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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楼主楼有三层, 重檐翘角,巍峨雄浑。内设雅室, 周围绕以彩绘游廊、八角凉亭。
整座楼体屹立于黄鹄矶之巅, 背倚蛇山, 下临江流,鸟瞰城郭, 和长江对面的晴川阁遥遥相对。它几乎是整座江城的象征, 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们路过此地,一定会登楼抒怀, 在此题诗作画、大摆筵席,如此才算是不虚此行。
站在黄鹤楼前廊遥望对面一座座绵延起伏的翠微青山和在滚滚波涛中若隐若现的船只, 烟波浩渺, 江水浩瀚,面对不见天际的滚滚大江, 人是如此渺小, 飘摇的船只就像一片片随波逐流的落叶, 随时可能倾覆江底, 但身处高楼, 又仿佛将城池踩在脚下, 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手摘星辰, 主掌一切, 似乎可以体会到文人骚客们为何喜欢在此处指点江山, 抒发感慨。
冷清如傅云章, 登顶远眺时, 也能感觉到胸腔中自然而然腾起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慷慨激昂。
“少爷,高处不胜寒,这里风大,还是早些还席吧。”
山风吹过,扯动游廊轻纱哗啦啦响,莲壳打了个哆嗦,轻声道。
伴当颤抖的声音将傅云章从茫然中唤回现实,他微微一笑,沉默不语。
澎湃的豪情只是一刹那的错觉,他生来注定和雄心壮志扯不上关系。
那太耗费精力了,难以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为了一个理念和整个世道抗争。蚍蜉撼树,听起来何其震撼,何其振奋人心。然而真正肯为之付出所有的,寥寥无几。
他从不会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艰难境地。虽然他也不容于世,也曾多次试图改变傅氏宗族,但他很注意分寸,向来只在自己能力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小小的任性放肆,绝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
黄州县的傅云章声名远播,仅凭他一个人就能影响整个州县,在县里没有掣肘,他能毫无顾忌地显露自己的锋芒。
武昌府的傅云章不会那么激进冲动,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上到楚王府养尊处优的权贵,下至渡口码头靠搬卸货物讨生活的苦力,他都能交到朋友。
那么多人赞美翠竹宁折不弯,事实上竹子只是比松柏柔韧、知变通而已。狂风过处,竹浪随风翻涌,只有弯下脊背,才能适应环境,不至于被大风硬生生折断。
那些宁折不弯的,早就被摧折或者连根拔起了。
“高处不胜寒可不是这么用的。”
一声带着醉意的轻笑,一名相貌堂堂,头戴蝉翼罗方巾,身着丁香色大袖云锦道袍的男子掀开薄纱,摇摇摆摆晃出雅室,靠到沉思的傅云章身上,一张嘴,酒气冲天,“贤弟高才,你的书童却不怎么机灵。贤弟如此人品,实在可惜。”
傅云章收回凝望对面山水的目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躲开男子,微笑道:“家仆不识字,让钟兄见笑了。”
突然失了倚靠,钟大郎一个趔趄撞到栏杆上,愣了几息,哈哈大笑,举起手中酒杯,“贤弟可是怕吃醉了回去不好交代?”
他眨眨眼睛,拍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贤弟还未娶亲?”
傅云章笑了一下,抬脚走回雅室。
他曾在江城书院就读,年少时曾因为少年意气吃过几次苦头,现在他仍然不喜欢钟大郎这样仗着家世轻贱百姓性命的世家子弟,但他知道该怎么和这些锦绣公子打交道,太过讨好,落于下乘,太过清高,又容易得罪人。
不能太端着,也不能太容易被煽动,要不卑不亢保持自己的品格。
前来赴宴时帮忙说和的朋友告诉他钟大郎虽然骄纵跋扈,但是个性情中人,对朋友十分义气。
傅云章谢过朋友,觥筹交错间,很快看出钟大郎的本性,三言两语就让对方把他视作同道中人,只差没将他因为知己了。
朋友难掩激动之情,刚才悄悄暗示他,钟大郎和楚王世子关系匪浅。
楚王只有一子,爱如珍宝,如果能结识楚王世子,就算会试落第,也不至于找不到谋生之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傅四老爷无意得罪钟大郎,平白受了场无妄之灾,结果却让他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贤弟!”
钟大郎追上傅云章,勾住他的肩膀,打了个酒嗝,“这一次是我醉酒误事,让世叔受委屈了。要是早知道是贤弟的长辈,我哪会纵容悍仆伤人?这一次就当做是不打不相识好了。我已经吩咐人准备礼物,我这人五大三粗的,怕吓坏世叔,就不亲自上门了,贤弟返家之时,代我向世叔赔礼道歉。”
“钟兄客气。”傅云章脚步一顿,抬眸看着醉醺醺的钟大郎,郑重一揖。
席间众人早都喝得七倒八歪,正搂着美姬调笑,见他二人进来,立刻让侍女倒酒。
钟大郎指一指酒桌,再度哈哈大笑,转头看着傅云章,浓眉一扬,“只是一场误会而已,贤弟无须挂心。不过你先得答应我一件事,良辰美景,佳肴美人,你别找借口了,须得正经吃几杯酒,不醉不归!”
旁边的人见状,起哄道:“没错,吃醉了我们抬你回去。”
“我实在不惯饮酒。”傅云章掀唇微笑,扶着钟大郎回到席位上,“不过不能辜负钟兄美意,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他端起桌上斟得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一个甩袖的动作,和平时温文尔雅的做派判若两人,似漫不经心,却又带着浑然天成的潇洒豪迈。
“好!”
众人愣了一愣,齐齐出声赞道,满座喝彩。
※
刚送走裁缝,仆人忽然过来通报说钟家的人成群结队等在门外,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管家怕惹出或端,骗他们说傅四老爷不在家,没敢开门。
钟家的人倒也客气,竟然老老实实站在外边等。
他们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巷子里其他人家都关门闭户,躲到内院去了。没人敢在外边走动,从巷子外边回来的人看到钟家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连家也不回来,掉头就跑。
管家搬来梯子,趴在墙头守了小半个时辰,钟家人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来了多少人?”傅四老爷问。
仆人擦把汗,小心翼翼道:“起码有二十多个汉子,个个人高马大的……”
傅四老爷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杯翻倒在地,飞溅的茶水溅湿道袍袍角。
得罪谁都好,就是不能得罪当官的。尤其像钟家那样和王府来往甚密的官宦世家最难缠。
胳膊拧不过大腿,平头老百姓和当官的作对,没有丝毫胜算。
“别吓着月姐她们。”
丫鬟另沏了一杯茶,傅四老爷徐徐喝几口茶,勉强镇定下来,放下茶杯,站起身,抖抖衣襟,“我出去看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跨出正堂门槛,迎面却见莲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家仆。
“二少爷呢?”
傅四老爷皱起眉头,该不会是钟大郎把人扣下了吧?想到这他不由皱紧眉头,傅云章可是傅家的金凤凰,不能因为他的事把云章给搭进去。
莲壳嘿嘿一笑,打了个千,“少爷和钟家大公子在黄鹤楼吃酒,山里风大,少爷让我回来取一件披袄过去。”
傅四老爷怔了片刻,脸色渐渐和缓,道:“吃酒之后最不能受凉的,你快去拿。”
莲壳应喏,带着家仆往里走。不一会儿果然抱着一个梭布皮包袱出来。
傅四老爷站在门廊里等他,见他出来,叮嘱道:“好生伺候,别让二少爷吃太多酒。”
莲壳欸了一声应下,道:“少爷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请四老爷莫要记挂。”
傅四老爷点点头,看着莲壳几人出去。忽然一拍手,哈哈笑出声。
官人刚才还苦大仇深,一脸忐忑,怎么一转眼高兴得直搓手,莫不是吓傻了?
管事一头雾水,“官人,这是怎么了?”
“我还当钟家大公子不好惹,没想到二少爷一出马,人家就和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了。”傅四老爷捋须微笑,“我若是猜得不错,外边那些人肯定是钟家大公子派来送礼的,叫下人别一惊一乍了,直接开门请进来。”
傅云章的宅子在贡院街,真要取披袄,应该是去贡院街拿,而不是特地绕远路跑到大朝街这边来取。他昨晚在这里留宿只是意外,不可能把厚衣裳也带过来。之所以特意让莲壳走这一趟,是想告诉他钟家大郎的事已经解决了,让他放心。
钟大公子虽然才学不高,但是交游广阔,而且和楚王世子算得上亲戚,能结交他,傅家在武昌府岂不是多了一个靠山?
傅四老爷眉开眼笑,吩咐王叔,“让人告诉月姐她们,免得她们担惊受怕。”
王叔应下,回房和王婶子说了钟家上门送礼的事。
王婶子高兴得直念佛,立刻丢下手头忙的差事,进内院转述给傅月、傅桂几人听。
傅云启和傅云泰是听到消息后反应最大的。两人一个是嗣子,一个是独苗,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连油皮都没擦破过一块,突然碰到一个更无法无天的钟家大公子,二话不说把他们扔进牢里关了一夜,不说吓破胆子,也差不离了。
钟大郎成了比傅四老爷更让他们畏惧的人。二哥和钟大郎成了朋友,他们以后再不会被钟大郎随便欺负了,兄弟俩都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嘴上不肯承认。
傅云英大概是唯一一个不觉得意外的人。
莫欺少年穷。地方士绅一般不会得罪读书人,尤其是取得功名的读书人,谁知道哪个不起眼的书生突然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钟大郎毕竟是官宦之后,醉酒之下伤了傅家的仆人,酒醒之后听说傅云章是少年举人,说不定有几分后悔,这时候中间人代为说和,置办酒席请他吃酒,傅家又送了丰厚的礼物,面子里子都给足了,他如果还抓着傅家不放,实在愚蠢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