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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姝转头一看, 一张熟悉的年轻丫鬟跪坐在榻前。
来的人是自个的陪嫁丫头银杏, 银杏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衣, 看来听到了声响,匆匆起了身就赶过来。
银杏见明姝手掌捂住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娘子做噩梦了?奴婢给娘子盛一碗安神饮子过来吧?”
明姝没搭理她,过了好半晌, 等急促的心跳平伏下来,她似乎才算是重新活过来一样。
“水。”
银杏马上到外头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喝了这热水,她四肢才重新活络起来。
“娘子做了甚么噩梦了?”银杏一面收拾一面问。
明姝腰后塞了隐囊,方便她靠在上头,她摇摇头。
银杏调皮一笑,“娘子就算不说,奴婢也知道, 一定是为了郎君。”
“娘子也别担心, 郎君很快就回来了, 到时候新婚夜欠下来的, 连本带利一块儿还给娘子。”
明姝嫁过来的时候, 当天夜里,还没来得及把举在面前的团扇撤去,外头就嚷嚷着说郎君不见了, 随即外面便乱成了一锅粥。她那个新婚的年轻丈夫慕容陟, 野心勃勃, 竟然不想靠着父荫做官,换了行头,翻墙跑出去了,留下新婚妻子和暴跳如雷的爷娘。
“等到郎君回来,见到娘子花容月貌,一定后悔跑了出去,到时候守着娘子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了。”银杏说着,扶着她再睡下,“娘子,外头天色还早,多睡会。”
“银杏,我做了个梦,梦见家里还有个二郎。”明姝由她搀扶着躺下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银杏笑了,“娘子睡糊涂了,郎君没有其他兄弟呢。”
明姝嫁的是司州刺史家的独子,本朝鲜卑立国,鲜卑人家的主母们也是彪悍的紧,不如汉人家那样温良贤淑。一双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男人盯得死死的,女儿们出嫁家里爷娘教的就是要好妒,上下嫉妒成风。司州刺史慕容渊家里也没能例外,主母刘氏把丈夫身边治的干干净净,当初她肯代替妹妹嫁过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这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
刘氏只有一个儿子,自然也就是这家的独苗。
明姝被搀扶躺下,脑袋枕在了软枕上,她闭上眼,仔细回想梦境里那男人的相貌,却怎么也想不出大概,依稀记得似乎是个身材高挑容貌俊朗出众的男子。可不管她如何用力,那男人却始终看不清楚容貌,只余一双琥珀的凛冽眼眸。
银杏伺候她躺下,盖好了被子之后,就退了出去,随便把屋子里的烛火给拿出去了,好让她快些入睡。
黑暗里,明姝似乎又想到了那炽热又霸道的贴近,烈火熊熊似得,容不得有半点的拒绝。
她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握紧双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心底告诉自己,梦里都是假的,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
明姝安慰了自己好几次,却还是没能再次入睡。
一直辗转反侧到了外面天色微微泛白,才有侍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洗漱装扮完毕,明姝就去刘氏那儿候着。此刻做人媳妇很不容易,伺候不好,挨打挨骂是应当的。
昨晚慕容渊并没有和妻子睡在一块,她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刘氏起身。
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模样总有些不太好看,所以明姝先在屏风后面等了会,等到里头的侍女过来请她了,她才进去。
汉化已经持续有一段时日了,鲜卑人要求作汉人的衣着打扮,刘氏做为官眷,也没能例外。左右交襟襦裙,头发全部梳成了发髻,插戴上步摇。
她已经妆扮的差不多了,最后在唇上薄薄涂上一层口脂,就已经好了。
刘氏双眼从铜镜面前移开,“都说了,五娘不必这么早就过来。”
明姝站定垂首,“那都是阿家疼儿,儿岂能真的不知长幼尊卑,不来伺候阿家。”
“汉人家的姑娘,就是有规矩。”刘氏笑了,她伸手过去,明姝接住她的手臂。
鲜卑女子生的高大强健,刘氏稍稍把身体往她这儿靠,明姝就有些吃力。
幸好刘氏并没有继续把体重往她身上压,而是自己站定了,只是手还是叫她托着。
扶着刘氏去了堂屋,刘氏这才撒手,去和慕容渊坐在一块用餐。慕容渊寡言少语,明姝嫁到这儿来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听这位家公说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
一家人坐下来,慕容渊拿起木箸用早膳。刘氏却没那个心思吃东西,“也不知道阿六敦怎么样了,这么久了,竟然两个回信都没有。”她说着,满脸埋怨,“你派了人在外面,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把人找到?”
慕容渊持起木箸,一门心思竟然就真的吃饭,一碗粟米饭扒的见底了,才开口道,“他都这么大了,做爷娘的还能管着他?”他说罢,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边垂首默默用饭的儿媳。
两人在身边的就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妻子看得重。母亲舍不得儿子远走高飞,早早给儿子定了妻子,好借着儿媳把儿子给留在身边,谁知失算了。年轻人天生的就不甘心就在这么一州,外头的风雨厮杀,比家里的女人有吸引的多。
“那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头乱跑。”刘氏胡乱用木箸在碗里扒拉了两下,“终究不如家里好。”
“明明靠着阿爷,也能有一个一官半职,何必跑出去受这趟罪。”刘氏叨叨絮絮,心心念念的全都是自己的儿子。
慕容渊见自己的话是说不通了,也不搭理她,径自吃完了,交给下人收拾,出门到衙署办公去了。
慕容渊一走,刘氏想要找个人发泄心中不满,都寻不着人。她回头见已经放下碗箸的明姝,“五娘待会陪我去天宫寺。”
“唯。”明姝应道。
慕容渊任恒州刺史,恒州州治平城。在迁都洛阳之前,平城是都城所在,迁都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了。都道是人走茶凉,平城也不复原先的繁荣,但好歹原来的架子还在。
明姝坐在车里,银杏还在一边嘀嘀咕咕,“这一次,夫人肯定是想要给郎君祈福。也不知道郎君甚么时候回来,把新婚妻子丢家里,也亏得他做的出来。”
银杏嘟嘟囔囔,小心抬眼觑明姝。见她靠在车壁上,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五娘子,不要担心,郎君应该也快回来了。奴婢听在郎主那儿伺候的人说,朝廷和蠕蠕已经分出个胜负了,郎君当初就是奔着那儿去的,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回来了。”
“……”明姝睁眼,“看不出来,你还有刺探消息的本事。”
她话语不温不寒,却听的银杏脖颈一缩。
才嫁过去的新妇,如果被人查出来打探公婆的消息,恐怕落不着好。银杏也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后怕。
“我就当没听过。你也别去做这事了。你也不想出来就几个月就被人给送回去吧?”明姝说着提了一口气。
娘家里头她是庶出,没人疼爱,下头奴婢们都不愿意多看顾几眼,比放羊还过分些。她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孩子掉了湖水里头,才被人捞上来。
早早嫁了,也是个脱离的机会。
银杏脑袋摇的和拨浪鼓似得,“当然不想,奴婢想五娘子和郎君过得好好的,儿女满堂。”
“那就别自作主张。”
银杏吐了吐舌头,道了声是。
车辆一停,垂下的车廉从外头打了起来,“五娘子,已经到了。”
国朝崇佛,平城里的寺庙不知其数,她跟在刘氏身后,进入寺庙内。今日她们来的并不算早,寺庙里已经熙熙攘攘都是来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明姝跟着刘氏进了大殿,刘氏跪在殿中大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的下拜叩首。
明姝也跪在后面,跟着刘氏拜下去。
刘氏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回来,跪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明姝跟着她在后头跪了那么久,腿脚也有些经受不住,险些一个趔趄,幸好她眼疾手快,一手撑住地砖,才叫自个没那么狼狈当着婆母的面,扑倒在地。
寺庙内有供达官贵人上香的殿宇,不会和外头那些平头百姓混在一处。她扶着刘氏到专门做休息之用的厢房去。
房内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物,明姝亲自给刘氏送上热帕子。刘氏一面擦手,一面上下打量面前的新妇。
新妇低眉顺眼,十足的恭谨姿态,露出饱满的额头,身形在宽大的襦裙下依旧显得几分纤细。
这个新妇是她精心选出来的,只有貌美的女人才能留的住男人。鲜卑姑娘生的美艳的不是没有,但是在马背上长大的鲜卑姑娘脾气暴烈如火,她知道鲜卑女人如何能把自己丈夫压制的死死的。她可以把自己的夫君掌控在手中,但不愿意见到儿子也这样被另外一个女子掌控。
何况同样鲜卑出身的新妇,也会仗着娘家和她对抗,不服管教。思来想去,还是来一个汉家女好些。
“等阿六敦回来,你好好守着他。”刘氏说着,颇为头疼的撑住额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打仗有军功,光宗耀祖。照着洛阳里那些贵人的话说,谁带兵,那就是不入流的。”
她说着,望向明姝,“说是甚么……甚么……泥巴?”
刘氏自小喜欢骑射多于读书,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向来记不住的。
“浊流。”她轻声应道。
刘氏越发叹气,“就是,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有他阿爷在,有甚么担心的。”
做官是有父荫的,父亲是刺史,就可以让一个儿子做官。
刘氏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唉声叹气,明姝低头劝说,“说不定就快些回来了呢。”
刘氏摆了摆手,靠坐在那儿不欲再说。不久刘氏就靠着隐囊假寐。明姝等了一会,见她真的睡着了,才起身离开。
侍女过来接她的班。
伺候婆母是个辛苦活,出嫁的时候,谁也懒得管她,所以她也没有尝试过这么久跪坐那儿,到了现在几乎都有些扛不住。
银杏过来扶住她的胳膊。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几丝凉意,平城天凉的早,丝丝缕缕透过衣裳往肌理里钻。
站在门口,偶尔见得有僧人垂首而过。
这些僧人走过的时候,足音极轻,几乎听不到。站在那儿,猎猎风声都清晰可闻。
“天怎么凉的这么早。”风不是很大,但凉意十足,吹的心底都冷了。
她从翼州来的,翼州也冷,可没平城这么冷。
“天凉了,五娘子先找个地躲躲风。”说着,她扶着人就往里头走。
才到屋子里头没多久,就有小沙弥送来火盆。她把手伸到火盆上的炭火暖了暖,暖意从手掌上传来,她抬眼觑银杏,“你见过他长甚么样儿?”
算算嫁过来的那天起,到现在足足也有三四个月了。婚礼上头,因为手里拿着团扇,所以没见到自己要嫁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银杏捂嘴笑,“奴婢可不敢说,五娘子说了,不许奴婢胡说八道。”
“这不是胡说八道,叫你说就说。”
银杏轻咳了声,“奴婢刚刚进府的时候,曾经远远瞧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不过郎君生的很高,白白的。”
明姝捂住胸口,心里说不出上来什么滋味,“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那也不能怪奴婢,奴婢也只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银杏满脸委屈,“反正等郎君回来,五娘子自个眼见为实嘛。”
明姝抬手就要敲她个爆栗,银杏脖颈还没缩回去,外头就传来一阵响动。
佛家清净地,就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靴子踩在地上蹭蹭作响,屋子两人对视一眼,明姝从坐床上起来开门。见着院门那边来了几个家仆,家仆认得她。见她出来,双手作揖,“娘子,已经有郎君的消息了,郎主命小的来,请夫人回府。”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