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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房,内监宫婢进进出出,显得异常匆忙,且神色都是紧张的僵硬。
确实有人因药茶出事,但并非永琏,而是侍皇子读书的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已过古稀之年的杨名时。
眼下人已被抬到旁边的休息室,御医沈睿哲和太医杨宇轩在里屋为杨名时诊治,永璜、永琏、静怡则候在外屋,其余帮不上忙的奴才全部守在门外,还混了不少来看热闹的。
玹玗和鸿瑞匆匆赶来,拉着静怡到一旁询问:“你昨日是不是拿了几包药茶给永琏,他可喝过了?”
“姑姑,你脸色不好,还是先坐下吧。”毕竟是跟在玹玗身边长大,静怡也养出了一副细腻心细,杨名时倒下的那刹,她就察觉到不对之处。“因为师傅有几声小咳,前日我无意中提到皇阿玛配了极好的润嗓茶给姑姑,永琏才央求我向姑姑要些来孝敬师傅。”
闻言,鸿瑞便附在玹玗耳边小声说:“我先进去瞧瞧。”
“嗯。”玹玗淡淡一点头,又继续向静怡问道:“杨大人可饮用过那药茶?”
永璜站在角落,原本不应该打扰玹玗和静怡说话,只是听到这问题后,才忍不住凑上前,蹙着眉,小声说道:“应该就是喝了那种药茶才出事的,昨儿过去探望姑姑,我就发现师父和姑姑情况有些相似,心里已经开始怀疑,但那药茶是皇阿玛让李怀玉送去给姑姑的,这才没再多想。”
满心焦急向里屋探望的永琏,蓦然回过头,发现永璜和静怡都围在玹玗身边,便也走了过来,年幼的他最无心机,只是看着玹玗脸色微白,关心的询问了几句,而后叹道:“姑姑的身子还没好,师傅又病倒了,毓庆宫也有嬷嬷抱恙,想必是因为这几天日夜温差大,所以一个不小心就会生病。”
“是啊,所以你们两个也要仔细些。”玹玗只觉得胸闷的紧,但还是对永琏漾起一抹笑意,眸光微抬,又见从里屋出来的鸿瑞对她使了个眼色,遂对跟来的雁儿问道:“照料他们的嬷嬷可在外面候着?”
“在,就在门外候着。”雁儿小声回话道:“刚才嬷嬷们是想伺候两位阿哥先回毓庆宫,可二阿哥担心杨大人情况,不愿意离开,所以把她们轰了出去。”
玹玗难得端着长辈的架子,命令道:“你们两个在这也帮不上忙,先随嬷嬷回毓庆宫,休息一会儿,用些点心,过午还得习步射呢。”
永璜和永琏对望一眼,都乖巧地点了点头,可永璜没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声音幽微地对玹玗说道:“姑姑,那药茶二弟还赏了两小包,给看守前星门的刘嬷嬷。”
说起这位刘嬷嬷,玹玗倒是见过两次,乃宫里年久的老嬷嬷,原是圣祖定妃的司门女官,雍正年间,圣祖定妃被履亲王胤裪迎回府中奉养,只带走身边的掌事姑姑和司账女官,其余则遣到各处,刘嬷嬷被分去看守慈宁宫。
虽然刘嬷嬷也是受太后指派,但不负责阿哥们的起居,偶尔里面的嬷嬷身体不舒服时,才会让她顶替一天半天,通常只在外院上夜,看守毓庆宫大门。这种差事毫无油水,还难免受阿哥身边的嬷嬷们冷眼,但凡毓庆宫分配东西,不挑剩下也轮不到她,但她倒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在紫禁城里,能平安活过大半辈子的奴才,绝不会是傻子,而是大智若愚,看着温吞,其实很清楚宫里的风向,也懂得为自己筹谋。
“刘嬷嬷为人很是和善,永琏见不得毓庆宫的奴才挤兑她,所以凡见她有需要都会帮。”静怡柔声解释道:“听闻刘嬷嬷热伤风刚好,之前也咳得厉害,所以永琏就给了她两小包。”
玹玗淡然“嗯”了一声,对雁儿说道:“你亲自去,把药茶取回来,万不得已透点风也行,但定要惊醒她几句。”
“我知道该怎么说。”雁儿刚一转身,又回过头,担忧地望着玹玗。
静怡兰心蕙质,莞尔笑道:“我会陪着姑姑,你无需担心,再说还有鸿瑞呢。”
“那就有劳大格格了。”雁儿微微一福身,才疾步往毓庆宫去,她明白玹玗的顾虑,若是要明着彻查,当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可眼下选秀在即,这节骨眼上不宜出乱子。
这故然是个原因,但玹玗还有其他考量。
那个下毒的幕后黑手,明显是一心针对她,只是阴差阳错才牵连了这许多,她不想有人借此生事,在后宫兴风作浪,惹弘历劳神烦扰。
“皇上驾到!”李怀玉的声音陡然响起。
刚才和玹玗通往尚书房,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要禀报皇上,所以半途就拽着欢子弯曲乾清宫。
屋内屋外,奴才跪了满地,皆遵礼高呼万岁,可弘历行步如风,只用余光瞥了李怀玉一眼,便径自走进里屋,浑身上下萦绕着凛然不可犯的王者之气。
李怀玉了然,停下脚步,对众人吩咐道:“皇上有命,无用的都退下,杨名时大人突发痛胸之症,一干人等不得妄议,违者宫规处置。”
沈睿哲领着徒弟鸿瑞还在里屋施针,杨宇轩闻声迎了出来,他并非帮不上忙,而是不敢承担犯禁的罪名。
“杨名时现在如何?”弘历冷声询问。
李怀玉闯入乾清宫,然后一路过来,早把已知的情况和心里揣测都说了个通透,弘历已经解了大概,也猜到是何人所为。
杨宇轩恭敬一礼,回话道:“杨名时大人因年事已高,脏痹日久不愈,重感外邪,或思虑伤心,气血亏虚,复感外邪,内犯于心,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
弘历面对着两位太医,眼角余光却并不显露的注视着玹玗,见她神情憔悴,脸色苍白,额头还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心,被紧紧揪着一般,疼极了。
那晚之后,玹玗让雁儿传话给李怀玉,说身子不舒服,所以没往养心殿去。因为那晚的失控,他只当是女儿家害羞找得借口,于是就没怎么在意。且这三天来,他不仅要头疼疏浚清口并江南运河之事,还需准备小满祭祀神农大帝的典礼,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没想到才区区几天,居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幕后主使胆大妄为,竟敢借他之手毒害玹玗。
思及此,他更没耐性去听杨宇轩不紧不慢的掉书袋,冷声打断道:“朕不是来听你背《黄帝内经》的。”
杨宇轩听出弘历平淡的语调中,还夹着一丝肃杀之意,又被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震得心中一颤,缓缓将头垂得更低,斟酌再三,实话说道:“杨名时大人脉沉弦,乃是《灵枢经》中所述之真心痛,此症……旦发夕互,夕发旦死……即便华佗再世,恐也回天乏术。”
弘历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阴沉,默了片刻,正欲转向玹玗,里屋的门却突然开启,鸿瑞受师命,请他进去说话。
转头凝着玹玗,直到那疲惫的脸上扬起一抹浅笑,他才沉重叹了口气,又道:“小玉子……”
“奴才明白。”李怀玉最擅揣摩弘历的心思,一个眼神就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待弘历进入里屋,他连忙走到玹玗跟前,低声说道:“姑娘脸色实在不好,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别让皇上担心了。”
玹玗点了点头,用轻微到连静怡都听不清的声音,向李怀玉问道:“皇上在乾清宫和哪几位大臣议事?”
弘历过来后,已让帮不上忙的奴才散去,那被她视线瞄到,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家伙,就应该是受人指使,专程前来打探情况。
李怀玉不由得一愣,就他所知,玹玗从不问这些,悄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竟瞧见门边闪过一点衣袖,随即明白其意,便附在她耳畔如实回答道:“鄂尔泰、张廷玉、查郎阿、嵇曾筠、迈柱这五位大臣。”
“那就只有可能是他了。”玹玗低喃了一句,又对李怀玉吩咐道:“把外面那个人逮住,说不定就能牵出幕后黑手。”
李怀玉出去逮人,静怡则劝说玹玗快些回锦婳斋,可还没踏出门槛,就觉得一阵晕眩,四肢酸软无力,气短且呼吸不顺,虚汗浸湿衣裳,意识渐渐模糊,耳鸣让她听不到旁人的呼喊,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杨宇轩反应极快,一把接住玹玗,并将她搀到圈椅上,可刚一号脉,心里骤然一怔,眉头微微蹙起,总算明白为何她一听闻尚书房出事,就匆匆敢来。但这样的事情心照不宣,讷讷对静怡笑道:“大格格无须担心,姑娘应该只是休息得不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听到静怡的惊呼,在里屋的弘历推门而出,什么都没问,直接抱起玹玗离去。
门内,沈睿哲淡淡摇头,又拍了拍鸿瑞的肩膀,低声宽慰道:“她年轻,问题应该不大,回头皇上会传咱们过去,为师再帮她号脉看看。”
待弘历走远,杨宇轩才拉着沈睿哲低声问道:“你看这脉案……”
沈睿哲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你刚才不是向皇上奏明,杨名时大人乃真心痛嘛。”
杨宇轩淡然额首,喃声道:“明白。”
民间有俗话:瓶口扎得住,坛口封得住,人口却捂不住。
上书房的事情,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经传遍东西六宫,因为甯馨正忙着筹备小满祭蚕神的仪式,且听到的事情也与永琏无关,她便没太上心。
但佩兰对此却甚为紧张,暗中召来上书房的奴才,细细询问了事发经过,连着这段时间的事情分析思量,心中更觉不对,立刻让金铃去内务府传话,近期她不见任何亲眷,尤其是妹妹佩菊。
夏夜静谧,月上柳梢头,洒下淡淡幽光。
宫里为了驱蚊,每到夏日,养心殿的院中就会添置不少养着青蛙的水缸,所以即便没有荷塘,也能听到蛙声伴虫鸣。
寝室的窗户开着,窗前放着几盆花开正好的紫罗兰,白玉炉上轻烟袅袅,焚着静心凝神的檀香,冰桶散出淡淡凉意,让人幽然安睡。
玹玗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模糊地望向窗外,此刻风雨交加,也分不出是什么时辰。
“姑娘醒了。”雁儿款款入内,见玹玗已坐起身,忙将手中的铜盆放到架子上,拧了巾帕递给上,又笑道:“早膳已经备下了,一会儿就送来。”
“早膳?”玹玗甩了甩头,凝眸看向时辰钟,果然已快到巳时,心中疑惑地低喃自问:“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雁儿小声说道:“昨日你晕倒,是皇上将你抱回来的,之后发生了些事,皇上怕你听了犯急,于是命沈御医给你扎了几针,好让你安安稳稳的歇着。”
“杨名时大人没救过来吧。”玹玗沉声一叹,还有什么事情能惹她生怒,无非就是这桩了。“那么大年纪的人,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想象之中的事。”
“鸿瑞亲自配了解毒的药,我去让欢子现在煎上,待会用过早膳再喝。”玹玗转身出去,回来时捧着几样细粥,供玹玗挑选,还搭着些清爽的小菜。
玹玗只略吃了两口,又向雁儿询问道:“昨日让你去毓庆宫,东西可都取回来了?”
“真是开眼界,宫里的老嬷嬷个个精明,那位怕是狐狸托世的。”雁儿把昨日和刘嬷嬷的对话都详细说给玹玗听,又笑道:“就算是先回去一步的大阿哥给她提过醒,可我开口取药茶时,她半点好奇都没有,笑呵呵的就把东西给我了。还说因为嗓子已经好些了,又想着是二阿哥的赏赐,必然精贵,且那两小包也就一早一晚的分量,所以都没舍得喝,连打开纸包都不曾。”
“这老嬷嬷可真有意思。”玹玗轻忽一笑,问道:“她就只跟你说这些?”
“嗯,乱七八糟的胡扯一通,东西给得爽快,话里又透着不舍的意思,我只能答应回头另配些给她。”说罢,雁儿无奈一叹,又感慨道:“你之前断定的不错,那个刘嬷嬷可不简单。”
玹玗不禁勾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笑道:“永璜身边倒是需要这样的人。”
“这时候你还有闲情担心别人。”弘昼的声音响起。
雁儿知趣的退到门外守着,玹玗噙着一抹浅笑给他让座,猜他这时候前来,肯定有要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