往后还要尊你为师。”
桓澈看了顾云容一眼,顾云容愣了愣,旋很快会意,用官话复述了一遍。其实顾嘉平兄弟两个也都学过些官话,但兴许是有意欺生,俱说的吴语。
她并未将这段放在心上,桓澈岂会理会这等无聊之事,她眼下只是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跟桓澈挑起那个话头。
所以当她听到桓澈吩咐身边护卫去买一个纸鸢回来时,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她眼瞧着桓澈将马匹交给拏云,转身往宋文选那群人聚集的草坪去,一急之下跟上去道:“殿……您尚在病中,仔细受了风!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虽然她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但还是小心为上,她爹还扣在他手上。万一他病上个三两月,那她爹估计驴年也出不来。
顾嘉彦简直没眼看,他这小妹怕是陷得太深,没得救了。
桓澈余光里看到顾云容跟过来,步子慢了些:“此间斗纸鸢怎么个斗法?”
顾云容见他神采奕奕的,想着他约莫是忽然来了兴致,嘴唇翕动几下,终是解释起来。
杭州府一带斗纸鸢的规则有些特殊。一般是一众人等以筝线相勾引,剪截牵绕,线断者为负,筝线完好至终者为胜。虽是小技,实则极讲求力道与灵敏度。
逢佳节庙会,少年郎们常攒三聚五在桥上斗纸鸢。此类竞技已与钱塘江观潮一样,成了本地特色。
顾云容望着桓澈的目光里满是担忧。桓澈从未斗过纸鸢,万一输了,生气都是小事,今儿的风有些冷,加重病情可怎么好?
大约是顾云容面上的紧张与担忧实在表露得太过明显,桓澈接过护卫买来的纸鸢时,对着她看了须臾。
他心情似乎更好了些,还问她可知斗纸鸢有哪里是需着紧留意的。
这是少年郎们的游戏,顾云容也未与人斗过纸鸢,随口便道:“我亦不甚清楚……不过您天性机悟,聪慧绝顶,想来很快便能抓住机窍。”
她嘴巴本就甜,眼下有事与他说,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见长,恭维张口便来。
桓澈面上声色不露,但轻快的举动仿佛泄露了他对此十分受用。他缓缓理好了筝线,转身径去。
宋文选等人已斗至一半,忽见方才那险些跟顾嘉平等人动起手来的人半路加入,以为是来砸场子的,便有意无意都去剪截他的纸鸢。
顾云容看得手心直冒汗,转头瞧见顾嘉彦的神色也是难以言喻。
桓澈确实悟性极高,又因习武,力道甚大,顾云容起先见他镇定自若,琢磨着他会不会出人意表地胜出,但不一时,便有五六根筝线直冲桓澈这边剪截而来,顾云容心觉不妙,一个晃神儿,就见桓澈的纸鸢线断,掉落在地。
顾云容远远望见桓澈面色不好,略一迟疑,上前安慰他。
桓澈这人虽然看着极不随和,但有时候颇有几分孩子气,他心下不快时,若得温言软语哄上几句,能立见成效,反正顾云容是屡试不爽的,她从前把他的腰带弄丢了,就是用这一招对付过去的。
顾云容的嗓音本就娇软,又是有意劝哄,听来便觉如春风拂煦,沉着脸的少年容色渐缓。
顾云容其实没想到桓澈会因输了就不高兴,心里揣度着兴许是因他如今年岁尚小,免不得年少意气。
桓澈一面听着顾云容温言相劝,一面看着宋文选等人的角逐,眸光暗转。
不消片时,他遽然大步而去。
顾云容语顿怔住,就瞧见他又命护卫买了个纸鸢回来,扯着筝线就往草坪那边去。
这回的桓澈比上回娴熟了不少,一上去就截断了三根筝线,最后与宋文选的纸鸢狭路相逢,就见他脚下迅速腾挪几下,手腕一翻,手肘猛撤,宋文选的筝线应声断裂,纸鸢晃了一晃,直坠落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等身手,若是会泅水,去钱塘江大潮里捞潮头鱼也满够了!
但顾云容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疾步至顾嘉彦面前,低声与他耳语。
桓澈听得众人喝彩,转过头扫视一圈,却见顾云容背对着他,不知在与顾嘉彦合计什么,反正根本没往这边看。
他动作一顿,垂眸收了纸鸢。
顾嘉安看得热血沸腾,桓澈折回来时便迎了上去,用有些蹩脚的官话表示要拜他为师。但桓澈未作理会,将纸鸢交给随从便翻身上马。
一直与几个小姐妹在旁侧观赛的顾妍玉手里的帕子被绞了又绞,几乎碎裂。
她从前一直以为谢景那样的风采仪貌已是世间难寻,可今日见了这个少年,她才发现自己以前真是见识短浅。
诗中所说“容采耀月夕”大抵谓此,她方才跟她的一众姐妹都看得许久不能回神。
这少年似乎与顾云容兄妹是相识的,也不晓得跟大房有何干系。
她忽然又有些看不上郭瑞了。
男子爱女子美貌,女子自然也喜男子风姿华茂。她容貌也不差,为何就要嫁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呢?这男人家中也不是顶有钱。
不过,这少年瞧着待人冷冷淡淡的,她与他无缘,顾云容也没有。
顾妍玉撇嘴。
顾云容见桓澈要走,与兄长一道上前,表示有事欲求问。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照实说了比较好,在桓澈这样的人面前拐弯抹角,反显得自作聪明。
桓澈轻夹马腹,按辔徐行,走得慢慢悠悠的,看起来是允了他们开言。
顾云容朝兄长使了个眼色,顾嘉彦跟了上去。
坐在轿中一直远观这一切的谢怡沉叹一息,她兄长还在挖空心思试图挽回和顾云容的婚事,可她眼下觉得那些兴许都是无用功。
她这般想着,忽而瞥见一顶青帷软轿排开喧嚷人潮,一径朝着东面的月老祠而去。那轿子四角雕饰云头,轿衣上头辉煌锦绣,在旁侧几顶黑油齐头的轿子里显得格外惹眼。
但谢怡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杭州府素来繁华,有个把达官显贵出来烧香看庙会实在也没什么好瞧的。
顾云容方才让她先走,她原还想着看出了何事能否帮上忙,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顾嘉彦委婉地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桓澈后,便听桓澈喜怒难辨的声音自马背上传来:“顾同甫无碍,不日便可归家,关于此事,不必忧心,也不必再问。”
顾嘉彦虽觉他这话极不靠谱,但他既出此言,他也不好继续追问,待要作辞,就见自家小妹快步赶了过来。
顾嘉彦暗瞪她一眼,但她视若无睹,径直到得桓澈马侧,仰起脑袋声称她也有事要与他说。
顾嘉彦脸都绿了,还有事?她能有什么事?
桓澈胯-下的马匹似乎走得更慢了一些,挽着辔头道了个“说”字。
顾云容郑而重之道:“此间有许多值得一观的地方。您头先公务在身,有些地方应是未能逛到,不若趁着西湖香市,我与家兄带您四处看看,权当赔罪,也略尽地主之谊,不知意下如何?”
顾嘉彦见她目露紧张之色,蓦然想起,东边有个月老祠……她该不会是打算把人往那里带吧?
不过还好,眼前这位亲王殿下瞧着心绪不佳,多半不会理会他家小妹的胡闹……
果然,等了片刻未闻桓澈开言。
顾嘉彦才暗暗舒了口气,就见桓澈倏然收缰勒马,转头看过来。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超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发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