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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皇家狩猎,天子出行,九城戒备;街坊路间,步步为营;御驾所经之处,皆张以黄幕;黄土道上,迤逦的仪仗队伍,连绵数十里。各人均神色严肃,连一声咳嗽也没有,只听到车轮辘辘,沉闷地滚动……至晚间扎营,那人马营帐连绵山间不绝,炬火通明,竟将天空也照得雪亮,如白昼一般。
同妃随驾出宫,雨瞳也随着大队人马扎下营来。
"寻莺,怎么在这儿?娘娘正找你呢。"随着映雪的身影,快步向一大帐走去,越走却越疑惑。
前三排后三排侍卫林立,表情个个森严、荷枪实弹的模样。行到帐前时,更是站着一排不配刀的侍卫。她心一紧,忽然便知道这是谁的大帐了。
屏住呼吸,在帐前跪下,帘子一掀,出来一人。
李广神色漠然,声音空灵,唤了句:"宣长春宫寻莺见驾!"她心一惊,屏气跟着进了大帐。
行至帐内,只觉一片明黄,逼目而来,深埋下头,在帐中间跪了下来,弱弱地回道:"寻莺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一阵窒息的沉默,忽从前方的龙座上,传来一个娇媚的笑声,道:"皇上,这便是同儿宫内的仕女寻莺,皇上要找的可是她?"一个熟悉而心跳的声音淡淡传来:"抬起头来。"缓缓扬起头,迎上那对刻骨铭心的眼神,如有魔力般,只是淡淡望着,却也像是心被人用最利的刀刃,缓缓地切割,再切割,一点一点流着血,却痛得欣喜若狂。
七年来,这便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望见他的脸庞,只是,一切的一切,只能默不做声,隐藏在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庞下,压抑,再压抑!
如果是梦,这一刻,便冲上前去,将那健硕胸膛紧拥入怀,将那满腹的情话,如潮水般倾吐,皇上,你可知?雨瞳有多想你,有多想你……袖下的指尖深深刻入了皮肉,却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心潮汹涌,却化为面上那一抹风清云淡,自己原来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多了。
迎上雨瞳的眼神,朱祐樘心忽地一动,这眼神,似乎见过,似乎爱过……只是,眼前的陌生人,怎么让自己有这种感觉。
一瞬间,思绪竟有些混乱,竟就这般怔怔地望了雨瞳半刻,四目相对,帐内透着一股奇怪的寂静。
直到一边的同儿干咳了一声,又强调了一句道:"皇上,这便是皇后娘娘说要赐婚的寻莺。"朱祐樘才回过神来,干咳了声问道:"嗯,你便是寻莺?"赐婚?
皇后要赐婚于她?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赐婚于她?
又要将她赐给谁呢?
她控制住自己混乱的心情,回道:"奴婢正是寻莺。"朱祐樘回复了威严的表情,道:"这次出宫前,皇后与朕说想成后宫一件美事。尚膳监太监孙淳为人忠厚,处事得当,长春宫寻莺贤良淑德,本是天造地设一对,欲赐婚于你们二人。朕也不强迫你,只是问你,你愿意嫁与孙淳吗?"他的话音落下,雨瞳脑袋一片空白,几乎差点跌倒在地。
嫁与孙淳?尚膳监的一个太监?
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她只觉得手脚开始瑟瑟发抖,手心全是冷汗。
惊慌失措之后,脑子瞬间冷静下来。
这事,看似无厘头,却定有深意。
肯定与那次自己发现长春宫饮食的秘密有关。
皇后已经出手了!
只是,为何要将自己嫁与孙淳,而不是直接杀了她呢?
现在皇后要赐婚于她,她怎么可能拒绝,如果拒绝,定是死路一条!
……
来不及多想,却只能默默跪拜回道:"奴婢愿意。"朱祐樘倒是一惊,没料到这宫女竟然真愿意嫁给一个太监,他倒吸了口气,轻笑道:"这倒真好,朕原本还以为你不愿意呢,既然如此,那么择个好日子成亲吧。""奴婢谢过陛下,谢过皇后娘娘。"雨瞳的语气仍旧淡定。
一边的同妃却有些尴尬,毕竟雨瞳是她的人,这么说给谁就给谁了,她面子上还真有些挂不住,但她又不能多说什么,只有干笑着道:"寻莺,你福气真好,孙公公是大好人呢,能嫁给他,你可有依靠了。""你下去吧。"朱祐樘淡淡下了令。
雨瞳神情恍惚,梦游般回到帐里,刚刚掀开帘子,双腿猛地发软,瘫到了地上……整整五分钟,那口气才回了上来,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次,七王爷求皇帝赐婚,他却紧守防线,再怎么也不愿意将她拱手让人;而这次,他这样随随便便地便将自己赐予了一个太监,这情形,只怕是哭笑不得罢。
但又怎能怪他?
他是皇帝,他需要摆平皇后,摆平后宫。皇后一个小愿望,他又怎会拒绝,更何况,他需要在同妃面前摆好姿态,需要告诉她,她的人是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要给谁,就可以给谁,轮不到她干涉。
只是,自己可笑又可怜,在这其中,只沦为一个不起眼的小棋子,任人摆布,甚至,还要接受心上人亲手将自己赐予别人!
她想着,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抱住床沿,放声大哭起来……2
天才蒙蒙亮,帐外已是人声骚动,动静异常。
雨瞳也不敢怠慢,稍稍洗漱了下,便随着一群侍从赶紧出了帐候命。
低头瞟去,只见锦衣卫亲军都指挥使司数百骑皆出营,迂道绕出围场前后三十多里,由远及近将众兽赶往围场合围,前三层,后三层。那些野兽珍禽,皆如没头苍蝇般乱逃乱窜,却无奈生生地被合围于中间。
整个猎场沙尘涌动,飞骑如风,好一派皇家狩猎之景。
她来自现代,从未见过如此雄伟的大场面,不由得心中惊叹。
她正想着,又见远远一处,前拥后簇,一马当先正是皇帝朱祐樘,身着轻便猎服,俊脸生辉,意气风发,精神抖擞。而一侧跟着同妃,一侧跟着七王爷等诸位王爷。那朱祐楎身着银白猎服,即便那么远,也能看见他如钻石般闪亮的眼眸。
两位如太阳般明亮的美男子,头回见他们同时策马扬鞭,相辉相映,竟如人间之绝美画面,任何语言也无法描述。
正在此时,一匹快驹疾驰而至,马上人英姿飒爽,白衣袂袂,近侍数百名将士,唯他斜挎一锦绣宝刀,正是御前带刀侍卫尉青。他策马行至御前,抱拳高声道:"陛下,合围完成!"
朱祐樘微点下头,冷眸扫视一周,声音洪亮如山钟:"散开!"尉青听令,转过马头,便大声疾呼起来:"有旨,散开!"只听一声一声飞骑传出:"散开……散开……"震荡山谷,如同回音。
包围一散开,那些野兽顿时如脱缰的野马般四处逃窜,一时间,又扬起了如火如云的沙尘,场面极其壮观……祐樘转头对祐楎,弯唇笑道:"你先来,如何?"祐楎迎面回笑,也不推辞,从身侧拎出一支白翎羽箭,熟练架于漆金长弓之上,凝气一拉,只听"噔"一声,那箭如闪电般窜出,准确地落到一只奔跑的野猪身上。只见那畜生竟被生生钉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好!"
三军齐呼,叫好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朱祐樘也不由得高声叫了句"好"。七弟的好箭法起了他的兴致,他微微扬了下眉,抽出一支羽箭,架在御弓之上,目标对准了一只四处逃窜的羚马,缓缓地拉开了弦……场面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凝视着这天子的一箭……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滚滚尘沙之中,突然冲出一个红色的影子,速度如疾风,直直地朝着朱祐樘的御驾奔腾而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在场的王爷军士们目瞪口呆,脑子空白了半刻。七王爷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高叫:"保护圣驾!"他这一喝,所有的人才反应过来,远处护卫的军士惊慌失措地架起长弓,箭在弦上,齐齐对准了这飞奔而来的红色身影上……站在不远处的雨瞳见到那红色身影,却立时呆住!
那……那不是焰龙吗?
那年在草原失散以后,便不见它的身影,谁知它日行千里,竟然到了这皇家牧场……见这样子,应该是受了惊,才会不顾一切朝圣驾奔去……几百支箭齐齐对准了它,下一刻,就会被扎成马蜂窝了……她来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去,一边跑一边口中发出"嘀"。一声长哨,这是焰龙熟悉的指令。
果然,那焰龙听到这哨声,突地就收住了步伐,在离圣驾四五米处,来了个急刹车……一阵黄尘落下,整个场面又陡然安静下来。
所有的军士见这一幕,也不知是该射还是不该射,手中的箭与弓哗哗作响。
雨瞳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三步化为两步,冲到了焰龙身体前面,双手一张,没头没脑地就喊了声:"不要伤害它!"她的话音落下,场面更是一阵寂静。
所有的人都傻了,比刚刚看到焰龙冲击圣驾那一幕,还要犯傻!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为了一匹马,竟然敢冲到皇帝面前!
而且,所有的人都在保护皇上,而她却冲上来保护一匹马?
疯了,真的是疯了!
不知是谁先吭了声,一时间,人群立刻骚动起来,大家都把目光齐刷刷地抛向了马背上的朱祐樘,等待他的裁决。
朱祐樘眯眼看了下眼前的女人,忽然想起她便是昨晚那个赐婚给太监的女子,眉头一皱,淡淡道:"朕记得你叫寻莺是吗?"雨瞳应声跪下,控制住起伏不定的呼吸,坚定地点了下头,道:"正是奴婢。"其实,她心里是慌的,这番行为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只觉得是条件反射蒙着头就上了。
但,这般行为,罪可大可小,可能直接拖出去砍头也说不定……她额头上已隐隐沁出了汗,但眼神依旧淡定。
朱祐樘见她表情,如此窘境竟还自若如初,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在讲学会上见到雨瞳时,也是这个表情,不由得心揪了下,五味杂陈。
收了心思,沉声问道:"为何拼命救一畜生?"雨瞳俯身,不紧不慢道:"此马为草原第一骏马,名叫焰龙,奴婢在草原曾经和它生活过一段时期。与奴婢失散以后,它便流落于此,没料到会惊动圣驾,但请皇上饶它一命。""噢?你说你在草原生活过?"朱祐樘一惊,探上身去。
雨瞳点了下头,道:"是。"
"哪儿?"
"哈密卫。"
"你在哈密卫生活过?"
雨瞳又点了下头。
朱祐樘凝神一怔,手指轻抚过鼻尖,似是在想什么,又眯着眼细细打量了雨瞳,忽而又道:"此马冲撞圣驾,本是死罪,而你又上前护它,这死罪又落到了你头上。朕是杀你好呢,还是杀它好?"雨瞳也不惊,只是抱拳回道:"皇上杀奴婢吧。奴婢识得皇上,焰龙却不认识,所以它是无心之过。无心者无罪,有罪的是寻莺。"她这话落下,周围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
一边的七王爷也一惊,眼光游离在这女子身上,只觉得她从容淡定出乎常人,探究的心理越发浓重起来……朱祐樘一笑,回道:"好一个无心之罪。这样吧,朕念在你当它是草原第一骏马的惜才之心。如若你能证明它确有价值,那么朕就不杀你,也不杀它,如何?""皇上要如何证明?"
朱祐樘淡淡地指了下胯下的马驹,道:"此为蒙古进贡之汗血宝马,听说,自长成以来,未慢过任何一匹良驹。你若是能跑过朕,朕就饶了你和焰龙。"他说着,也没等雨瞳反应,抽了下缰绳,那汗血宝马立即踱着碎步,轻悠行至一黄土跑道前,待马停下,他又微微一转头,瞟了眼跪在地上发呆的雨瞳,道:"怎么?你不敢吗?"与皇帝比马,雨瞳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一天。
但眼前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她弱弱咽了口水,也未多说,直接翻身上了焰龙的背,又凑上前,嘴唇在焰龙的耳边轻喃了几句。那焰龙极为灵性,立刻坦坦悠悠地晃到了道前,前蹄在沙土上来回搓了几下,似乎在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驾!"
一声洪亮的喊声响起,只见那汗血宝马如箭般向风中跃去,转眼,朱祐樘的背影便只剩下一个小黑点……雨瞳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身下的焰龙却兴奋得很,忽地前蹄高高扬起,在风中发出一阵清脆的啼叫,"嗖"一下,朝朱祐樘追去。
见二人瞬间没了影子,七王爷连声下令:"尉青,带上缇骑二十,跟在后面,保护皇上的安全!"……
焰龙的速度极快,完全在汗血宝马之上,但雨瞳的骑术却远远及不上朱祐樘,这一来一去,两马反而不相上下,在平原上驰骋,展开了拉锯战。
而那身后的锦衣卫缇骑,早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没了影子。
朱祐樘也暗惊,汗血宝马本是天下无敌之奇驹,却没料到那焰龙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与它并驾齐驱,甚至还略胜一筹。
只见雨瞳的身影愈来愈远,朱祐樘也一急,扬起鞭子,又高喝了声:"驾!"追上前去。
正在此时,却见前面的焰龙马前蹄一绊,突然止住脚步,整个向前倒去,而那马上的身影跟着这势道,猛地腾空,向地上摔去……朱祐樘暗叫一声:"不好!"没来得及多想,从马上飞身跃起,他的轻功是极好的,早一步落到了地上,一把接住落地的雨瞳,又顺势转了几圈,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雨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有些头晕眼花,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落在朱祐樘的怀里。那一瞬,所有的血液涌上脑门。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抹日光,淡淡洒在他的轮廓之上,泛着一层金黄。那一刻,心跳忽地止住,只觉若这般,死去也无妨。
终于找回了意识,连忙身体一抖,从他的怀中挣脱而出,在地上刷一下跪了下来,连声道:"谢皇上救命之恩!"朱祐樘却似没听到,凝眉走上前,仔细观察在地上瑟瑟发颤的焰龙的身体,没过多久,从它的蹄上拔出了一铁钉,自言自语吐了句:"原是这样。"它踩中了铁钉,难怪会受伤摔倒。
雨瞳听到朱祐樘的话,正想起身回话,却不料怀中掉出一物,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虽然声响很轻,却没逃过朱祐樘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见地上那洁白晶莹的白玉兔雕,脸色一变,三两步走上前来,快一步拾起了它,仔细看了下,急急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玉雕?"雨瞳见这一幕,思绪快速转动着。
柳夜朔命令自己接近皇帝,这是个机会。
她暗暗打算好,故作惊恐状在地上重新跪了下来,断断续续道:"这是奴婢在草原上生活时……一位友人的遗物……"遗物?友人?
朱祐樘心下一骇,有些失控地一把抓紧雨瞳的双臂,道:"什么友人遗物?快快说来!"雨瞳见他如此在乎的模样,心里隐隐觉得欣喜,但仍面不改色,恭敬地回道:"奴婢的好友叫夕落,听说原为中原人氏,奴婢与她虽不在一个部落生活,但偶尔也会相约谈心,甚为投机。只是有一晚奴婢再去找她时,却……""却怎么样?"朱祐樘的心也拎起。
雨瞳深吸了口气,心忽然有些纠结起来。
他那样在乎自己,自己却要亲口编织谎言,伤他的心。
皇上,原谅我……
她整理下情绪,装作哽咽,道:"奴婢再见她时,她已经被人所害……奴婢伤心欲绝之际,便取了她的白玉雕,留些纪念。"朱祐樘听毕,额头一冷,脸色沉了下去。
这回,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雨瞳的死讯,真的,真的,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喉咙黏结起来,半晌发不出一个音。
……
正在此时,身后的缇骑们已追了上来,一见二人的样子,连忙齐刷刷跪下,疾呼:"皇上,您没事吧。"朱祐樘起身,挥了下手,又像是想起什么来,转头眼光落在雨瞳身上,道:"你来乾清宫侍茶吧,朕想多听听她这些年的事。"说完,他长袖一挥,转身而去。
雨瞳见他的背影,万念叠生,百感交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利用了自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