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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正殿,西次间。
温热水气氤氲着淡淡薄雾,熏香和花香混合着,轻烟袅绕恍若仙境。
甯馨步出木盆,披着丝棉的浴袍,回到暖烘烘的寝室,斜身趴在床上,由两位小宫婢为她全身推抹精油,闭眸享受着这种触感。
约莫过去两刻钟,翠微待次间收拾整洁,才端着一盏既能养颜补气,又可安神解郁的红枣甘草酒酿茶入内,手中捧着的托盘中,还放着敬事房的纪档。
“你们先下去吧。”挥手屏退两位小宫婢,翠微俯下身子,在甯馨的耳畔低声道:“娘娘,东西已经送来了。”
甯馨幽然睁开美眸,微微撑起身子,视线落在纪档册上,默了许久,又趴了下去,将头偏倒另一边,喃声道:“你看看,最近皇上都招谁侍寝。”
这段时间,只有回到紫禁城的当晚,弘历到她寝殿稍坐,陪她用过晚膳,既没有恩宠,也没有留宿,二更不到就离开了。
冬月初三,弘历开始御乾清门听政,每日下朝都会尚书房看看永璜和永琏在学里的情况,甯馨也常常过去,这居然成了帝后之间白天的见面方式。而转眼又小半个月过去,除了一些祭祀的事项要和她商量,弘历就没踏入过她的寝室。
翠微翻开纪档,抿了抿唇,低声道:“皇上刚从易州回来时,在贵妃寝殿留宿两次,不过纪档上写,是三更就离开的;至于这段时间,皇上去过纯嫔寝殿一次,去过海贵人处……三次,但也都是三更就离开。”
“博尔济吉特?初涵,真没想到啊。”甯馨冷冷哼笑一声,“贵妃是个极懂取舍的人,不料这个海贵人也能如此大气,不在乎自己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个可造之才。”
“可海贵人当年是被太后选中,虽然她极少在太后面前奉承,但这半年却和玹玗姑娘极亲近,怕无法为娘娘所用。”翠微并未听懂甯馨话中之意。
“她自然是不能用的。”甯馨披上寝衣,靠坐在床上,端起茶盏优雅喝了几口,又沉吟问道:“那个玹玗还整日往养心殿跑?”
“是。”翠微点点头,娓娓道来:“听闻是武英殿上折请旨,欲刊印皇上的旧稿《庚戌文钞》,但雍正八年时,皇上亲自整理的习作,只辑有十四卷,武英殿是想将之后五年的文稿也添入其中,但皇上称政务繁忙无暇挑选,遂让玹玗姑娘代为整理。此事太后已然同意,还赞说,皇上的兄弟姐妹里,能担此任的也就玹玗姑娘,不作他人选。所以玹玗姑娘每日早起就过去养心殿,先陪皇上练功,然后到温室整理文稿,早晚膳和午后茶点都是在养心殿用,有时还留宿在那边,太后完全不过问。”
其实坚诚前段日子就已听到风声,可三格格病了,甯馨亲自照顾又斟酌药案,还不能放送和永琏修复母子亲,且后宫杂事冗繁,让甯馨忙得食不甘味,睡不安宁,所以很多事情,翠微也不敢说出来扰甯馨烦忧,只是眼下甯馨问到,她才不得不说。
“过问什么,太后高兴还来不及呢。”甯馨接过清水漱口,幽幽叹道:“御书处是和亲王掌管,他上的折子,你觉得会是谁的意思。”
“是皇上……”翠微脱口而出,却在甯馨眼中迸出寒光的同时闭嘴。
“就让她天天在养心殿出入,届时招来的仇恨,可不止后宫,朝堂上容不下她的人更多。”甯馨眼眸微闭,上次在圆明园,毓媞已经把话挑明,却不知道她看过雍正帝遗训,郭络罗一族永不可选入后宫。
“娘娘的意思是说,鄂尔泰大人?”翠微又忍不住多事的低声询问。
猛然抬眼,冷冷一瞥,甯馨不屑回答这个问题,浅浅敛眸,似乎想到了什么,淡淡问道:“如今是谁在太后跟前伺候最多?”
“娴妃娘娘。”翠微这些日都派人盯着,“自从太后回宫,娴妃早晨随娘娘去请安,然后便留在那里,一直侍奉太后用过晚膳才离开,每日如此,好不殷勤孝顺。”
“看来是想通了,不愿继续躲在承乾宫顾影自怜,好啊。”冷笑中含着一抹她自己都未能察觉的阴毒,甯馨预言道:“这后宫又要热闹了,也对,自古以来,帝王的后宫就不曾宁静,若然都相安无事,这日子就真成了一潭死水。”
翠微想不明白,蹙眉问道:“现在得宠的几位,都是太后选中的人,凡事有太后压着,应该闹腾不起来。”
“太后不会为这等事费心。”甯馨侧身躺下,单手撑着头,眼眸微敛,满脸不屑地说道:“现在后宫里,贵妃、娴妃、海贵人都是太后选中的人,且宁寿宫还养着一个陆铃兰,皇上身边又有个玹玗,这几个女人谁都不是省油灯,让她们斗去,也好给明年新入宫的秀女一个提醒。”
且她也可以冷眼看看,究竟谁对玹玗的怨恨最深,也好借那人之手把玹玗嫁出去。
夜已深沉,酒酿带来的微醉感,让甯馨不再去思考这些烦心事。
明日是冬至,弘历要亲自去圜丘行祀天礼,她也要率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然后商议腊八节的事项,接着又要为年节忙碌,是真的无暇顾及其他。
冬月末,弘历下旨停止捐纳,除此外就没有更进一步动作,也让各方都松了口气。
年节前的这段日子,后宫格外平静,但太后、皇后、贵妃的母家却门庭若市,情形颇似康熙帝初选秀的时期,八旗家庭都挤破头的想把女儿往宫里送。最后殿选时,太后的话举足轻重,就算皇帝不喜欢,只要太后看中,也会被记名留用。而秀女想要进入殿选,前面还有初选和复选两关,贵妃将协助皇后操办选秀的消息早已传开,她们都有划掉名字的权利,所以得先把这两位讨好了。
从腊月起,这三家府上,就开始源源不断的收到年节敬礼,大手笔也不在少数。
当然,这些礼都是要选秀女的八旗家庭所送,而选使女的包衣家庭,无论想不想让女儿入宫,要讨好的都是另一些人。
除夕当天,魏府早已置办了丰盛的年夜饭,此刻厨房熄火净灶,他们府上没有除夕夜摆戏的习惯,所以酉时刚到,前后院门就已都落锁,待等供祭祖先完毕,便是全家老小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
就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日子里,妘娘和熙玥却清冷孤寂的留在小院,没有得到通知和允许,她们母子不可擅自去前厅。
不过财可通神还真是不假,被妘娘收买的厨娘,刚刚悄悄送来两个食盒,凡前面有的团年菜品,都单独给她们备了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二管家还送来了一箩炭,西南角门看守的小厮还帮她们买了各式干果和果脯,夜里守岁也不会闷。
“这府上,比起从前义母家,可差远了。”熙玥眼底掠过一抹嫌弃之色。
她虽不讲究吃穿,但正房的人一有机会就耀武扬威,动不动就说她们母女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可如今看来,真正没见过市面的竟是魏家人。郭络罗府素日低调,但每逢大节庆却十分讲究,每道能放上桌的菜,即便是最俗的鸡鸭鱼肉,最常见的青蔬豆腐,都盛盘如画,菜名如诗。
“若不是在你义母家住了十年,魏家也不算差了。”妘娘淡淡一笑,沉默许久,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按理说,过会有人要引你过去给祖母行辞岁礼,明日初一还得去行拜年礼,你可要记住了,若没人事先教你,千万别让她们察觉,你懂得满人的礼仪。”
“娘放心,女儿记得。”熙玥乖巧一笑,“咱们在这府上也住了这么久,不是一直隐藏得很好吗。”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一阵鞭炮声,前厅应该快要开宴了。
祖母年氏身边的婢女亲自来小院请熙玥去正厅吃团年饭,但妘娘仅为妾侍身份,按照家规不能登堂入室,也没有资格和正室及其子女同桌吃饭,所以只能熙玥独自前去。
妘娘深知这些规矩,倒也不介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老太太向来不管长房的事情,对魏正泽这个妾侍所生的长子也素有心结,待两凝蕊和怜蕊两个孙女更是不冷不热,只是在送孙女入宫的事情上格外紧张,毕竟那关乎家族利益。
熙玥踏入正厅的那刻,恰好看到一个非常好笑的场面。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巧竹,居然百般殷情的对待魏清泰的女儿晗蕊,不过是行鞠躬辞岁礼,就连连夸赞,真是丑态尽出。
“玥姐姐,你快过来啊。”晗蕊笑盈盈地走到熙玥跟前,将其送至祖母面前,又提点道:“辞岁礼很简单,按照顺序给长辈鞠躬就好。”
“嗯,谢谢。”熙玥礼貌地微微额首,在魏府住了一年多,也就只有晗蕊会这般亲切的对她,想必这便是血统家教的关系。
记得以前,她看玹玗读《管子》,书中将民分四类,士农工商,商贾的身份地位最低。那时她很不了解,为什么很多豪商富可敌国,几代吃穿不愁,还能用钱买通各级官员,却心心念念想让子孙读书考科举。
现在看看与她同辈的两个女孩,胡氏教出的女儿怜蕊,和杨氏教出的女儿晗蕊,讲到“涵养”两个字,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开席入坐,原该按照规矩,可晗蕊非要拉着熙玥一起,老太太宠爱嫡亲孙女,且这顿年夜饭并无外人,也就由着她们去。
饭毕,婢仆只送来盥手水,不见漱口用的绿茶,巧竹还语带讽刺的告诉熙玥,这是大户人家的好习惯,饭前饭后都要净手。又过了一会儿,婢女才奉上吃的茶,仅是雀舌品级,熙玥并不挑剔,只是在心中暗笑,想当初在郭络罗府,便是漱口用的茶都用莲芯品级,她就越发不懂,他们这一家子还有什么好摆谱的。
餐桌撤去后,按照满人习俗又要行跪拜礼,长辈接礼后就会给压岁钱。
这次晗蕊依着长幼顺序,让熙玥先行礼,依旧有在旁提点。
给老祖母拜年时,熙玥从那看似慈蔼的眼眸中,读到了别的意思,原来在祖母眼里,她似乎可以成为一件不错的工具,所以才会接纳她。接过红包,又转向魏正泽和胡巧竹,父亲是一副关爱,却又必须隐忍的模样,嫡母脸上的慈爱之色却瞬间转成冰冷。
“熙玥给父亲拜年,给大娘拜年,丙辰年禧。”熙玥恭敬跪下,规规矩矩磕了头。
魏正泽忙笑道:“好,快起来吧。”
熙玥没有动,因为嫡母还没有出声,所以她只能微咬着唇,尴尬地跪着,知道祖母向大儿媳妇投去不满的目光,巧竹才极轻地冷哼,如施舍般把红包丢给她。起身在给魏清泰行礼,叔父对她的态度倒是极好,可刚接过红包,巧竹的声音就在身后冷冷响起。
“礼都行过了,你就早些回去。”巧竹轻抿着唇,字字句句就像从牙缝中冒出来,纵然要赶这个眼中钉离开,也得理由充分。“你母亲在小院里也蛮冷清,早些回去陪她守岁,才是真的孝顺呢。”
熙玥微微额首,辞了各位长辈,匆匆离去,她也不愿意在这多停留。
回到小院,妘娘问她年夜饭可还好,熙玥只是淡然一笑,又说在席间听到父亲和大娘说,明天要宴请一位重要客人,关乎怜蕊入宫的事情。
但妘娘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到晗蕊在外叩门。
“妘姨娘好,丙辰年禧。”论身份晗蕊无需磕头,所以只是浅浅鞠躬,但笑容甜美,非常礼貌,又把一个包袱塞到熙玥手中。“这是一套新冬衣,爹让我送来的,大伯母有时候过分了些,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这怎么好意思。”妘娘连忙推拒,晗蕊的懂事乖巧,似乎让她看到了玹玗的影子。
“年节之下,哪家姑娘不裁制一身新衣。”晗蕊柔柔笑道:“玥姐姐虽长我两岁,可我们身量差不多,今年冬袄我多做了一套,就给姐姐穿吧。”
几番谦言后,妘娘还是让熙玥收下,又取出一个红包递给晗蕊。
熙玥送晗蕊走向院门的时候,妘娘在窗前望着晗蕊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