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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最后一天, 双院斗法报名截止日。
谁也想不到, 徐冉竟然找到了队友。那人与她同班,名叫李正生,从前跟着起哄时也叫她徐老大。下课后主动找上她, 说自己修为不济, 原本不打算报名,所以一直没有组队。最近见人人都报,也心热, 可是别的队伍早就人满了。
徐冉狠拍他肩膀:“你早说呀!”,急冲冲地去找两位朋友商量。
程千仞沉吟片刻:“既然他是武修,我报文试好了,这样凑够两文两武。你跟顾二希望较大,起码我们有六百两。”
顾雪绛无甚精神, 只是抽烟, 懒懒地点头。
徐冉罪臣之后的身份已不是秘密, 青山院的学生们多有顾忌。她本以为要无缘双院斗法, 谁知峰回路转,立刻拉上两人:“那行, 咱快走, 李正生在勤学殿外等我们!”
勤学殿坐落在南渊中轴线上,坐北朝南,气势恢弘, 殿宇高阔, 学院用来举办大规模集会。新生入学、老生毕业、商榷大事统统离不开这里。
放学不久, 大道上人流如织,三人绕石穿廊,一片开阔广场豁然映入眼帘。
四野无树荫遮蔽,大块青石方砖在烈日炙烤下,泛着一层朦朦白光,可鉴人影。远望便觉刺目又燥热。
更可怕的是,广场上密密麻麻聚满了人,大家高声谈笑,聒噪更胜一万只蝉。竟然不畏酷暑,好像每个人都有十二分精神一般。
殿门的石阶下设有一排桌椅,大油纸伞遮蔽阳光,伞下坐着四位负责登记报名的非参赛学子。
徐冉费力地在人海中找到她同窗,拉着朋友往前赶。立刻引起众人抱怨。“挤什么啊,还没到时辰,殿门关着”,“先来后到不懂吗,后面来的后进殿”。
她只得高声呼喊:“得罪了各位!我们是来报名的,赶时间。”
动静不小,整个广场的人都听见,还真有傻缺拖到最后一刻才来报名。已有不少人认出他们。
徐冉这位同窗,面方口阔,看上去老实巴交。
此时脸色微白,额上汗珠滚滚,踟蹰着向三人解释:“酉时报名截止,所有参赛者才能入殿。院判大人会来讲比赛规则,现场抽签决定初赛安排。现在马上酉时,所以大家都等着入殿。”
徐冉兴致高昂:“还说这么多干嘛,我们快去报名,然后给你介绍他俩。”
报名处原本有学院执事坐镇,但临近结束,久无人来,只剩下几个学生负责。听见动静,看了眼计时更漏:“拿腰牌报姓名,酉时快到了。”
笔墨潦草,三个名字记在典册最后一页。
“南山后院程千仞,青山院徐冉,春波台顾雪绛……”
“怎么差一个人?”报名处师兄摔笔不干了:“明确通知过四人成队!大热天的,别拿兄弟们消遣成吗?!”
“不是,我们……”徐冉突然语塞。
她看见不远处走来一伙人,而李正生站在他们身后。
钟天瑜华服金冠,越众而出,悠悠笑道:“诶呀呀,还差一个人。这要怎么办呢,不如你们问问在场诸位,谁愿意跟你们组队?”
程千仞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又不忍心扫徐冉的兴。尽管猜测了某几种坏结果,也远远没想到会是这样。
竟然是个低劣的局。
钟天瑜使了个眼色。
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事不好亲自做,跌世家公子身份,有失眉角。便需要几个凑趣的狗腿,关键时刻撑起场面来。
立刻有人站上石阶,运足真元,对满广场学子高声道:“有人愿意跟他们三个组队吗?站出来!”
在场都是报过名,等着进殿听训的参赛者,恨不得少几人竞争。登时炸开了锅,只顾看戏。
“那是打了一个月守擂战的徐冉?背后双刀果然威风啊!”
“威风什么,你看皇都的钟少爷,明显是跟他们有过节。摊上事儿了。”
“还有据说一夜入道,放话要拿斗法三甲的程千仞,他是我朋友的同班同学,很久没去上课!”
种种讨论入耳,钟天瑜身心舒畅,胸中一口浊气终于吐出。连连摇头:“真可惜,没人愿意啊。看来你们报不成名了。”
顾雪绛点上烟枪,漫不经心地笑笑,丝毫没有难堪之态。
石阶上喊话的几人忽觉锋芒在背,纷纷避开他的目光。
钟天瑜冷笑,回身叱骂道:“怕什么,他现在姓顾!”
他身后的李正生也垂下头,不敢与怒火中烧的徐冉对视。
钟天瑜摆摆手,微觉扫兴:“没你事儿了,找我仆从领东西去吧。”
李正生长舒一口气,低声应下,快步疾走。
但他没能离开。因为一把剑横在眼前。
剑未出鞘,样式古旧,却有恐怖威压隐隐溢散。
程千仞不知何时拦在他退路上,一身冷漠。
李正生呼吸困难,脸色骤白,武修直觉在关键时刻奏效:此人比徐冉更可怕。
他当机立断,跑到徐冉面前放下身段行礼:“我受了伤,需要一瓶补气丹,才能在双院斗法前好起来。对不起,但你也是武修,知道丹药多重要的对吧?……拜托你,让我走吧。你一定能找到其他队友的,我们队只想打进前二十,不妨碍你冲三甲。”说罢连声道歉。
徐冉看着他的模样,忽觉失望盖过愤怒:“滚。”
顾雪绛施施然走上前,摁住程千仞提剑的手腕,微微摇头:“我们走吧。”转向神色倨傲的华服公子,轻声道,“这样没用的。我曾说过,如果不能杀了我,就不要惹我。因为我这个人,很记仇。”
程千仞心如沉水,尽管广场上各种目光汇集在他们身上。同情、嘲讽、幸灾乐祸,不一而足。
他不在意这些事,生活给过他更大的恶意。几句闲言,算得了什么?
更漏滴答,声声催人,报名处的师兄们面色复杂,叹气收伞。
钟天瑜笑道:“没有人了。”
“还有我。”
清越如天外之音,每个人都听得真切。人群忽而静下一瞬。某些人迫于威压,让出一条通路。
那人穿过熙攘广场,来到万众瞩目之前。
他惯来少言,只放了腰牌在桌上。
却已有人认出他,惊呼道:“林渡之!”
谁也没料到这个变故,顷刻间人声鼎沸。
“真的是他,南山榜首林渡之!”
“他为什么会来?”
报名处师兄愣怔着,林渡之便拾起笔,极快写下一行字。
“现在,我们有四个人了。”
他如是说道。
话音刚落,更漏已尽。
钟声回荡,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人群后方一阵骚动,众学子忙不迭让路行礼。
黑衣督查队行列整齐,浩浩荡荡闯入广场。
隔着人海,程千仞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院判大人。
前有八人开道,后有十六人随侍。身姿颀长,腰间配刀,黑袍无纹无饰,翻飞广袖像一片浓重夜色。
仿佛因为他的到来,青天烈日都蒙上阴影。
那人大步流星,倏忽即至眼前,程千仞未看清他面容,便随众人低头行礼。
酉时,哐当一声,尘埃飞扬,殿门大开。
督查队中四位把守殿门口,其余随院判向殿上首座走去。
在院判的威盛气势下,场间鸦雀无声,学子们自发排队,敛袖鱼贯入殿。没人再顾及刚才的闹剧。
钟天瑜等人不是参赛者,呆立在石阶下。无数人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
形势陡变,期望落空,郁怒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他终于说出计划已久的事:“双院斗法复试前,旧人故友齐聚南央,大家打一场马球怎么样?你敢来吗?见见老朋友,叙叙旧。”
北地开阔,皇都郊外马场遍布,王孙公子们没有不会打马球的。只是花间湖主在时,没人敢说比他打的好。
“有何不可?”顾雪绛目不斜视路过他。
徐冉顿觉扬眉吐气,轻哼一声,举步进殿。
殿内阴凉,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程千仞压低声音问顾二:“你现在能骑马吗?”
顾二低声答:“当然不能。先答应下来,起码他在打马球之前不会找事。再说了,南央夏秋多雨,校场泥泞,怎么跑马?”
程千仞:“……”服气。
院判大人高坐首位,几位督查队长站在他身侧。有执事奉上报名薄,院判略扫一眼:“偶数,很好,首局无人轮空。”
他声音低沉,虽然不大,却奇异地传遍整个殿宇,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程千仞终于看清他的面容,剑眉星眸,五官线条凌厉至极。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这位执掌学院一切法度的大人物,该是中年或老年模样。今天驾临恢弘的勤学殿,会为他们讲解比赛注意事项,威严而慈爱地鼓励他们——“孩子们,我为你们感到骄傲,南渊明日的荣光,将由你们铸造。”
但现实残酷,楚岚川只是冷冷扫过众人,摆摆手,便有督查队员下阶发放册子。
“规则章程发下去,自己看。看不懂,就不用参赛了。”
他目光如刀,许多学生低下头去。程千仞觉得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在场各位,全是垃圾”。
小册厚约两指,蝇头小楷事无巨细,徐冉拿到手里也懒得翻,忽见一位督查队员面熟:“程三,这不是没收我们三十两的队长吗?” 三十两是她打赢钟十六的彩头,血汗钱。
“嗯。”程千仞一怔:“今天钟十六没来?”
“来了,站在钟天瑜那群人身后,抱着凛霜剑。”顾雪绛有点想笑:“他个子比较低,被挡住了。”
林渡之迟疑道:“是不是一位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少年?他不对劲……”
低语未完,恰逢院判眼刀扫来,周遭一静,几人连忙闭口。
“前期是小队赛。决赛是单人赛。其他不说了,抽签吧。”楚岚川翻阅报名薄,忽道:“这次我们倒着来。”
众学子困惑不解,却没人多问。全院规矩都是院判定下的,别说他想倒着抽,就算躺着抽、跪着抽、边跳舞边抽,谁敢说不行?
殿内落针可闻。只听见执事高声唱念:“最后一队,第一百零二队派人抽签——”
徐冉轻扯程千仞衣袖:“为什么大家都看我们?”
程千仞:“……因为我们就是最后一队。”
他看向朋友们,徐冉还没反应过来,眨着大眼睛,顾二今天发冠未束,衣衫不整,林渡之神色冷漠眉眼低垂,但是耳尖红了,明显是害羞,想装没听见。
程千仞只得掸掸衣袍,走出人群,拾阶而上。
南渊大小赛事,需要抽签的地方不少,早有人捧来白玉签筒,放在院判面前的鎏金案上。
以往需要再费点手段才能开始,此时却不必。一位大修行者坐镇,远比任何防作弊阵法都管用。
万千目光如有实质,程千仞飞快摸出一支白玉签,低头一看:“十六。”
刚还在说钟十六,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验签的督查队员朗声道:“第一百零二队对阵第十六队,第一日,辰时甲场,文试场地栖凤格,武试场地骑射场西区。”
立刻有执事奋笔疾书,抄录下来。今日之后,抽签结果会贴在学院各处,公示于众。
程千仞步履匆匆,台阶下到一半,身后院判的声音沉沉响起:“抽完签就走,别留下占地方。”
南渊四傻与被抽到的第十六队出去了。
一炷香后,每个走出殿门的学子,都对殿内人报以深切同情。没有昏暗空阔的大殿,威势逼人的院判,才知空气清新,生命美好。
***
黄昏时起风了,暑气渐退,风里吹来太液池的水汽与荷花香。
晚霞漫天,学院行人渐少,石板路被镀上一层浅金色。
程千仞知道前几日小鹿与顾二吵架的事,因为又在树林见其晨读。有时遇见来找他对招的徐冉,三人聚在一起说话,只字不提顾雪绛。与顾二吃饭时,也不提林鹿。
所以他没想到林渡之今天会来。
程千仞恳切道:“谢谢你。”
林渡之有点不好意思:“嗯……不用。”
徐冉拍他肩膀:“渡啊,你太仗义了!”
只有顾雪绛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千仞觉得,这两人需要一点时间。朋友之间,把话说开就好了。于是他冲徐冉招招手:“骑射场过两招?走不走?”
“走啊!谁怕谁!”
剩下两人一路无话。
晚风里,霞光渐渐被西天墨蓝浸染,一轮浅淡月影,悄然挂上柳梢。
蝉鸣鸟叫渐少,没有白日的燥热拥堵,南渊学院像位卸下浓妆的跋扈美人,露出沉静温柔的本来面目。
远近灯火次第亮起,无数回廊楼阁笼罩在暖黄光晕中,熠熠生辉。
或许是走了很久心神放松,或许是夏夜晚风清爽宜人,林渡之很自然地就开口说话了。
他发现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不需要勇气,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并不困难。
“你的问题,我依然无法回答,因为我不使刀。”
“但我们可以想其他办法。我不会不管你的。”
顾雪绛停下脚步,看着他,忽然张开双臂:“对不起,谢谢你。”
林渡之蓦然一惊,浑身紧绷。小心翼翼收起差点爆发的威压,一动不动任他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