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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脑凝香夜静幽,月窥窗纸斜影瘦。
独伴孤灯闻惊鸟,浅笑轻颦藏新愁。
……
傍晚,暑气退后,佩兰用过晚膳便在书案前练字,直到月上柳梢头,忽闻檐下笼养的雀儿一阵叽喳乱叫,接着便听到金铃的薄怒声。
“怎么又是这只猫,快些赶出去,前两天才叼走了咱们宫里一只云雀。”
闻听此言,佩兰便知是玹玗的狸花,高声音吩咐道:“不用管它,那是皇上的猫,养心殿的锦鲤都由着它叼,何况我这里。”
金铃诧异地一抬眸,想了想,又觉得佩兰的暗讽倒也恰当,猫天生就任性妄为,却懂得何时撒娇卖乖,且能把一双利爪隐藏得很好,可一旦招惹到它们,那下手可是又狠又准,又快又毒,这只猫背后的主子不正是如此吗?
“你把话传给其他人知道,若下次这只猫再进储秀宫,赶出去就好,别伤着。”金铃压低嗓子叮嘱过打扫宫院的小太监,才转身进入殿内,察觉宣德炉中竟焚着提神醒脑香,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几日,恐怕东西六宫的妃嫔都不得好睡吧。
佩兰望着刚写完的那幅字,没有抬眼,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今日这么早回来。”
名义上,她要协助皇后操办殿选,但实际决策权都由甯馨掌控,却又把安排秀女住处,和交代宫中规矩,这等麻烦且又容易得罪人的差事丢给她。
“是,蒙军旗通过验身的秀女不多,很容易就安排妥当了。”金铃将手中名册放到书案上,昨日安排满军旗的秀女,从午后一直折腾到二更,回储秀宫时,见正殿烛火幽暗,料想佩兰已就寝,她才没有入内回话,今日清早天一亮,就又往神武门去了。“娘娘,这是昨天和今天,通过验身,已入住乾西五所的秀女名册。”
“嗯。”佩兰并无兴致地冷眼一扫,沉吟道:“明日是汉军旗秀女入宫,人数本就比满军旗还多,且这些汉军旗的秀女都懂保养,想必都能通过验身那关,明日的事情最多,之后你还得盯着老嬷嬷们教导礼仪,提点规矩,有的好忙了,早些去歇着吧。”
“谢娘娘体恤。”金铃福身一礼,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不用担心,奴才虽然没有经验,但会虚心听从老嬷嬷的提议,毕竟这届秀女有几个厉害角色,奴才会仔细应对,绝不给娘娘多增烦忧。”
金铃努力把话说得很婉转,佩兰表面上看着平静,但心里必然也是七上八下,后宫女眷中,佩兰最为年长,若非担心色衰爱弛,又岂会服用各种养容乌发丸,想尽法子留住渐渐溜走的青春。
“本宫才不担心这些,那些秀女若真闹出大事,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撂牌子,轰出宫去,反倒是清静。”佩兰冷冷一勾嘴角,旋即又沉声叹道:“本宫只是觉得,这几天太平静了,恐怕会有大乱子。”
金铃这才注意到,书案上那幅字是唐人杜荀鹤的一首诗: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险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前段时间,杨名时之死,玹玗忽然患上心悸病,外人或许看不出问题,佩兰却心知肚明。且小康子虽然死了,但指向已非常明确,可皇上竟停止了调查,太后也不曾过问,就连玹玗本人都没有反应,实在很不寻常。
“皇上定是顾及娘娘颜面,才刻意要平息风波。”金铃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娘娘担心的事情,或许经过这次选秀,以后便不用头疼了。”
“说来听听。”佩兰一挑眉,侧目看向金铃。
“娘娘可还记得她?”金铃翻开秀女名册,指向满军镶蓝旗,西林觉罗·鄂韶虞。
“记得,鄂尔泰的侄孙女。”佩兰不削的冷声问道:“她通过验身了?”
鄂尔泰是出名的老奸巨猾,舍不得亲女儿、亲孙女卷入宫廷斗争,且雍正朝时,皇室宗亲也并非稳妥去处,所以用尽人脉和手段,想方设法让她们在验身这关落选。而如今,圣祖和贵妃是不济事了,她又不给亲妹妹面子,儿媳妇也指望不上,所以就把手伸向族中亲戚。
鄂韶虞右侧额头上方长着一颗黑痣,虽然不大,但在那个位置却是不吉利的表现,相学中称之为“克母”,凡有克母痣的女子,会给母亲带来厄运。
这种事情宫里向来忌讳,且当朝又有皇太后,若非鄂尔泰收买了嬷嬷和内监,鄂韶虞绝对不可能通过验身。
“是。”金铃点了点头,又道:“因为不太显,只要扑上粉,就不怎么看得出来。”
“找死。”佩兰哼声笑道:“上次的事件是否能就此平息还不定呢,如果被玹玗察觉鄂韶虞的那颗痣,指不定会有什么风波。”
“其实……”金铃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她深知,若佩兰惹上麻烦,她也很难足岁离宫,斟酌后,又道出今早乾西五所的闹剧。“也不知怎么的,那鄂韶虞似乎和皇后的堂妹,富察?淳嘉很是要好,今儿早上还因为分配房间的事情,与钮祜禄家的秀女,舒蓉和舒芮好一番争执。奴才看着那场面,心里觉得奇怪,论理,鄂尔泰大人应该会叮嘱自家的秀女,入宫以后究竟该站哪一边。”
“你啊,一句话绕这么大个圈子。”佩兰无奈地笑了笑,金铃也未免太小心了些。“最好鄂韶虞和皇后的堂妹都能通过殿选,由着她们折腾去,届时鄂尔泰惹出再大祸事,都与本宫无关,那是皇后跟他们西林觉罗氏的勾当。”
金铃敛眸道:“如此,奴才明日就吩咐下去,若鄂韶虞前来求见娘娘,一律拦下。”
“不能总是避而不见。”佩兰思忖了片刻,冷笑道:“找个时间安排一下,和她在御花园来场偶遇,届时本宫赏她几句好听的,让她自觉无趣,以后便不会来储秀宫碰钉子,本宫也能与西林觉罗家撇清关系。”
“娘娘英明。”金铃会意浅笑,“待明日汉军旗秀女入宫,教引姑姑就要统一教她们宫中礼仪,少不得要借用御花园的宽敞地,到那时有的是机会。”
“嗯,不过在此之前,你费心盯着点,若有什么事端,尽力压着些。”佩兰已无心练字,却也没有睡意,索性便把这两日的事情问个齐全。“对了,秀女们居住的房屋,你是如何安排的?”
金铃莞尔一笑,娓娓说道:“奴才没有经验,以为皇后娘娘会安排,接过什么都做,想说和长春宫的翠微姑姑商量,她竟十问十摇头,全无主意。再说那些秀女,满军旗下五旗的都不好应付,上三旗贵族千金更是麻烦,可乾西五所只有四所能用,好朝向的屋子总共才八间,哪里分配得过来,若是有人觉得不公平,不说奴才们办差不利,反倒是会议论娘娘有心厚此薄彼。奴才昨日正焦头烂额呢,可巧有位帮秀女验身的嬷嬷出了个主意,说把所有房间写在竹签上,然后让秀女们掷骰子,按点数大小排序,自己抽签,好坏全靠运气,听天由命,怨不得人。”
佩兰不禁失笑,问道“是哪位嬷嬷,想出这么绝的法子?”
“毓庆宫借调过来的刘嬷嬷,当年圣祖定妃身边的司门女官。”见室内的冰皆以化水,金铃将窗户撑起,让夜晚的凉风流入殿中,又不望在窗边燃上驱蚊檀香。“那翠微姑姑本来还想反对,但好几位老嬷嬷都说,当年圣祖爷选秀时便曾用过这法子,既有旧例可寻,就没什么不妥。”
佩兰凝眸想了想,问道:“本宫记得,那个刘嬷嬷被太后指派到毓庆宫,好像是负责前星门的看守?”
“是啊。”金铃坐在凉榻旁的矮凳上,为佩兰摇扇扑风。“就是因为她的差事清闲,且又是个有年资的老嬷嬷,所以才借调她三日,去给秀女们验身。原本单庆吉还想让她教秀女们礼仪,不过宁寿宫两位伺候太妃的姑姑出言挤兑,说得话实在有些难听,但她也不恼,反说自己只是个看门的,不敢担当重任。”
“为秀女验身难道不是重任吗?”佩兰瞳底闪过一抹高深莫测的光芒,幽眸微眯,沉声说道:“但凡经历过康熙朝的老嬷嬷,就是比一般人更有见识,而经历过雍正朝的老嬷嬷,又多添了一份心思,这个刘嬷嬷不简单,让她守大门有些屈才了,如果能换过去照顾永璜,倒是不错。”
金铃眼珠一转,柔声道:“娘娘,奴才听闻,玹玗姑娘身边的雁儿,最近倒是与刘嬷嬷有些来往。”
“哦?”佩兰蓦然睁开双眼,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语气略带阴狠地说道:“玹玗的心思倒和本宫想到一起了,所以说,永璜身边唯独不能少了她,只有那些无脑的蠢货,才会在本宫大事未成之前,就对她下黑手。”
“娘娘放心,那玹玗岂是那么好对付,否则还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更深夜静,窗外虫鸣悦耳,见佩兰已有睡意,金铃轻声问道:“娘娘要不去床上安睡吧?”
“不必了,明日一早还要去给太后请安,有些话本宫得说在皇后前面。”佩兰慵懒一笑,转过身子闭目浅寐。
金铃额首,脚步轻微的退出寝殿。
三更钟鼓响起,金铃也乏得很,可奴才没资格在房内安放冰桶,窗户又小,所以很是闷热,不若将竹榻放在门前的柳树下,反正也睡不到两个时辰,就得起身再往神武门去。
抬头望向天幕上的明月,金铃深深叹了口气,在这紫禁城里,后妃们勾心斗角,受罪的却是奴才,跟着佩兰这样的主子,只要不惹下大祸,倒也算是享福的了。
可是贵妃和皇后暗斗,她这个心腹掌事姑姑,就得要处处提防,时时谨慎,日子一天比一天活得更累,不求贵妃能提前为她配婚,只当愿足岁之年能顺利离宫便好。
但每每思及此处,就更是不明白那些争先恐后想成为皇上妃嫔的秀女,她们究竟知不知道,这片红墙内是怎样的日子?
从踏入紫禁城的那一刻起,争斗永无止息,眼下那些秀女们不过争一间宽敞的屋子,或是争一时的风头,可成为皇帝妃嫔,一辈子都会为了个“宠”字斗得你死我活。
可是,宠不用于爱,更非宠爱。
皇帝宠她们,或许只是把她们当作玩意儿,朝怜夕弃,全不放在心上。
若说成为妃嫔,可以为家族带去利益,那也得要有本事爬上嫔位,可紫禁城内这条无形的梯道上,早已冤魂萦绕,满布红颜枯骨,也许有的人前一刻正兴奋自己登上了一阶,谁知下一刻是不是会坠落至底,或魂断与此。
想到这些,金铃瞬间霍然,奴才并不是紫禁城内最可怜的人,反而是那些徒有华丽外表的后妃,比她们这些宫婢凄凉百倍。
希望!
当那些秀女拥有了后宫女眷头衔的那刻起,就湮灭无踪,她们注定要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进行着无休止的困斗。
所以金铃能够用很宽容的心应对乾西五所的秀女,以一个施舍同情的人看待她们。
日升月沉,曙光驱走了黎明的黑暗,紫禁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忙碌,汉军旗秀女验身完毕,二十个秀女,仅有两个落选,可见她们的天资比满军旗和蒙军旗都要好。
虽说八旗分上三旗和下五旗,但历年来,在秀女之间,却早已形成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地位划分。
满军旗自视最尊贵,而汉军旗地位最低,便是上三旗的秀女,若家世背景稍微差点,那地位还不如满军下五旗破落户家的秀女。
而蒙军旗的秀女心高气傲,虽然满蒙联姻是旧俗,可随着满人入关,江山稳固之后,科尔沁就不再那么受重视,而那些在草原上自由惯了的姑娘,尤其是博尔济吉特氏,也不再那么中意爱新觉罗氏的男子,在她们看来,落选未尝不是幸事,回到草原海阔天空,怎么都好过四道院墙四方天。
有心气的女人多了,麻烦事也就不断。
乾西五所从秀女第一天进宫起,就没再安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