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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拂晓, 山色空濛,道旁村落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嘹亮鸡鸣声, 辛勤的农人早已起身炊米造饭,犬吠声声, 炊烟袅袅。
乔嘉扯紧缰绳前行几步,“前方有一处庄子, 歇歇脚再走。”
傅云英唔一声,走了一夜,马疲人倦, 确实得停下休息。
几人几骑慢慢驰下大道, 拐进田边阡陌小路。
村子旁有座小池塘, 几个妇人蹲在大青石上浆洗衣裳,手中木棒捶得啪啪响。
乔嘉瞥见妇人们正在清洗的东西,忽然停了下来, “等等, 村里来了其他人。”
他示意伙计们留下保护傅云英,独自一人走进村子里。
片刻后,他走了出来,神色平静, “杨大少爷也在这里。”
傅云英愣了一下。
那头朱和昶还在酣睡,吉祥进屋推醒他, 告诉他傅少爷来了。他立马翻身起来, 来不及梳洗打扮, 披头散发、光脚趿拉着睡鞋冲了出来, 踏过泥泞的小路,一径跑到在村前池塘边喂马的傅云英面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
“云哥,你没事吧?”
傅云英拍开他乱摸的手,继续喂坐骑吃豆饼,这匹马是傅四老爷给她买的,跑了一夜,马儿累得够呛,“你怎么在这儿?”
听到这个问题,朱和昶顿时变了脸色,肩膀一垮,颓然道:“我想去帮你,可只能走到这里。”
他是王府世子,未经过允许,不得离开武昌府百里。上次他去黄州县逛花灯会是偷偷溜出去的,这一次没有事先打点好,刚出城没一会儿就被拦下来了。他只好在村子里留宿,预备等天亮再派人回城去找楚王帮忙。
听朱和昶说完夜里的遭遇,傅云英抬头看他一眼,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纱衣,春寒料峭,又在山中,日头没出来前特别冷,他都冻得开始打哆嗦了。
她轻声道:“多谢你,那边的事都解决了。”
朱和昶再次抓起她的手,轻轻握住,“我都听说了,你四叔的事……云哥,节哀顺变,你别太难过了。”
他拍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你还有我呢!谁欺负你,我给你出气,我爹可是王爷,他们都得听我爹的!”
傅云英嘴角扯了一下,心不在焉。
朱和昶皱了皱眉,怕她不高兴,没敢说其他的,小心翼翼问:“你这是去哪儿?”
“回城。”傅云英接过乔嘉递过来的木刷子,亲自给坐骑刷毛,“我要去铜山。”
铜山就是傅四老爷遇害的地方。
朱和昶已经从府里的护卫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闻言踌躇了一会儿,不敢拦她,道:“我让我的护卫跟着你去,那边都是强盗窝,你得小心点。”
铜山不是楚王的地盘,不然他早就让王府的人过去帮忙收敛傅四老爷的尸首。
傅云英嗯了一声,“谢谢。”
朱和昶看着她,有点手足无措,她这人素来清冷,虽然从没有开怀大笑过,但也很少露出愁闷之态,见她面色沉郁,他心里也跟着不好受起来,小声说:“不用谢我,我只恨不能帮你……”
正说着话,村头传来喧闹声,又有人往这边来了。
乔嘉目力过人,站在青石上展目一望,挑挑眉,“公子,是书院的人。”
“啊?”
朱和昶一脸茫然。
不一会儿,一群风尘仆仆的少年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袁三打头,钟天禄、赵家子弟、杜嘉贞、丁堂堂长……
平时和傅云英交好的同窗全都来了,人人衣衫凌乱,一脸倦色,有的手里拄了根木棍当拐棍,有的背了一大包东西,有的腿上绑了粗布条,显然都走了一夜山路。他们各自的书童、仆从紧跟其后,也都没精打采,疲倦至极。
让傅云英诧异的是,本该启程北上的苏桐竟然也赫然在列。
对上她略微惊诧的眼神,苏桐脸上一僵,好像有些不自在,下巴轻轻往旁边一点,漫不经心移开视线。
“老大,你说吧,要揍谁,我这就去宰了那王八!”
袁三撸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阴恻恻道。
其他学生也精神抖擞,揎拳掳袖,“敢欺负我们云哥,找死呢!”
“我们一起上,揍他个半死不活先!”
……
众人一拥而上,围到傅云英身边,义愤填膺。
她怔了怔。
袁三走了一夜路,又累又渴,甩了背上的包袱,冲到池塘边舀水润嗓子,喝饱了,又冲回她面前,“老大,我们这么多人给你撑腰,就不信斗不过那些黑心肠!”
赵琪自诩斯文,先抹干净脸,整理好散乱的衣襟袖子,正一正头上的巾帽,方刺啦一声打开一柄洒金折扇,慢条斯理道:“我们家虽不是黄州县人,但好歹认识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云哥,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叫小厮回赵家取名帖,名帖拿过来,看谁敢动你一根头发!”
丁堂堂长跺跺脚,“管他呢,我们一人一双拳头,还怕打不过他们?先打一顿再讲道理,比说什么都管用!”
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一片。
唯有苏桐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傅云英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孔,听他们挥舞着拳头说着豪气冲天的意气话,沉默了一瞬。
半晌后,她轻轻嗯一声。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曾有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为了帮她这个同窗撑腰而赶一夜的山路,一个个风霜满面,狼狈不堪。
有些好笑,也有些让人心里发酸。
她不曾付出多少真心,有些事情只是手段而已,收获的却是他们最诚挚的友情。
……
村庄妇人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饭,请众人入村休息。
众人饥肠辘辘,闻到诱人的菜饭香味,饿得肚子咕咕叫。
吉祥领着众人往里走。
他们犹豫了一下,不肯走,齐齐望着傅云英。
傅云英说:“家里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们,半个时辰后出发,你们先去吃点东西。”
众人这才肯走。
一群半大小伙子,先说了些昨晚路上的事,然后小声骂杨平衷是个小人,竟然头一个动身,也不带上他们,真是太狡猾了!
傅云是大家的,不是杨平衷一个人的!平时在书院老霸着人不放就算了,这种时候还见缝插针,什么事都抢在前面,气煞人也!
他们也想帮傅云啊!
昨晚还彼此鼓励、相互扶持着跋山涉水,转眼间,一帮人为谁是傅云最得力的帮手而暗暗较劲,吵得脸红脖子粗。
苏桐摇了摇头,不和一群半大少年一般见识,吃了碗香甜的红薯稀饭,走出茅草屋。
看到傅云英出现在返程路上,他便明白,她肯定已经处理好黄州县那边的事情。
他有点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不该推迟行程的。
明明知道她不会有危险,还是打乱计划走了这一趟……一点都不像他的为人。
人都会有软弱的时候,他只是个凡人,也会出错。
但他没有想到,让他犯错的会是傅家人。
……
伙计们也都吃饭去了,傅云英站在池塘边和乔嘉说话,旁边几个杨家仆从垂手侍立,听她吩咐着什么。
苏桐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等杨家仆从离去,走上前。
乔嘉后退了几步,给他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太阳出来了,光线刺破浓雾,罩在绵延起伏的青山之间,山谷中抹了一层金色光芒。
天与地之间,一片灿烂光华。
苏桐抬起头,迎着初升的朝阳,轻声问:“后悔把名额让给我了吗?”
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只有出人头地,掌握权势,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权力是这世上最稳固的靠山,拥有它,就能把其他人踩在脚下。
他很小的时候认识到这一点,所以苦学不辍,不敢有丝毫懈怠。别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嬉笑玩耍的时候,他坐在闷热的房间里读书写字。冬天手脚冰凉,屋里冷如冰窖,寒意无时不刻往骨头缝里钻,握笔的手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他一笔一笔抄写文章。
一年到头,天天如此。
傅云英迟早会明白,她不能游离在外,唯有进入权力中心,才可以为所欲为。
没法适应规则,那就去做规则的主人,自己制定规则,做执棋者。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怎么,你要把名额还给我?”
苏桐一笑,摇摇头,“那可不行,我没你那么大度。给了我,就是我的。你想拿回去,晚了。”
傅云英扭头看他一眼,“苏桐,你为什么回来?”
苏桐收起笑容,脸色微沉。
他沉默不语。
傅云英没有坚持要他回答。
“我一直不明白,你想脱离傅家,办法有的是,为什么要利用傅媛?为什么非要傅三老爷亲自赶你出来?为什么你总是对傅家抱有敌意……”
她抬手给乔嘉做了个手势,“现在我明白了。”
乔嘉会意,走开了一会儿。
旭日火红,阳光笼在身上暖洋洋的,苏桐的面色却越来越冷,“你明白什么了?”
傅云英双眸微垂,说:“我明白什么不重要……我想告诉你,我一直以来防备着你……并不是因为你这个人。”
苏桐和崔南轩太像了……他们都是一样的温和而凉薄,一样的隐忍和坚韧,所以她从不曾信任苏桐。
但是走出闺阁,以男子的身份和人交际,接触到的世事越多,认识的人越多,她越来越能理解崔南轩和苏桐对权力的那份渴望执着。
谁不想功成名就,取得一番惊天动地、让世人瞩目的丰功伟绩?
追名逐利几乎是他们的本能。
她努力,刻苦,但那仍然远远不够,和他们相比,她少了那份可以为之不顾一切的蓬勃野心。
没有野心,何来的动力?
只有身居高位,才能把握主动,否则不管做再多努力,永远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既然已经跨出内帷了,不如再走远一点。
她抬起手,低头望着指腹间磨出的老茧。
这是一双纤长而娇弱的手,指如葱根,手心柔嫩,但这双手的主人不能软弱。
乔嘉回来了,手里拿了两封信和火折子。
苏桐还在为傅云英说的那句话愣神,低声道:“不是因为我……那是为了谁?”
“一个不相干的人。”
傅云英轻描淡写道,接过乔嘉吹燃的火折子,放在信封底下,点燃苏桐亲笔写下的凭证和她从傅媛那里骗来的一封信。
这些是她用来拿捏苏桐的东西。
她看着火焰迅速吞噬纸张,一字字道:“今天我当着你的面烧了它们,以后你不用怕我用这些东西威胁你。”
火光暴涨,然后一点点熄灭,艳阳春光下,两封信一点一点化为齑粉。
苏桐垂目,嘴唇蠕动了两下,神色震动。
火堆燃尽,他抬起眼帘,望着傅云英。
她站在一片金光中,面容似也融进耀眼的华光中,朝他拱手,“苏桐,我们京城见。”
言罢,转身离去。
半晌后,苏桐还留在原地发怔。
清风拂过,齑粉随风而散。燃烧后的黑灰扑到他脸上,将他惊醒。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我等着你。
……
一行人回到武昌府。
傅云英只带上乔嘉和王府的护卫去铜山,其他人仍然回书院。
赵琪等人老大不服气,不过到底都是知道轻重的人,怕给她添乱,没有强求。
“启哥他们中午应该就能到,接到人后,都送去贡院街宅子,老太太和两位小姐都病着,提前请郎中过来。高掌柜那些人随后也会来,派人在渡口守着,务必每个人都要接到,一个都不能少。”
傅云英一句一句吩咐管家。
管家红着眼圈答应下来,小声问:“少爷,如果族里的人追过来了呢?”
“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来一个抓一个。铺子那边派人过去接管,一直以来所有契书印章都是四叔管着,族里的人根本插不进手,他们什么都不懂,趁四叔不在强行霸占,不过是欺负婶婶她们是妇道人家没法管罢了。现在我把事情闹出来了,他们一没有凭证二站不住理,自己心里有数,只敢在县城逞威风。”
宗族不知道傅四老爷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也不知道傅四老爷名下有多少家产,以为把房子占住了,再把卢氏几个人控制住,就成功夺走傅四老爷的家产。倒也不是他们蠢,而是宗族瓜分族中内部家财是很常见的事,别人想管管不了,所以不需要太费心思,人死了,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
她细细叮嘱,吉祥领着王府护卫过来,手一挥,道:“傅少爷无须担心,我们爷送你几个人使唤,他们往门口一站,看谁敢上门撒野!”
傅云英谢过他,让管家把韩氏接回来,翻身上马,出城直奔铜山。
出了城门口,刚行出半里路,她忽然勒住马,手中马鞭指一指路旁草丛,“出来。”
窸窸窣窣响了几声,袁三从草丛里蹦将出来,挠挠脑袋,嬉皮笑脸,“老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去铜山要从北城门走,袁三瞧着没什么心眼,其实鬼点子多,回到武昌府后立刻撇下其他人往北城门来,专门在这里候着傅云英。
傅云英催马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眼眸低垂,轻声问:“袁三,如果我要做的事很危险,你跟着我,也许会受到牵连,有一天甚至可能掉脑袋,你还要跟着我么?”
袁三想也不想,挺直胸膛,“跟!”
傅云英嘴角轻轻一扯,“我可不管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既答应了我,就得做到,以后你若敢有异心……”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袁三等不及,替她把话说下去,“我知道江湖规矩,要是我不厚道,随老大处置!”
言罢,挠挠头皮,试探着问,“老大,我是跑过来的,没有马……我和你共骑一匹?”
傅云英扫他一眼。
他仰望着她,搓搓手,一脸期待。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蒲扇大的手,拎起袁三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马背上。
袁三怒目瞪向对方,乔嘉面无表情。
继续往前行。
他们在武昌城换了坐骑,因此一路没有休息,一天后,抵达铜山脚下。
护卫先去打探消息,回来时说:“这里荒凉,但却是往来商旅去开封府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强盗出没。前几天出事后,官府曾派人过来收敛尸首,不过只是潦草敷衍而已。”
傅云英先去当地县衙找捕快打听。
捕快一问三不知,看到护卫掏出的腰牌后立刻换了态度,道:“那伙强盗在山上横行了十多年,他们神出鬼没的,平时往大山里一躲,官府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想抓也抓不到人呐!而且他们这种占山为王的强盗一般都和山下的村落勾结,那些村人不仅不帮着揭发强盗,看到官兵还给强盗示警,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我们这边刚出了县城,他们就躲起来了。”
捕快说的都是实情。强盗们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从来不为难山下老百姓,每次劫得钱财,还拿出一部分送给老百姓度日。老百姓们有的愚昧,觉得强盗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主动包庇他们,甚至将家中女儿送到山上给强盗当老婆。有的纯粹是贪财,靠给强盗通风报信赚钱。
傅四老爷他们准备充分,南来北往一路都会打点到,通常都能有惊无险,这一次遇上强盗被杀得只剩几个伙计逃出去,队伍里肯定出了内应。
一般内应都是当地雇佣的村民,他们混在商队里,看出商队运送的货物很值钱,偷偷引来强盗,里应外合,商队腹背受敌,才会无力反击。
傅云英忍者不适,先跟着捕快去查看他们捡回来的尸首,一一看过,她找到几个认识的伙计,但其中并没有傅四老爷。
捕快听她说要找的人是傅四老爷,啧啧道:“实不相瞒,活下来的人都说傅大官人没了……”他顿了一下,“被斧头砍的……我们去的时候已经不剩什么了……”
荒郊野外,满地尸首,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是有狼的。
残破不全的尸首,官府不会管。
傅云英眼前发黑,定定神,往外走,“上山。”
“等等!”捕快拦下她,“这位小少爷,山上现在去不得。”
袁三瞪大眼睛,“为什么去不得?”
捕快道:“今早上边来人了……”他竖起手指朝上指了指,说,“那可是京城来的大官!一个比一个威风!他们说什么要办案,把那片山头封起来了,你们最好不要过去,打扰大官查案,吃不了兜着走!”
傅云英没说话。
什么大官,查案查到强盗头上了?
王府护卫的队长上前一步,道,“傅少爷,有小的呢。”
他随身带了楚王给的令牌,除非是朝廷大员,一般人总得卖他几分面子。
再耽搁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傅云英道:“先过去再说。”
乔嘉和袁三忙跟上她,王府护卫紧随其后。
山上松竹成片,风过处,竹浪翻涌,松涛起伏,一层层翠绿中夹杂着一树树雪白梨花李花和粉艳杏桃,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空气里却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腐烂的恶臭。
快到地方了,乔嘉催马挡在傅云英面前,“公子,您还是别过去了。”
傅云英道:“那是我四叔。”
乔嘉只得退开。
远远看到倒在地上的残破车架和横七竖八躺倒的尸首,众人扯紧缰绳,下马。
刚想上前,旁边阴影处走出几个人来,头扎万字巾,穿对襟长罩甲,腰佩绣春刀,拦下众人,“锦衣卫在此,何人放肆?”
傅云英皱了皱眉,原以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么会是锦衣卫?
她见过锦衣卫,那时候他们也是差不多的装束,但大多手执长柄刀或者佩剑,没有佩绣春刀的。
王府护卫想要上前,傅云英拉住他,“等等。”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锦衣卫。他身份敏感,没有必要,还是先别把他抬出来。
她取出刚刚找县衙捕快讨来的文书,让护卫拿去交给锦衣卫,说明原因,请他们放行。他们收敛完尸身就走。
护卫应喏,拿着文书上前几步,和其中一位锦衣卫道:“我们家大官人死在强盗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爷前来寻觅尸身,好送回家乡让大官人入土为安,劳烦大人通融。”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出乎他们的意料,那锦衣卫只扫一眼傅云英等人,便让开道路。
傅云英来不及多想,领着护卫走到山谷中,一个挨一个确认尸首的身份。
那些锦衣卫遥遥站在高处,没有管他们。
尸骸遍地,满目疮痍,天气热起来,苍蝇虫子围着腐烂的尸首飞舞。
傅云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惨状,努力辨认那些散落在各处的人中有没有认识的。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犹豫的,带着点同情的呼喊:“傅少爷……在这边……”
她浑身僵直,发了会儿愣,眼圈登时酸热,却没有落泪,仰头把眼泪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声喊她的王府护卫身边。
护卫们怕她伤心,已经把尸首拼凑起来了。
所有人都凑了过来,垂手站在一边。
高粱红云纹地刺绣锦绸,镶边锦缎靴子,都是南边苏杭一带的料子,确实是傅四老爷平时的穿着打扮。
傅云英跪倒在尸首前,仍然没有哭,双手颤抖着把凌乱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
他们用带来的棺材装好尸首,走出山谷。
锦衣卫目送他们走远。
傅云英爬上马背的时候,双手还在发颤。
她闭一闭眼睛,轻夹马腹,骏马小跑了起来。
春风扑面,风里不知揉进什么细碎的花蕊,钻进她眼睛里,刺得她双眼又疼又痒。
她停下马,松开缰绳。
哗啦一声,风忽然变大,扬起一阵沙尘。
几张泛黄的纸被风吹到半空中,刺啦啦响。
她望着那些飞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出了会儿神。
乔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会儿,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纸拿给我看。”
从找到傅四老爷的尸首后,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视着她,生怕她伤心难过摔下马,此刻听她吩咐,立马应声,跳下马背,随手抓一把到处乱飞的纸,送到傅云英跟前。
她接过纸张,一张一张翻看。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泪光闪烁,嘴角浮起几丝笑,笑涡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马,甩开马鞭,奔回刚刚收敛的尸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认得出特征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爷喜欢摸她的头,那双手又大又厚实,掌心纹路平实,是有福之相。
这双手擦干净后,露出来的却是断掌纹。
眼前这具残破不缺的尸身不是傅四老爷的。
四叔还活着!
护卫们面面相觑,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发疯,纷纷下马,朝她围了过来。
她抬起头,“这不是我四叔。”
说完,泪水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泪花,站起身,“把所有纸张收起来。”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声,大声答应,“欸!”
乔嘉和王府护卫也跟着醒过神,忙上前帮忙。
众人把各自捡到的纸张全都拿到傅云英面前,她接过一张张看,整理出重复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问:“老大,这不是……这不是你编写的《制艺手册》吗?”
她点了点头。
傅四老爷走之前说他带了一大箱子的《制艺手册》,要一路送人,见人就发一本。她当时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些书竟然能救命。
乔嘉双眼微眯,沉吟片刻,“公子,这些纸上有四老爷留下的记号?”
傅云英道:“我给四叔画过图志,他认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号表示不同的方位,这上面的标记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
她快速看完所有纸张,“他没有死,被强盗掳去山里了。”
大家松了口气,顿时一改颓丧沉重,全都喜笑颜开,呵呵笑出声。
王府护卫道:“少爷,既然四老爷还在山上,您无需担忧,我们几个保证能将四老爷救出来。”
袁三摸着下巴,眼珠转来转去,说:“我知道强盗喜欢躲在哪儿,我和你们一起去。”
傅云英点点头,道:“我也去,这些纸上的讯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纸出来,先收集所有的书。”
众人应喏。
王府护卫咦了一声,皱眉说:“那些锦衣卫是个麻烦,咱们不可能绕过他们上山……”
傅云英想了想,道:“先去问问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户大人。”
锦衣卫里她只认得霍明锦,但是霍明锦不可能突然从京师跑到铜山来,来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许是千户,也有可能是百户,不知道她能不能凭借和霍明锦的几面之缘从对方那里讨来一个人情。
他们折返回去,那几个锦衣卫眉头紧皱,厉声喝止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王府护卫上前说明情况,锦衣卫似有些不耐烦,挥手道:“休得纠缠,速速离去。”
护卫也烦躁起来,掏出令牌,“还请给个方便。”
那锦衣卫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一开始态度还客气,看到令牌后,反而沉下脸,“放肆!”
一声怒吼,周围几个锦衣卫围了过来,二话不说,拔出绣春刀。
雪亮光芒闪过。
傅云英一愣,上前几步,按住护卫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么话还没说就要打起来了?
傅四老爷还等着她去解救,这些锦衣卫真是麻烦。
她朝锦衣卫拱手,“斗胆问一句,大人们上山可是为了捉拿山上的盗贼?”
锦衣卫撩起眼帘扫她一眼,爱答不理的,没说话。
她不想耽误时间,只得问:“那请问霍明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听她一口叫出指挥使的名字,对方脸色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锦衣卫也聪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傅云英垂下眼帘,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塔响山间枯枝败叶的声音。
马蹄声很整齐,气势汹汹,声如闷雷,来的人很多。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二十几个身披盔甲的锦衣卫纵马直扑过来。
当中簇拥着一人一骑,男人高大俊朗,头戴毡帽,穿大红交领直身袍,腰系鸾带,是平时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却悬弓袋、箭囊,手里提了把弯刀,风驰电掣,顷刻间已经飞驰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傅云英跟前,腰间弓袋撞在鱼佩上,叮叮响,幽黑双眸看着她,“找我?”
傅云英呆了一呆,隔得那么远……他怎么知道她找他?
难不成他是顺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