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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身于震怒中的吕吉山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苦难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肆意酝酿着对苏琬儿的滔天恨意时, 他听见了吕皇慈爱又高贵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砚儿, 你吕家表兄弟, 吕吉山, 如今是朕亲封的太尉大人。”
吕皇的声音在吕吉山的心中从来都是最嘹亮的军号,神思惘然的吕吉山瞬间归位,他抬起头, 看见吕之慈爱的目光, 和她身边李砚那沧桑中透着惊惶的脸……
不得不感叹吕吉山忍功过人, 连向来冷淡的苏琬儿都有了一丝动容:
吕吉山生生压下满心的沸腾, 打落牙齿和血吞。他让自己的眼中盛满明媚的笑,快步向前走出队列,来到吕皇的凤辇旁。吕吉山冲凤辇上的李砚深深作揖, 亲人重逢的最真挚的拳拳情意,他拿捏地精准又到位。
“殿下……多年不见兄长, 吉山常感念在心, 如今兄长返京, 身康体健,吉山甚是欢喜!殿下旅途劳顿,吉山愿鞍前马后悉心服侍,一偿你我兄弟情谊。”
吕吉山一番话说得情真意重,恭守内敛, 看不出任何不悦, 听不出丝毫嫉恨。这让吕之犹为欣慰, 吕皇拿她慈爱的眼睛望着吕吉山,就像望着她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辛苦吉山了,你李家二哥刚回京,京中事务多有生疏,你得多照应着他才是。”
吕皇就这样带着自己的儿子端坐凤辇,也不下车,低着头冲地上的吕吉山说话。吕吉山是外戚,又不是本家,轮不到劳动他们下车唠嗑。
“陛下哪里话!吉山为人臣,侍奉皇子是微臣份内之事。待殿下调养几日,吉山还想于吕府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望陛下恩准,届时还恳请陛下也能拨冗赏光。”
吕家最煊赫的新生代代表人物吕吉山,就这样维持着他一贯的谄媚与卑微,低声下气又奴颜卑膝地仰着头,冲高高在上的李氏皇族与他的姑母表达忠心。
听得此言,吕皇心中愈发欣悦,暗道,这山儿果然识大体,顾大局,心胸开阔,尽忠尽孝。朕如此亏待于他,也不见他有何怨怼,当初还怕他施绊子阻拦,看来朕还真有些小人心了……
这样想着,原本就有些愧意的吕皇越发和蔼可亲了,她舒展了眉眼温声同吕吉山说话:
“山儿有礼了,家宴简单点就好,届时朕定然会参加。山儿近日事务也挺繁忙,咱不搞复杂了,大伙就这么聚一聚便可,歌舞、游玩啥的,能减则减。”
“这,就不劳陛下费心了,殿下先好生歇息,擎等着回吕府吃酒便可!”
吕吉山眉眼飞扬,热情洋溢,看得苏琬儿都以为他就真的这么高兴一样。在李砚对吕吉山表达了感激,吕皇对他再度给予了赞扬,并携着自己的儿子翩然乘辇离去时,吕吉山却只冲着凤辇俯首作揖,并没有看过车驾旁的苏琬儿一眼。
……
琬儿陪着吕皇与李砚回到太极宫,又马不停蹄地转到李砚原来居住的砚王府。这命运多舛的砚王府虽然尚未换上新的太子府门匾,但四处早已收拾规整了。琬儿在安顿好宫中事宜后,依然不忘来砚王府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不妥,钱媛之是否还住的习惯。
经过了数年的流放,边疆的风雨蚀皱了这位曾经的钱皇后的脸。苏琬儿毫不惊讶地看见钱媛之那原本光彩照人的脸变得暗淡无光,钱媛之原本就有些犀利的脸,变得愈发刻薄。
当钱媛之看见愈发娇嫩水润的苏琬儿立在院中时,说她心中没有震动是不可能的。女人嘛,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容貌,因为这是一个女人生命活力的重要体现。钱媛之的生命被边疆的苦难提前耗尽了一大半,虽然她又回来了,但是她的青春却永远地留在了那苦寒的相州。
看上去比苏琬儿老了一轮的钱媛之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没有锋芒,她与丈夫“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那老妖婆还想怎样搓磨他们夫妻二人,她需要小心谨慎地讨好每一个人。
苏琬儿给钱媛之带来了百余名“资质平庸”的宫女,她很清楚眼下钱媛之的状态,所以,心细如发的她费了许多劲,搜罗了这些“内秀”的宫娥,再亲自送到砚王府来供钱媛之使用。
钱媛之亲热地拉着苏琬儿的手说话,她很感谢苏琬儿热情又周到的照顾。经过了第一次流放的打击,钱媛之终于理解到了一点“强者”的真正含义。强者,这一顶帽子,是被人捏在手里看不见的地方,而不是戴在头上,让每个人参拜。
钱媛之与琬儿说话时,有收拾房间的婢女前来相问,砚王妃自相州带回的衣物是否还要保留。钱媛之立马拉长了脸,恶狠狠地说,这还用问吗?这些粗布烂衫不扔,留着还要给砚王爷忆苦思甜?
一旁的苏琬儿不说话,心里却泛出苦涩的味道。前一世的她,在靠上重登大宝的李砚后,就曾倒在李砚的怀里听他忆苦思甜。
李砚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据琬儿上一世的经历,琬儿能体会到他对钱媛之的百般容忍不光是因为他“惧内”,更多的是因为他对钱媛之毫无挑拣的爱。
在相州,李砚就曾拉着钱媛之的手对天发誓:假如以后我能重见天日,一定给你所有我能给的东西,让你随心所欲,不再有负累。
李砚是个“愣头青”,时间只能向他脸上刻下皱纹,却无法往他脑中画出沟壑。被贬至相州后,他每日都生活在恐惧之中,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像兄长李肇那样,被母亲暗杀,被赐死。有时候想的太难受,就想干脆一死了之。这时候钱媛之都会劝说李砚:福祸本就是不定的,人总是会死,为什么要如此着急?正是钱媛之,给了可怜的李砚一次又一次战胜死亡的力量,活着回到了京师。
李砚的誓言沉重又真挚,里面包含的,是他对发妻深深的敬意,和浓浓的爱意。这是两夫妻同患难、共生死后最特殊的情谊。
可惜钱媛之,她不懂李砚的容忍,也不懂李砚的心。
苏琬儿离开时,钱媛之热情地塞了一锭金进苏琬儿的手心。琬儿推辞不了,只好收下,她哭笑不得,心中暗道:钱媛之,与那吕吉山越来越像了,怪不得这两人最后真就能给凑成了一对。
苏琬儿这样想时,白日里吕吉山那隐忍的脸势不可挡地冲进她的脑海,她的心猛然狂甩两下,莫名地有些害怕。
苏琬儿从没发现,与钱媛之相似的,其实不是吕吉山,而是她自己,她在嗤笑钱媛之看不懂李砚的心时,自己又何尝看清过吕吉山的心。
所以当琬儿提着灯笼独自一人走在瑶华宫外那道又高又深的宫墙下时,一股怪风夹杂着不知是石块还是其他东西,砸灭了她手中的灯笼。
眼前陡然被一片墨黑包围,琬儿愣怔,就在她想张口高声呼唤时,一只大手覆上了她的嘴。
鼻尖传来淡淡的酒味,耳畔是吕吉山压抑的愠怒的声音,“小娘们这么着急就去砚王府表忠心了?”
真切地听到吕吉山的声音,琬儿原本紧张的情绪反倒放轻松了下来。
她定了定神,想说话,可是嘴巴被堵住,只好老实地点点头,又觉得不妥,又开始摇头。
吕吉山冷哼一声,松开捂紧她嘴巴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开始将她往高大宫墙外拖。苏婉儿有点心虚,不想跟他走,但是想到躲也是躲不过的,于是也迈开步子小跑着跟上。
吕吉山的心情似乎很糟,他一言不发,低头猛走。他越走越快,走出了瑶华宫的地界后,又穿过了几个花园和长回廊,周遭的宫殿越来越破旧,草木也越来越荒凉,老鸦凄凉的惨叫此起彼伏。这里是被废弃的大明宫西北角,再走不远,就要走出大明宫了。
四周黑漆嘛乌的,琬儿心中畏惧更甚,不肯挪步了,她往后拼命扯着吕吉山的袖口,“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还有脸问我去哪里?难道你不觉得你有责任向我说一点什么吗?”
吕吉山将她往身侧一堵斑驳的宫墙上一甩,恶狠狠的开了口。
天空中没有月亮,只有重重黑云,冷风吹来,寒意渗透肌肤,冷得琬儿打了个哆嗦,这是要变天了吧……
黑暗中的吕吉山看不清面目,他长臂一展,自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唰地一声,刀锋铮鸣,苍白无力的暗夜天光印在凌厉的刀刃上竟然射出了刺目的寒光。
吕吉山犹如暗夜中的猛兽,倒提着这把刀向歪倒在斑驳宫墙上的琬儿缓步走来。
“说话!你为何要这么做?在我提刀割下你头颅之前,我愿意听你说上几句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