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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刘顿这种小资本家而言,七星楼主肯“带她玩”,是莫大的运气。反正做慈善对她的品牌有好处。
刘顿清洗刚刚在水果店买的草莓招呼客人,坐下聊天还拿出手机里她在四大时装周时的化妆作品展示,无论是纽约的时尚前沿凤凰眼,还是伦敦黑丝袜几何镂空面罩,三个男人似乎都能欣赏品鉴。
卢国光:“刘小姐的化妆是有灵魂的,慈善晚宴之前烦请刘小姐给我设计一下形象。”
刘顿当然答应了,是生意啊,这种客户出手阔绰。
陈世雄馆长白衬衣上的两克拉钻石袖扣闪瞎人眼,颇有些霸道总裁电视剧里斯文败类的气质,“每一个妆容都对服装有精准的诠释,可惜妆容都是一次性的,要不就可以进博物馆收藏了。”
刘顿并不把陈馆长的话当真:“博物馆里都是莫奈梵高的作品,岂敢和他们相提并论。”
刘顿和七星楼主只相隔一个茶几,因答应了给这位首富化妆,职业本能使然,她开始在近距离下观察他的脸,发现了几个小秘密:
七星楼主至少做过三个微整形手术。第一是眼袋割除术,刀口在眼睑下靠近眼线部位,因而下眼睫毛极其稀疏,五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第二是面部提升术,额部发际线和耳朵前面有淡淡的切口疤痕,一般人看不出来,但瞒不过刘顿这种目光毒辣的化妆师。
第三是法令纹玻尿酸填充注射,这种没有疤痕,淡化的法令纹后看起来显年轻,但是注射的部位明显僵硬,说话做表情时法令纹像个铁板似的纹丝不动。
没有谁有不老的脸,时光会将它改变。六十五岁的年龄,五十岁的相貌是要付出代价的。
聊到晚上十点,陈世雄馆长的手机响了,他离席接了电话,“我在唐伯爵新家里……怎么可能骗你,爸爸也在……好好好,我去酒吧接你。”
爸爸也在?这里还有两个男人,唐伯爵和他年龄相仿,不可能是他爸爸,唯一的可能就是七星楼主了。刘顿听了一耳朵,电话另一端应该是卢国光的女儿,陈世雄居然是七星楼的驸马爷。
陈世雄挂断电话,卢国光起身告辞,“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唐伯爵,真的不考虑去我的博物馆帮忙?以你的才华,在基层博物馆太委屈了,那地方国家一级文物都没几件。”
唐伯爵笑了笑,“不委屈,挺喜欢这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上班,博物馆伙食很好,晚上回家自己做饭,看会书,一天就过去了。”
陈世雄揶揄笑道,“你和我一样大,现在过得像个退休返聘的老干部,下一次来看你,是不是要去街头广场舞里找你去?”
纵使刘顿是个刚入圈的外行人,也听出了陈世雄笑中带讽,笑里藏刀的意思。
卢国光没有说话。
唐伯爵淡淡道:“以前工作太拼,透支了身体,一年抢救两次,心脏骤停了五分钟,差点就猝死了,在ICU住了一个月,想开了许多事情,觉得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刘顿:心脏停了五分钟还能抢救回来,这是真的吗?
此时四人已经走到户外门庭,唐伯爵打开迈巴赫的后车门,卢国光上了车,陈世雄站在车门前扭头说道:“诸葛亮够厉害吧,刘备三顾茅庐也就请到了,我和爸爸请了你多少次?数都数不过来。”
唐伯爵保持微笑,“欢迎下次来喝茶。”
迈巴赫的红色尾灯消失在拐角,刘顿说道:“陈馆长好像对你有些敌意,表面邀请,其实在排挤。”
陈世雄给刘顿留下深刻的斯文败类形象,诱惑,高傲,这种偏偏对女人有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刘顿年轻十岁,或许会为之沉沦。
现在和唐伯爵同一屋檐下,刘顿觉得有必要和邻居保持统一战线。更何况,从七星楼主“三顾茅庐”的表现看,唐伯爵似乎比陈馆长厉害多了。
“一山不容二虎。”唐伯爵说道,“他是卢先生的准女婿,半个儿子,这就足够了。”
刘顿不解,“既然如此,七星——卢先生为什么三番五次来请你去他的私人博物馆?”
唐伯爵无奈摊了摊手,“每个扶不起的阿斗背后都有个鞠躬尽瘁、累到吐血而亡的诸葛亮充当灭火侠,到处灭火。我不当诸葛亮,爱谁谁当。”
刘顿看着唐伯爵苍白的脸色,“难道当初你一年抢救两次,心脏骤停五分钟都是被陈馆长气的?”
“不能这么讲。”唐伯爵想了想,又道,“不过也可以这么说。”
到底是不是?敢不敢把话说清楚?
可不等刘顿再问,唐伯爵上了电梯,“我去睡了,明天还要上班,晚安。”
唐伯爵睡了,刘顿却因兴奋和疑惑难以入眠,拿出平板电脑搜索国光博物馆,果然一条条来不及被公关删除的负/面新闻跳出来:
“一天最多接待五百人,免费入场券被高价炒卖,馆长宣布采用参观者实名预约制。”
“店大欺客!国光博物馆网上实名预约排队要等到明年。”
“圈钱还是公益?岛城首富屡次低价拿下西海岸土地,成为无冕之王。”
“沽名钓誉!国光博物馆这种平庸的建筑凭什么成为岛城新地标?”
“国光博物馆惊现赝品!馆长陈世雄声称被捐赠者蒙骗。”
“真人秀节目在国光博物馆录制,补光灯伤害世界名画,专家呼吁保护藏品,拒绝娱乐至上。”
如此等等,刘顿对国光博物馆有了兴趣,她打开博物馆网站,输入身份证号预约,网站弹出一个提示:“对不起,三个月内的预约名额已满。”
刘顿当即拍案而起,预约名额满了为嘛不提前说!我白白输入那么多数字!人家高铁都至少告诉你无票!
难怪那么多负/面信息,糟糕的参观体验从预约时就开始了。
不用设定闹钟,唐伯爵在早上六点半自然醒,洗漱后下楼,六点四十五分分,沿着海岸线慢跑半个小时。
回家时七点半,唐伯爵打开冰箱,把昨晚刘顿点的外卖——水煮鸡胸肉和蔬菜沙拉拿出来,昨天刘顿打算当做垃圾扔掉的,被他拦住了。
用手撕,鸡胸肉很快变成了一堆鸡丝,电饼铛预热,开始调面糊。
八点,刘顿下楼准备用香蕉和牛奶打个奶昔当早餐时,看见唐伯爵正在用一个T形煎饼推在电饼铛上推开面糊摊煎饼。
对准备节食减重的人来说,这一幕简直丧心病狂!
“起来了?煎饼裹鸡丝蔬菜要不要来一个?”
“要。”
“行,你吃完负责收拾厨房。”
唐伯爵展示单手磕鸡蛋技能,磕了一个,又拿起一枚鸡蛋,刘顿忙说道:“一个鸡蛋就够了。”
“哦,这一份是做给我自己的。”唐伯爵看着呆立的刘顿,“有空的话麻烦把牛奶热一下。”
有事情做就不会尴尬,刘顿倒了两杯牛奶,刚打开微波炉,唐伯爵说道:“用奶锅放在煤气灶上热,会香一点。”
刘顿照做:反正奶锅也可以放进洗碗机。
牛奶热好了,刘顿在餐桌上等早餐,唐伯爵已经完成双蛋煎饼,正在做刘顿的那份,把面糊倒进电饼铛,旋转着T形煎饼推,面糊立刻形成完美的圆,比阿Q画的圈圈强了十倍。
他身姿舒展,享受着磕鸡蛋的过程,鸡丝和蔬菜均匀撒开,对他而言,仪式般的过程比吃到嘴里更有趣。
八点半。
唐伯爵吃完早餐出门,打开手机共享单车软件,找了一辆车,调高座位高度,骑车上班。
八点五十分。
唐伯爵骑着单车在一个总体为赭红色的建筑群门口停下,门口挂着一个已经生满绿色铜锈的铭牌——绿岛市西海区博物馆。
此外,博物馆铁门上挂着一个小黑板,上面写着“各位游客,博物馆闭馆检修,开馆时间见官网通知。”
唐伯爵在门口小卖部报摊上拿了一份《绿岛早报》和《绿岛日报》,手机扫码支付一块钱。
报摊大爷和唐伯爵很熟了,劝道:“两份报纸内容没什么大区别,买一份就行了,浪费钱。”
“总有点区别,一个早,一个日。”唐伯爵将两份叠在一起,一阵秋风吹来,冷风从脖子间灌了进去,打了个冷颤,脸上刚刚骑车运动后的血色瞬间不见了,变得青白病态。
他将报纸卷成筒状,夹在胳肢窝里,双手插兜取暖,紧紧裹着厚夹克,为了防风,稍稍弯着腰走路,身形越发显得高大削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排出五枚大钱,教人“回字有四种写法”的孔乙己。
这是一座由五个德国式古堡组成的建筑群。淡黄色花岗岩拉毛墙面、墙体下部分贴着蘑菇石勒脚、赭红色的牛舌瓦、砖红色圆锥形塔顶、窗户牢牢的嵌入墙体足有五十公分。外观结实、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威严?
因为在一百多年前,这里曾经是德国绿岛帝国法院、警察公署和监狱,从审判到入狱,一站式服务。
德国人打算长长久久的把绿岛当做远东殖民据点,在这里实行了十年的德国法律。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战败,日本乘虚而入,强占绿岛,曾经的帝国法院成了日本军政署,也是法院监狱服务一条龙。
一九二二年,民国北京政府收复绿岛,这里变成绿岛地方审判厅。
一九二九年,民国南京政府接管绿岛,成立绿岛地方法院和监狱。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卷土重来,这里是绿岛高等法院。
一九四五年,南京政府收复绿岛,再次变成绿岛地方法院。
一九四九年,绿岛解放,这里变成绿岛人民法院。
一百多年,古堡建筑群换了五个主人,门口招牌换了又换,看我七十二变,法制功能一直没变,气质越发冷硬威严,有迷信的人来这里偷砖瓦带回家,据说可以镇鬼辟邪。
直到一九九零年,法院搬迁,这里成为西海区博物馆。
五年前,华裔法国人唐伯爵来绿岛,博物馆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为他申请到了A签工作证。
博物馆最近闭馆了,展览区正在修补破损的墙体和屋顶,道路两边堆放着赭红牛舌瓦等物,造型颜色都还原一百年前。
唐伯爵到了办公区二楼,外墙保持着百年前的模样,只是多了几个空调外机,室内是普通职场常见的格子间办公区,门后是指纹打卡机,时间显示八点五十八分。
唐伯爵站着不动,直到时间跳到九点整,他才伸出食指,按在扫描区。
打卡机发出声音:“为人民服务!”
苍老而又亢奋,就像广场上老年合唱团的调子,是王馆长亲自录的音。
王馆长觉得打卡机自带声音“打卡成功”、“谢谢”太俗套了,外头那些私企国企都这样,没有文化事业单位的特色,于是召开“关于更换打卡机声音”的会议,征集同事意见,看录什么比较好。
同事们觉得老馆长没事找事,小题大做,一个个扔下“您看着办就行”这句话,下班回家做饭去了。
第二天,上班打卡是“为人民服务”,吓得第一个打卡的同事一哆嗦。下班打卡是“同志们辛苦了”,听得喝了一天茶的同事都不好意思拿工资。
就这两句话,王老馆长录到半夜才满意,第二天声音都是哑的。
九点,上班时间,偌大的二楼办公区却空无一人,唐伯爵熟视无睹,他走到自己座位。他的位置采光良好,靠着窗,窗台养着一排绿植,窗边还有一排生锈斑驳的暖气片。
唐伯爵拿起喷壶喷水,洗去绿植上的灰尘,然后提着桌上宜家款性冷淡风双层不锈钢热水壶,去了一楼茶水间打开水。
茶水间排着长队,办公区的同事们都在这里了,各式各样的暖壶眼花缭乱。
前几年几乎每张办公桌都有个电热水壶,王老馆长在“关于加强办公区域安全”的会议上,独断专行、力排众议的决定全馆禁止使用电热水壶,回到过去开水房集体供水的年代,并率先把自己办公室的电热水壶扔进垃圾桶。
唐伯爵自觉的站在队伍最后,文物管理科科长张木春打趣闲聊,“老唐又掐着点打卡?上个月考勤出来,你天天准时九点和五点打卡,不多不少,都创造咱们博物馆打卡记录了。”
唐伯爵话少,语调很柔和,“哎,习惯了。”
唐伯爵不算年轻,但绝对不老。只是事业单位习惯的称呼,刚入职新人叫小X,结婚生了孩子的、年龄超过三十岁的人、或者升了主任等职级的人叫老X,退休的人尊称X老。
张木春,女,今年四十岁,相貌端庄秀丽,三个月前冒着高龄产妇的危险生了二胎,刚刚重返岗位,身材吹气似的胖了两圈,头发却掉了一大把,胡乱扎成马尾,脸色暗黄,靠在墙壁上直打呵欠。
唐伯爵接过她手里的空暖壶,“张科回办公室睡一会,我帮你打开水。”
混了五年事业单位,华裔法国人唐伯爵知道一些称呼基本规则,张科,王局,关队,一般不叫出最后那个“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