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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望着我,目光中似在我眸光中寻味,终于问:“澜儿,可是你真心如此去想?”
话音中含了些责怪。
我低了头,眸光垂在脚面。绣鞋上那朵绒线花轻轻在风中震颤,好似一对儿正舞的蝶儿。我轻声道:“心有不甘,可也奈何不得。漪澜若只贪恋日日同老爷在一处,因此惹来内宅不和,反是给老爷平添烦恼了。老爷宠爱澜儿,澜儿也不能如此的任性不懂事体吧?”我徐徐地说,语言不紧不慢。他盯住我,似是要从我的眸光中寻到一丝不满。然而我却依旧含了淡笑望向他,缓缓地,他执住我葇夷的手掌这才才徐徐松开。
他走了,冰绡急恼的过来问:“小姐,好端端的,怎么把姑爷往别人房里推呢?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这几日老爷夜夜在咱们水心斋,姨奶奶们心里拈酸吃醋的甩闲话,可是面儿上对小姐都是远远的就陪了笑脸儿呢,就连小灶上配给的鲜菜鱼肉,都紧着咱们这房先挑拣呢。”冰绡看似比我还急,站在门槛处眺望着他的背影。
我为她整整发髻上系的那束翠绿的流苏说:“小灶上紧着咱们房里先挑拣的鱼肉鲜菜,日久天长吃起来就成了必然,反是得来泰然,不觉得是好的。”
冰绡一脸懵懂,寻思片刻我的话,豁然眼眸一亮恍然大悟地说:“小姐,冰绡懂了。小姐的意思是,若是如今事事依从了姑爷,姑爷的新鲜劲儿过了,就不知珍贵小姐了。或者,日后还有九姨太、十姨太的,哎呀呀……”
“孺子可教。”我捏捏她的粉颊笑笑,她反是得意的说:“这是名师出高徒!”
此后一连数日,老爷果然不大来我的水心斋。屋外骄阳似火,肆虐得花叶都蜷缩去一团,蔫蔫的无精打采。偶尔有蜂蝶流连停驻,却都耐不过暑热,只向花荫处寻一片阴凉。没有一丝风的盛夏,偌大的周府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只我水心斋内愈发冷冷清清。
早些日我恩宠正盛,姐妹们不时来我房里走动搭讪,这个夸我的针线女工技艺不凡,心灵手巧;那个夸我的衣衫搭配得清丽不失高雅。只我那时都不曾留意,不过几日的功夫,人却渐渐的散去,我才一一记起几日前水心斋的热闹。
虽是有些淡淡的感怀,可我生性素喜清静,况且一切在预计之中。没了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我反落得个清闲自在。
天渐晚,云渐淡。暑气却依旧蒸腾,我守着窗儿抚了一曲《佩兰》。琴音淙淙,如幽谷清泉。抚素琴,消溽暑,心内的暑热总算驱散。
一个打音,琴音戛然而止。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脸上,淡淡却暖暖。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心下一阵涟漪不定,倏然回身笑盈盈的望去……
却是空落落的。
风儿轻拂帘栊,摇摆几个来回。一地阳光,铺洒青砖,斑驳支离。阳光的影子被雕花窗筛过,显得破碎而不真切。
空无所念,疏影斑驳。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注一)
他没来,没有人来。我的心下顿时失落,十指抚在琴上几个漫不经心的音也是随意而颓然。
注一:出自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冰绡拖了一碟子冰好的水蜜桃和黎檬进来,不由抱怨着:“姑爷这几日是怎么了?说走还就真走了,竟是一去不回了。怎么和这夏日的天儿一样,一阵子热得灼人,一阵子乌云满天的不见寸尺日光了。真是让人摸不透心思。”
说罢调皮地问我:“小姐,该不是姑爷盼着小姐再给他送一幅美人盼归图呢吧?”
我被她的话逗笑,扬手就去捶她,她笑了奔出去。
我不便去追,急得“哎呦”一声叫,做崴脚状。果然冰绡不顾一切的掉头回来,被我一把擒住。
“小姐,你坏,使诈!”冰绡嗔着,我却是呵了气挠去她腋下,两人打闹做一团。
笑过一阵,冰绡捂着笑疼的肚子勉强直起身子问道:“小姐口渴吧?待冰绡去取些百合莲子羹来给小姐用。”
“冰凉的乌梅饮可还有?”我随口问。
却见冰绡诧异地望着我,勾起食指刮了小脸儿羞臊我,我立时记起那日老爷在我房里责怪我不谨慎珍重自己的身子,服用乌梅饮的事儿,不觉面上一阵羞红。不见了他,却是无孔不入周遭都是他的身影。
午后,姨太太们齐聚清风朗月水榭赏荷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恰是在夺目的日头下,日色将娇艳的花儿照得通透,荷叶上的水滴不多时就被晞干,晶莹的花瓣更如玉砌般透明。风过处,荷叶款款,荷花袅娜,似含羞般藏了满怀心事,未展芳颜。
我望着望着,心里渐渐起了一个念头,痒痒的,很想拿笔将这美景画下来。
慧巧在我身边,似看透了我心思,提议说:“澜儿的画是一绝,江南才女,名不虚传,不如画一幅群芳赏荷图助兴如何?”
“妹妹那点子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的。想必府里许多技艺高超的画师,独不缺漪澜一个。”我自谦道,心里却盘算如何的将画架搬到这清风朗月水榭来,静心地画出心中所欲画。
作画须静心,只希望自己的心能如这一池玉波,叶落风飘,而不惊动心内分毫。花开花落,不过眼前一瞬,所画的其实是心内丘壑。若能修为到此层,才是丹青大家。
“八姨奶奶,小的给八姨奶奶请安。老爷有请八姨奶奶移步去前厅,有外客。”急匆匆来传话的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孝儿,如此匆匆忙忙的跑来后宅,还说有外客。我心里犯疑,就不由得问一句:“可知是哪里来的客人?”
孝儿神神秘秘地说:“是位洋大人,金发碧眼的,头发像卷毛狗儿,眼珠子像琉璃珠一样,海蓝色的。说是老爷给八奶奶请的画画的师父。”
众人闻听都面面相觑,有些瞠目结舌。
“请个洋大人进府里当师父,呦,这在府里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三姨太惊叹道。
六姨太拈一枚葡萄在唇边轻晃,幽幽地说:“府里的规矩,外男不得入内宅的,老爷莫不是吃了迷魂药,被迷糊涂了?”
“八姨奶奶,快些请吧,老爷候着呢。”孝儿催促着。
三姨太急得呼一句:“等等,我们也去开开眼见识见识这洋大人画师。请个画师,还是位金发碧眼的洋人……”三姨太絮絮叨叨的就抢在我前面走,几位姨太太也嬉笑着随我前去看个新鲜。
我满怀的感激,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如此上心的为我去寻来画师,不管这画师技艺如何,单单是这番心意,我便有一丝满足。
来到前厅,老爷端坐在堂上,见我们先先后后的前来,露出淡淡的笑。
慧巧笑了说:“府里许久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了,闻听老爷给澜儿妹妹请来位西洋画师,姐妹们都想来看看眼界。”
周怀铭侧身支颐,打量我一笑,对孝儿摆摆手,就见孝儿奔去廊上喊一声:“带来!”
我的目光随了众人投向门外,脚步声,孝儿引来一位身材魁梧的西洋男人,果然是金发碧眼。一身黑色的燕尾服,白色的紧身裤子包住身子,那一嘴的络腮胡子显出画师特有的艺术气质。我从未曾想到老爷为我寻来一位中年的西洋画师,但这人眼神里满是温和慈祥,我便多了几分好感。
六姨太轻声嘟哝一句:“生的一身的毛儿?金毛卷毛狗似的。”
“该不是这西洋男人周身都和狗儿一样生着金色卷毛儿吧?”三姨太嘻嘻笑着猜测说,更故弄玄虚道:“啧啧,你们看看,这西洋男人的衣服,那也叫衣服,裤子包裹着屁股,不要一弯腰就撕扯开裤子吧……看他腰下那活儿,可是大过驴子了。”
一番话羞得姨太太们咂舌惊叫,羞答答的或掩面笑着,或嗔怪着三姨太语出无状。我更是羞得满脸臊红,以往见过西洋的教会中的男子,虽然服饰诡异,但从未如此去想。如今这三姨太一提,我也不由看去这西洋画师燕尾服下紧身的雪白裤子,尖头靴子……这三姨太可真是……
倒是七姨太平日少言寡语的,如今回敬一句问:“莫不是三姐姐见过驴儿那活儿?”
“混说!”慧巧忍无可忍地低声责怪,自己都不由得偷笑,又望一眼老爷,众人只是咯咯笑了掩口。
西洋画师笑眯眯的来到我们身边时,忽然停住步,礼貌的摘下帽子一个优雅的弧度给我们行礼,惊得姨太太们哄笑了向后退去。只我立在原地,盈盈的屈膝还礼,纨扇半掩了面。
那西洋画师的眼直勾勾的望着我,微开的口惊得难以合拢,不停地用蹩脚的中文赞叹着:“美人儿,东方美人儿!”
我又惊又羞,向后退去。他的眼仍是直勾勾地打量我,直至孝儿在身后扯他一把,嘿嘿地吆喝一声,堂上的周怀铭已经是大声咳嗽几声,以示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