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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新妇不肯改嫁, 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 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 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 “儿愚钝, 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 好让夫君九泉之下, 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 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 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 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 和我说一声, 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 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 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
二郎?什么时候多了个二郎?
明姝有些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这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么,这个二郎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下意识蹲了蹲身子,那少年的目光依旧很冷,他脖颈轻微的歪了歪,打量了她两眼。最后停在她脸上。
他目光如冰,纯粹的毫无半点杂质。
“见过小叔。”明姝低头,贴合严严实实的衣襟里微微露出白皙的脖颈。
那少年这才有了反应,两手抱拳冲她作揖。
“见过嫂嫂。”他低头的模样和方才冷冰冰的不同,有了那么点有礼的味道。
明姝耳朵里听到这身嫂嫂,有瞬间,梦境里那声充满了讽刺的嫂嫂重叠在一块,叫她生生打了个冷战。
梦境和现实缠绕,叫她缓不过神。
慕容渊见新妇保持着屈膝的模样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五娘?”
明姝反应过来,“小叔有礼了。”说罢,她站起身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还是站在庭院里,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丝毫没有上来的架势。
平城的天,是出了奇的冷,入秋之后,几乎就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她在外头脱了鞋,脚上只穿了厚厚的绵袜,掩盖在厚厚的裙裾之下,可脚底还是能感受到那股透骨凉意。
若不是在长辈面前,她都恨不得往把两脚往火炉那儿凑。可那少年站在风中,身姿挺拔如松。
怎么看,这也不是‘二郎’的待遇。
“嫂嫂盯着我看,可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发声,原本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露出了点疑惑不解。
慕容渊蹙眉,大声用鲜卑语呵斥了几句什么,明姝虽然听不明白,但多少也能猜到是叫下头的少年不要惹是生非。
那少年被慕容渊训斥之后,恢复到了之前的冷漠。
慕容渊见他站在那儿吹冷风,不管自个如何叱骂,他都当被风吹走了似得,没有半点触动。这样有一肚子火也全喂给自己吃了。
慕容渊叹气,挥挥手让少年下去。
他走了,明姝也没必要留下来,她出去之后,正好和少年碰上。之前远远的瞧着,就觉得他生的极其俊美,可是靠近了看的更清楚了,才发觉他的美近乎凛冽。像是开锋了的刀,寒光凛凛,逼近了叫人冷汗涔涔。
明姝也没想到能在外头又碰上他,既然碰上了,自然不能扭头就走。
“还没问过小叔名讳。”明姝和少年再次见礼,问起他的名字,她到慕容家已经有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自然也不知道他姓谁名谁。
那少年郎年岁十七八,已经长得身量高大,足足比她要高出近乎一个头。她就算努力的抬头,最多发顶也只是到他的下巴而已。
北方男人身高高大,尤其鲜卑人自小生在苦寒之地,加上以牛羊肉为食,生的要比平常人高大魁梧的多。可他站在面前,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叫她有点喘不过气。
他琥珀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她,“知道不知道,有何区别?”
明姝被他这话哽的半死,这人说完,挑唇一笑,低下头来,“嫂嫂若是想知道,我写给嫂嫂看好不好?”
正在她呆滞的时候,他却持起她袖子下的手,手指一笔一划在她掌心上写。
或许因为常年操弓的原因,他的指腹粗粝,刮在掌心娇嫩的肌肤上,轻微的疼痛之余,又腾起奇异的微痒。
那梦境里的一切似乎在此重生。她猛地抽回了手。
少年的手臂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抬头看她。
面前的少女已经两颊绯红,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恐惧。他眉头微蹙,“嫂嫂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必了。”明姝恨恨的握了握拳头,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和他拉开距离,她飞快的对他屈了屈膝,“我想起阿家那儿还有事等着去处置,就此告辞。”
说罢,逃也似的掉头就走。脚下步子走的飞快,步履生风。
少年郎瞧那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小嫂子跑的飞快,双手抱胸,在后头朗声道,“嫂子小心些,裙角太长,小心摔跤!”
他这话才落,那边的少女竟然还真叫裙角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
她一张脸砸在地上,千娇百媚的脸抬起来,白嫩的肌肤上沾上了几道灰印子。杏眼里水光盈盈,万般可怜,他的笑声因为那清澈见底的目光一滞,他大步过去,对地上的人伸出手。地上那人根本不买他的账,见他如同见瘟神,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
可能磕到了膝盖,她走路起来一瘸一拐,但就是这样,她还是努力的走的飞快,头也不回。
留下少年在原地。
明姝受了他方才那嘲弄,也顾不得反击,她拖着伤了的腿,往后头走。一股风从后面窜来。不等她反应,手臂旁已经稳稳当当托在了一只大手里。
那只手稳健有力,搀在她的手臂上,顿时腿上的压力减了大半。
“嫂嫂伤了腿,身边又没带人,我送嫂嫂回去吧。”少年低头在她耳边道。他说话时候喷涌出的热气,在耳郭之间游走,叫她忍不住战栗。
“不用。”
“嫂嫂或许觉得摔了一跤没甚么要紧,我曾经将过不少人,觉得自个受的都是轻伤,最后一条腿都没了。”他说的轻巧,明姝听得却是脸色一变。
“家里人来人往,嫂嫂不必担心。”
明姝低头,他搀扶着走了一段路,终于是见着银杏赶过来了。银杏之前没跟着她一块过来,见着她好久没过来,才壮胆过来瞧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见着明姝被个高挑男人搀扶着,瞬时吓了一大跳。
她跑过来,那个男人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那一眼叫她呆立那儿,半晌都动弹不得。
“伺候我的人来了,不劳烦小叔。”明姝挣扎着就要挣脱他,在他身边,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少年闻言,立即松手。原本承受在他掌上的体重瞬间没有了承托,她半边身子倾下去。银杏慌慌张张过来扶她,结果因为太慌张,没拉住。结果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后面跟上的侍女见到两人如此狼狈,不由得目瞪口呆。
少年一甩袖子,“傻愣着干甚么,扶人起来啊!”
他这一声把在场的人给点醒了,几个侍女赶紧上前把人给搀扶起来。
明姝摔了两跤,腿上可真疼的有点厉害,侍女一边一个,架着她就往后面走。走了一段距离,她回过头,瞧见那个少年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冲她作揖。
回到房里,银杏就忙活开了,叫人去请看骨头的医者过来,她卷起明姝裙子里头的袴,见着膝盖那儿青了一大块,已经肿起来了。
银杏急的直哭,“都怪奴婢没用,叫五娘子摔着了。”
明姝没顾上她的自责,“你去打听一下那位二郎君是个甚么来历。”
明明嫁过来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怎么到人没了,就窜出个二郎来。要说给自己收养个养子,可看之前慕容渊和那个少年的相处,怎么也不像。
银杏就爱打听这些小道消息,听了她这话,没半点迟疑就去了。过了外头天黑下来,终于回来了。
如同明姝预感的那样,那个今天进门的少年不是慕容渊的养子,而是和主母刘氏的亲生儿子。
“说是二郎君还在夫人肚子里头的时候,就有个相士路过,给夫人肚子里头的孩子算了一卦,相士说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煞气太重,恐怕会克亲。而且不好化解。”
银杏说的两眼发亮,“可是当时郎主和夫人也没当回事,哪个做爷娘的,平白无故的还能怪罪到自己孩子头上?不过二郎君出生之后,先是刺史府起了火,半边府邸都烧的只剩下木头架子了,也算了。本来北面就凉,生个火盆,一个没看住,叫火升起来也不算甚么,可紧接着,郎君就开始害病,一连请了好几个大夫也没见好。”
“郎君病的不行了,夫人娘家又出了事,娘家阿爷不知道犯了甚么事,叫陛下给革职了。这下夫人和郎主着了慌,把二郎君送到稍远一些的偏支里。”
难怪她一来就没听说过这家里还有个儿子。
她想起梦里的场景,头不禁疼的厉害。
“五娘子怎么了?”银杏见她露出头疼之色,不由得上来关切道。
她头疼的厉害,摆手叫她停住。
这时给她看腿的大夫来了,侍女们又忙碌起来。膝盖那儿磕得都青了,但大夫说只是皮肉上看着有些惨,骨头是没事的。开了些药方,叫明姝好好休息,不要再强撑着活动了。
听大夫这话,明姝心下直呼庆幸,既然这样,这几天就有正大光明的由头躲起来。突然多了个儿子,外头一地鸡毛乱糟糟的。她躲开也好,顺便也想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明姝派人去刘氏和慕容渊那儿,说自己不小心摔着了。
侍女领命而去,银杏已经拿了调制好的药油进来,银杏把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在她淤青处。银杏下了不少力气,力气不大的话,淤血就不容易散开。明姝疼的牙齿缝里都在倒吸气。
“那位二郎君也太过分了,多搀扶五娘子一段时间又能怎样?偏偏见着奴婢们就撒了手,害的五娘子摔重了。”银杏是贴身伺候她,带过来的陪嫁侍女,自然一门心思都向着她。
银杏快言快语,几乎话语不过脑袋,直接就从嘴里冒了出来。换作平常,明姝要说她几句,好让她嘴上注意些。但是现在却靠在隐囊上,银杏嘟嘟囔囔,怪那个少年郎没有把明姝搀扶好。
“你还没告诉我他叫甚么呢?”
“说是单名一个叡。”银杏说着满脸疑惑,“不过不知道哪个字。”
银杏是伺候的人奴婢,不认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字。
明姝的掌心痒起来,指尖划过掌心的感觉又重新腾起。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掌心火烧火燎,有火在烤似得。
她收紧手掌。她知道他是哪个字。
“等到守满一年后,我们就回翼州。”明姝突然开口道。
银杏喜出望外,之前五娘子还是个榆木疙瘩,说什么就是不肯回娘家,现在终于想通了?
明姝对银杏的欣喜,只是一笑没有继续答话。
“既然嫂嫂来了,那么就劳烦嫂嫂多在这儿留会。”
说着,就叫人进来,随即进来好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奴婢们。奴婢们跪下来,嘴里呜咽。
慕容叡让人把几个奴婢嘴里的破布拿开,那几个奴婢马上就开始哭喊。
才哭喊两句,后头的人一鞭子抽到身上,鞭子抽的狠,一鞭子下去皮开肉绽。哭喊立即被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