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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
硕红的太阳渐渐落入西山,半天晚霞如打翻的颜料盒中倾洒出的朱砂,那颜色浓重而热烈。斜日西沉,皎月东升,昼与夜、红与蓝交织成壮阔的画卷,将延绵起伏的钟山笼罩其中。
一棵老柳树下,百里九歌蹲在那里,正挖着树下的土,一点一点的挖出一个布包来。
打开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袭广袖黑纱裙,还有一顶缀着黑纱的斗笠,和一道以假乱真的伤疤。
如今她既然远离了朝都,来了这钟山,那就不必再作白蔷,亦不必再作百里九歌了。
黑纱翻动,黑发洋洋洒洒的甩在脑后,百里九歌重新化作黑凤,双袖迎风而舞,眺望着钟山的壮阔美景,大步流星的跃起,踏着树枝,蹑云而上。
在半山腰的时候,忽然有笙箫般的鸟鸣响起。
她循声望去,见是昆山雪凰优雅的飞来,微微一振翅,万千白羽纷飞。它盘旋在百里九歌的头顶,缓缓落下。
“凰儿!”
百里九歌许久不见自己的好伙伴,这会儿很是欣喜,连忙跑步迎了上去,梳理起昆山雪凰的羽毛来。“凰儿,最近过得怎么样?大家都还好吧?”
“嘤……嘤嘤、嘤……”昆山雪凰用叫声回答百里九歌。
她认真的听着,虽是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和鸟类交流,却也懒得去想那甚多,笑着回道:“他们过得好就行,这些日子我也在钟山赖着,想帮帮鬼医前辈,顺便学点医术自己用!”
昆山雪凰鸣着:“嘤嘤……嘤嘤嘤……”
百里九歌诧然道:“你说鬼医前辈被子祈闹得捉襟见肘,没空搭理我?这也没什么啊,不是还有孤雁么,孤雁也可以被子祈消遣。”
“嘤嘤、嘤……嘤……嘤嘤……”
“哈哈哈,孤雁这是活该,他明知道子祈是那种越限制她她还越是要和他对着干的人,还总想压过子祈,活该被成天叫大叔!”一边说一边笑,百里九歌只觉得心中不断的涌入暖流,心情舒畅了很多,不由拍着雪凰的头,恣意朗笑:“还是你最贴心,须知朝都那地方烦心事多透了,我想潇洒不管却又不行,总归是有些情谊放不下,
真没辙!不过好在这段日子可以在钟山过,也算是能好好放松放松,就容我多率性几次吧!来,我们一起到山崖那里吹吹风,我给你讲讲我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一人一凰达成共识,便来到崖边。
百里九歌爽快的席地而坐,两条小腿悬空踢着,昆山雪凰就卧在她身边,专注的听着她的讲述,时而鸣叫几声,抒发己见。
就这般聊着,时间过得倒也快,没过多久天空就完全黑了下去。
皎月洒落浅淡清辉,那颜色照在百里九歌的手背上,与月色溶溶不分。她恍然觉得,这般清雅温柔的月色,竟是像极了什么人。而恰在此时,便是那人出声唤了她。
“黑凤姑娘。”
当听到这惹人微醺的声音时,百里九歌如被石化。甩脸望去,更是怔愕的张大了嘴巴。
不会吧,墨漓竟然……找到了这里?
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话到嘴边时赶紧咽了下去,改口道:“原来是周世子,快两年没见了,你还记得我?”
“嗯。”
墨漓徐步而来,淡淡道:“黑凤姑娘,上次你为了给至交姐妹求药,闯了在下的别院,那时之事,在下记忆犹新。事后也听闻你的姐妹已然痊愈,想来也了却了你一桩心愿。”
百里九歌一怔,想起彼时的一幕幕,又想到他亲手从自己的手臂上割下一块肉……这一瞬心底一痛,道:“虽然真的很谢谢你,可是,我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无须在意。”他步来她身边,垂眸望着她,再看一眼昆山雪凰,沉默须臾,忽的说道:“记得那时候见到过黑凤姑娘的真颜,也依稀知道,是你生母在你脸上刺下了刀痕……”
百里九歌斗笠下的脸色一变。墨漓,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他道:“江湖上擅长医术的奇人异士不在少数,黑凤姑娘便要一直留着那道伤痕?”望着百里九歌已经开始微抖的身躯,他仍面不改色道:“依在下看,以斗笠遮盖容颜,终究是不如彻底医治。”
“你说什么?”百里九歌陡然站起,声调不能遏制的拔高。墨漓的话戳中了她儿时那铮铮切切的回忆,仿佛时间又回到丙戌年的那个霜降之日,那残酷的母亲,手中扬着的刀刃,与那日的月光一般寒凉……她近乎是怒吼道:“我还以为你多少会知道,知道世人们以貌取人成什么样子!我若是红颜依旧,只怕天天都听不见一句真话了吧!与其顶着张好看的皮相,不如丑就丑了,只为知道究竟谁才是真心待我!
”
她狂喊着,因着身子抖动的太厉害,那斗笠蓦地脱落,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眼角一直横亘到下颌,就这么直直冲撞进墨漓的眼底。
可他却面不改色的正视她,一如两年前一般。唯一不同的便是,那时他的眸底平静无澜,而此刻,清润的眸底却像是涌起了深深的潭水,翻滚的全是心疼和怜惜。
修眉蹙起,“黑凤姑娘,你误会了。”不由的抬手,像是要探向她的面颊。
可百里九歌却生硬的握住墨漓的手腕,阻止了他。
“山上风寒露重,你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我和凰儿送你回去。”言罢竟是不想多说,这会儿只觉得风是冷的,身子是冷的,连心亦是冷的。
自己看不透墨漓,而墨漓根本不懂自己……果真,自己就是在一厢情愿而已!而他,却对每个人都是这样温润体贴……
深吸一口气,不再想和墨漓的纠葛了,毕竟自己已经打定决心要陪他一路走下去的,只得松开墨漓的手,任他的手落在她的脸上。
他的温度还是这般冰冷,却万般柔和的抚过莹白的小脸,指腹下的粗糙茧子留下微妙的触觉,丝丝缕缕透进百里九歌的心,竟是有着莫名的暖意。
这份关怀,让百里九歌恍然惊觉了什么,心思瞬间澄澈无比,忘了刚才的不快,也忘了自己要隐瞒身份,便这般洒然的笑言:“你果然是在意我的,其实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就很开心了。”
她也不想再和墨漓怄气,倚入了他的怀中,抱着他说道:“其实我脸上的伤疤早就被治好了,现在是贴了个假的,无非是想瞧瞧这世上有几个家伙不以貌取人。我很庆幸,你是其中一个。”
正说着,却在这时,远远的听见一阵急速的破风声。
百里九歌一怔,来不及开口,便又听见男子的咆哮声……
“该死的家伙你放开我师妹,竟敢对她动手动脚!”
是孤雁!
百里九歌瞬间乌云灌顶。孤雁,怎这个时候杀过来,莫叫他误会了什么伤到墨漓!
连忙甩身就要解释,却惊见孤雁破风而来,浑身带着股杀气,已然是要朝着墨漓出掌了。
说时迟那时快,百里九歌猛地推开墨漓,朝前一跃,就这么硬生生挨了孤雁一掌。
鲜血喷出,纤瘦的身子被打飞出去,在半空中霍然如坠了的风筝般脱落。
“黑凤!”孤雁瞬间惊呆了,吓得手脚冰凉,连忙飞身扑了上去,不顾百里九歌喷出的血溅了他满脸,这一瞬只想狠狠抽自己三巴掌。
可那软绵绵坠落的身影,落到了墨漓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幽月般的眸底是汹涌如暴风雨的动容,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感受到墨漓在压抑情绪,百里九歌顾不上调整内息,仰脸望向他。从他的眼里,她仿佛看出了浓浓的心疼和不舍,或许是幻觉吧,可她的心中却很高兴很高兴。
小手费力的抬起,划过墨漓苍白的脸,百里九歌气若游丝道:“方才推了你出去,你……你没摔着吧?”
墨漓神色再一紧,仿佛下一刻便有千言万语冲出口中。
可孤雁忽然大步踏来,硬是抢了百里九歌,飞身就走。
百里九歌忙要阻止,“孤雁、你……你做什么!”
“别说话了!”孤雁出指,封住了百里九歌的穴道,满脸自责的表情:“都是我不好,该打的人没打着,竟然把你给打了!我现在带你去鬼医前辈那里,要赶紧医治你!”
说罢又愤愤的加上一句:“以后离那个药罐子远一点!他又照顾不了你,只会害你受伤!”
“不是……”百里九歌声嘶力竭的辩驳:“别这么说墨漓……他也是因为、中了阴阳咒,身体才……况且也是我要走了他吊命用的九色灵芝,才害他如此!是我欠了他……”孤雁狠狠一哼,抱紧了百里九歌,一边乘风疾行,一边道:“你就是太善良了,认准了谁就两肋插刀!你的那些好友哪个不是受过你深厚恩情的?你这么做我不否定,可你想过自己没有,想过我和师父没有!你在外面吃苦受伤,我和师父心里能好受吗?听师兄的话,从今往后和那周世子断绝关系,你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说他那人心思莫测的很,别说你,就是连我都吃不透!你说像你这么直肠直
肚又憨傻的要命的人,喜欢了人家,跟飞蛾扑火有什么不同?”
百里九歌惊住。飞蛾扑火,这尖锐的词仿佛一把刀刺在了她的心头,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这种感觉?
可是,她百里九歌素来认定了谁就掏心掏肺的到底,这是她的原则也是她永远深信不改的事!何况她已经失去了对她好的红绡,难道还要将墨漓也弃之不顾吗?
“不可能!孤雁,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你放我下来,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墨漓身体不好,你将他丢在崖上,我放心不下,你让我回去!”“你休想啊!”孤雁气得脸都绿了,索性点了百里九歌的睡穴,待她昏过去了还愤愤不平的骂道:“谁是自己人你都分不清了,枉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竟然镇日里不知道爱惜自己,老为了别人把自己弄得遍
体鳞伤,你这丫头,就不能给我出息点吗!”
他狠狠骂着,脚下快如流星赶月,用着最短的时间,将百里九歌送到了鬼医的草庐。
当鬼医见到这一幕时,心中自是讶异,连忙提了药箱到草庐外去给百里九歌治疗,生怕把屋里正补觉的子祈吵醒进而被帮倒忙。
孤雁将百里九歌靠在了一棵树下,解了她的穴道。她悠悠醒转,第一眼就看见鬼医的眉峰如乌云般拢着。他正在为她诊脉,接着又赶紧掏出一粒丹药,喂进她的口中。
百里九歌恍惚的吞下了药丸。唔……好苦!她发现自己有些害怕吃药了。鬼医终于露出了笑容,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对孤雁道:“你按照这个药方,去从老朽昨日采摘的药材里挑拣出来,用厨房里的小银吊子装好,记得慢火熬制。老朽已经化去黑凤姑娘的瘀伤,现在再为她渡些
内力就可以了。”
孤雁连忙起身,拿着药方去了。
鬼医又道:“这事你也该反省一番,怎能误伤到黑凤。”
孤雁翻了个白眼,心里早就把自己骂了一万遍了,这会儿没空多说,赶紧去熬药才是正事。
可偏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昆山雪凰的鸣叫。
几人望去,只见那白色的凤凰乘风而来,灵动的双翼划破夜色,那颜色白的宛如是昙花。而令孤雁几人惊讶的是,昆山雪凰竟是将墨漓带过来了。孤雁这一瞬终于炸毛,破口大骂起来:“滚!滚出钟山去!再跟我师妹牵扯不清我就杀了你!还有你、昆山雪凰你个吃里扒外的!黑凤受伤的时候你不送她回来,却把外人给带过来了,我真该拔光你的毛!
”
昆山雪凰不以为意的鸣了几声,振翅而起,落在百里九歌的身旁,体贴的探向她。
“凰儿,我没事。”百里九歌虚弱的笑了笑,这会儿体内正源源不断的流进鬼医渡来的内力,她觉得好多了,抬手抚了抚昆山雪凰的喙,接着望向墨漓。隔着十几尺的距离,视线交错,在这凄迷月色下如解不开的线绳般痴缠。百里九歌蓦然有些呼吸不畅,只觉得墨漓看她的目光太过绵软细腻,仿佛是要将她受的伤全转到他身上似的。她看得出来,他自责
、挂念、心痛、却又在极力压制着心绪……
终是说道:“我放心不下你。”
就是这一句话,让百里九歌全然震住,只觉得月色一片炫白,心底的喜悦止也止不住的冒出来。
门口的孤雁却是完全无法再忍受了,眼看着就要冲过来将赶人时,忽的被屋里的人推了下。
是子祈,从他的身边挤出了屋子,打着哈欠抱怨道:“好不容易睡个觉结果被吵醒了!孤雁大叔,你没事干堵着门干什么?别告诉我大晚上的有人来找茬,我先看看是哪条道上……”戛然而止。
子祈倒吸凉气,石化了般的杵在门边,无与伦比的惊愕。
“你、你……”她瞪着墨漓,因着惊讶而声音拔得很高。
几人收了声,不解的望着子祈。
只听她激动的、却又跃跃欲试的问着:“……墨漓?”
百里九歌大吃一惊。怎么,子祈还识得墨漓嘛?
她下意识的盯着墨漓,却见他亦是紧紧的盯着子祈,像是在判断什么,眼底流光莫测,终是平静无澜的说道:“你是……莫非是子祈?”
“是我啊!”子祈狂呼着,竟是奔了过去,飞扑进墨漓的怀里。
这一刻百里九歌愕然的说不出话,脑中如塞满了浆糊般,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
子祈尖细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激动:“墨漓,真的是墨漓,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好几年没见了,还以为你会认不得我!”
墨漓微笑,竟是自然而然的抚上子祈的头顶,温润道:“你长大了很多。”
“那是当然啊!”子祈道:“当初你走的时候我才十岁都不到,现在我都过了十五了!不过话说回来,感觉你也变了不少,比那时候更内敛沉稳了!”
“是吗……”墨漓淡笑,眉宇间是淡淡的温和,轻问道:“为什么来这里了?”子祈抬头望着墨漓,不爽的回道:“我追了子谦师兄那么久都没追到人,后来得知他去了商国朝都,我就也准备跟来。可这时听说楼兰的黑市有人贩卖回魂草,我便赶紧赶了过去,心想着一定要买到回魂草
给你治病!”
接着便如弹珠般噼里啪啦的说起来。“你是不知道楼兰的黑市黑成什么样子,那盆回魂草竟是我们花谷七宿之一的天山毒女在卖!天山毒女姐姐也真是,明明都是七花谷的人,却说什么她急需很多很多钱去买灵药救治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呿
,难道就她要救的人重要,我要救的人就不重要吗?竟然跟我狮子大开口,要我五万两金子!我没得法,连抢了楼兰国十几个大官才抢到五万两,好不容易把回魂草买到手了,还被楼兰全国通缉。”“那些捕快也太敬业,竟然追着我一直到了商国!本来我想把他们脑袋都割了的,可是想想看他们也只是个公职,我就大发慈悲跟他们玩了两个月的捉迷藏,这才把人都甩掉!然后我就来了鬼医伯伯这里,
好好养着回魂草。这三个晚上没睡觉,总算是成功催开花了,回魂草的花很漂亮呢,墨漓,我这就去端来,你带回去了一定要带在身边,日日都吸收它的元气,这可比九色灵芝那玩意儿管用多了!”说罢便飞一般的冲进屋里去端回魂草,还把门口的孤雁撞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