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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飞翩翩, 归我屋舍;鹊鸣喈喈,报我佳音……”
听着外面小童欢快的歌声,华元放下了车帘, 胸中既有心惊又是感慨。仅仅半月, 席卷全城的痄腮就彻底平息, 放在以往, 哪个敢信?偏偏那楚巫就做到了。祭祀驱鬼, 祭灰除病, 还有之后的奔走, 连他都要叹服。若论权势,朝堂上下,华元自认只在宋公之下,也是他在幕后奔走, 才能让那些聒噪的卿士闭嘴,难缠的巫者收敛。然而瘟鬼,岂是人力可控?
这样的大巫,难怪楚国小君拼命也想抓回, 可惜,人还不是落在了他手里。想到此处, 华元面上便显出自得,如今瘟鬼已除,城中幼童都没死几个, 这样的喜讯, 怎能不报知君上?小儿口中的“灵鹊”, 才是他邀功之宝。
车轮滚滚,载着他向宫室行去。
※※※
院外,依旧有喧嚣。高声感恩,低声吟唱,还有不断牵进门来的羔羊禽鸟。祭灰可以只换一把谷物,大巫亲手施救,却必须奉上祭祀,感恩戴德。这每一份祭品,每一只禽畜,都一条性命。
“那些人还没散去吗?”楚子苓看向窗外,低声问道。
已经两日了,小院门口还是聚着不少人,日日膜拜,虔诚供奉,似乎把院中之人当作了神明本身。楚子苓想过,治好痄腮应当会扩大她的声望,让她在宋地站稳脚步,但是没料到,自己竟会被抬到这样的位置。
“总会散的,不必管他们。”田恒看着面前又瘦了不少的身影,只劝道,“倒是你,应当好好歇息一下。”
作为出行的御者,田恒这几日陪伴楚子苓走了不少地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女子付出的辛劳。且不说施法本就费神,光是奔波,就足以让人筋疲力尽。
然而,她撑了下来。只这份毅力,就让人赞叹。如今瘟鬼已退,最重要的就是修养生息,至少让那张被巫纹掩盖的面孔,不再疲惫苍白。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还好。”
这几天虽然疲于奔波,又接诊了不少病人。但是论起强度,其实并不如急诊室里那些医护人员。针灸对于小儿高热,本就有奇效,况且两千多年的人口数量,又能有多少?城中不止她一个巫者,送到自己手上的病人,并没有预料中的多。
这样的操劳又算得了什么?真正让楚子苓难以适从的,是院外传唱的歌谣。那些受了她恩惠的国人,唱出了一首“灵鹊”。而这个称呼,原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所有医生都耳熟能详的人物。
“扁”者源自“鶣”,“扁鹊”便意为“鹊飞鶣鶣”。所谓“扁鹊”,并非是真正的人名,而是“神医”的代称。就如翩翩飞翔的灵鹊,为病人带来生机和喜讯。因此古画中的“扁鹊针灸图”,才会是人首鸟身,犹若神祇一般的造物。
而她现在,成了宋人口中的“灵鹊”。
她配得上这称呼吗?抛弃了“六不治”原则,借助装神弄鬼达成所愿,如今的她,不过是个“巫医”……
看着楚子苓面上神色,田恒眉峰微皱,有些担忧。明明已经实现了出宫的初衷,怎会因几个宋人叩拜,就心神不宁?若是如此,她要如何适应这新的身份?
正想再劝,有仆役匆匆赶了过来:“大巫,宋公遣使来请!”
“遣使”!楚子苓和田恒齐齐站起身来,这两字,代表的意义可不同寻常。
匆匆整了整衣裙,楚子苓迎了出去,就见一位高大武士对她躬身行礼:“驱除瘟鬼,救治万民,何其伟哉!君上命吾为御,迎大巫回宫!”
他身后的,是一辆华盖大车,驷马并辔,若无君主许可,寻常卿士都不可乘!这是专门为迎她,准备的车驾?
楚子苓又那么一瞬茫然,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撑住了她的肩背。浑身一震,楚子苓郑重对来人颔首:“有劳君子。”
手挽前绥,她缓步登上大车,端坐在那宽广的华盖之下,目光却落在了车旁。刚刚扶住她的人,正立在远处,目光沉稳,唇角带笑,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未曾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你应得的”。那双眸子,如此坚定的诉说着,就如拦在波涛前的堤坝,让楚子苓的心渐渐也安稳了下来。她已经做完了一切,现在,是最后一步了。
御者一抖缰绳,四匹骏马同时迈步,出了院落。只一墙之隔,便换了天地。无数双狂热的眼睛,顷刻望了过来,那目中炽烈,更胜骄阳!
“大巫!君上来迎大巫了!”
“灵鹊入宋,天降瑞兆!”
“大巫这是要入宫了吗?还会回来吗?”
“灵鹊岂能囚在宫中?!”
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奔涌的巨浪,冲刷而上。很快,便有人跟在了马车之后。有顶礼膜拜,有感激涕零,有焦虑惶恐,有怒声疾呼,种种声响,最后竟汇聚成了一段歌谣。
“鹊飞翩翩,归我屋舍;鹊鸣喈喈,报我佳音……”
歌声宏大,响彻天际,随着那“得得”蹄响,一路相伴。
头顶巨盖遮住了烈日,但是身处这让人窒息的狂浪中,楚子苓仍觉得双目刺痛,浑身震颤,似乎要被灼伤双目,冲垮神志。牙关咬的死紧,她坐的更端正了些,目视前方,让自己不至于在激流中迷失方向。
被这汹涌人潮裹挟,不知过了多久,驷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宫墙。国人因高墙止步,那歌声却犹自响亮,萦绕耳畔。
宋公这次见她,并非选在寝宫,而是改作朝堂。在满朝卿士的注视下,楚子苓趋步入内,跪在阶下。
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早已今非昔比。不再疑惑,亦无轻视,只有赞叹和敬畏。宋人崇巫,一个能驱瘟鬼的大巫,便是诸侯卿士都要礼敬退让。
果真,还未等楚子苓叩拜,座上宋公便身形前倾,急急拦道:“大巫何必多礼,快快情起!”
这一声呼唤,让楚子苓身形微顿,最终只行了半礼。宋公却毫不在意,只兴奋道:“吾听闻,城中已无痄腮,大巫竟然只花半月,就驱走了瘟鬼,如此神术,世间难见!”
何止宋公,朝中哪个卿士,如今不知大巫能耐?也亏的宫中巫者同样知晓治疗痄腮之法,否则他们都要自降身份,跑去跟国人一起求那祭灰了!
楚子苓神色却无太多改变:“若无君上祭祀,巫祝施法,瘟鬼焉能退的如此之快?”
这次防疫,是一场大战,但是她不能独揽功劳。君权和神权是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存在,绝非她可以觊觎的东西。
宋公那张俊美的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这半个月,他也常在宫中祭祀,想来如此快克制瘟鬼,也有他一心侍鬼神的虔诚。心头大悦,宋公不由道:“也是大巫指点,方才见效。只是不知遇到旁的瘟病,还能否用此法驱瘟鬼?”
楚子苓心中一凛,立刻摇头:“戾气四时而生,强弱不等,引来的瘟鬼也不尽相同。故而此法只能克痄腮,不能治旁的疫病。”
祭祀怎么可能有用?她可不想治好了痄腮,反倒让人对疫病掉以轻心。毕竟痄腮是可以自愈,而且传染烈度有限的,但是其他很多病症却不然。
宋公未曾想会听到否认的答案,微微一怔:“那旁的瘟鬼,可有驱除之法?”
“需遇到方知。”楚子苓答的干脆,疫病的来源太宽泛了,又岂是一种偏方能治的?然而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瘟鬼横行,必然游走四方。患病者需少于外人接触,待在家中,免使瘟鬼肆虐。”
《汉书》有言“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可见“隔离”这种手段,早在两汉便有。而细究起来,恐怕正是战国医家出现后,才诞生的意识。只有让隔离的思想深入人心,防疫才能走出第一步。
宋公闻言连连颔首:“大巫言之有理!有大巫在,何方鬼神敢扰?也亏得右师引荐,才让寡人认得神巫。”
被点了名,华元笑着上前一步:“若无君上知人善任,大巫怎可能出宫驱鬼?国人称颂,也是赞君上仁德。”
方才宫外遥遥传来的歌声,朝中谁人不知?国人鼎沸,可是百年难见的奇景,宋公更是早就知晓了“灵鹊赐福”这一说法。如今听华元恭维,更是如饮甘蜜。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略一片刻,突然道:“既然大巫受国人爱戴,不如每月多挑几日,出宫诊病?嗯……增至五日如何?”
华元心头却是一惊。他如此吹捧,只是为了让君上开心,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又“仁德”起来,新增了出宫的时日。须知经此一役,楚巫声望愈隆,说不定求诊的卿士都入过江之鲫,怎能让她频频出宫?看来君上对这巫医,以及国人的看重超乎了自家想想啊。如此恩宠,可不是能随意撬动的了。
楚子苓闻言则当机立断,拜倒谢恩。从朔望两日,变成每月五日,虽然只多出了三天时间,都是她进一步独立的根本,自然要速速应下。
自觉又做了件有利国人的仁善之举,宋公满意颔首,方才道出今日召见的目的:“经此事,寡人也同祝史谈过,可在宫中新增一职,专司驱除瘟鬼。若遇疫情,皆可由大巫主祭!”
此言一出,就连卿士之间也起了一阵骚动。这可就是属于“巫官”范畴了,而且事关生死,权力不小。看来这楚女,要成为宫中另一位真正的“大巫”了。
楚子苓哪能想到,落在她头上的,竟是这样的“重任”!成为官巫好不好?只看巫祝的权势,就不难想象。然而专司驱除瘟鬼?就算动用了国家力量,这个时代的疫病,依旧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她立足的,依旧是百丈高楼,行差踏错就会粉身碎骨。然而这样的任命,她能拒绝吗?
带着一成不变的平静,楚子苓俯下了身躯。
有了任命,还要封赏,待赏赐完毕,楚子苓才退出了大殿。熏风拂过,似乎也吹去了身上的寒意。她终究辟出了一条道路,就算遍布荆棘,也好过当初。而有了权力,她离自己的目标,会不会又近一步呢?
只立了片刻,楚子苓就转过身,准备返回巫舍。这次“升迁”,少不得要向巫祝道谢才行,还要探一探那老妪对此事的态度。而且当了巫官,下来事情恐怕也有不少,要打起精神应付。谁料刚走出两步,后面就有个人追了上来。
只见华元面带微笑,拦住了楚子苓的脚步:“大巫此次驱瘟鬼、任巫官,实当庆贺一番。吾略备薄酒,不知大巫下次出宫,可否赏脸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