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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勤政亲贤后的佛堂。
佛龛前没有贡品,也不设香炉,而是放着一幅棋盘。
弘历低垂着深邃的眼眸,凝视棋盘良久,才缓缓将两颗黑子落下。
《法句经》曰:胜者生怨,负则自鄙,去胜负心,无诤自安。
可是君王的棋盘,弈的是江山社稷,每落一子都关乎天下大局,后宫牵连着朝堂,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如丝线之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必须争胜。
这两步棋他走得卑鄙,却不得不如此。
“回禀皇上,玹玗姑娘往储秀宫去,正巧遇上皇后娘娘雅兴游园,所以……”李怀玉是奉命去跟着玹玗,却被听到的那些话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深叹女人心毒,真是不分身份,不分年纪。
“捡重点说。”弘历目色凛然,没心情听其啰嗦,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是。”李怀玉低低应下,跟着弘历身后,默然半晌才迟疑道:“玹玗姑娘送了一件东西给皇后娘娘,是……”
心里掂量着话该如何说,这些年的相处,他认识的玹玗是个温婉清灵的八旗千金,可刚刚在月下花间,那个傲气凛然,将皇后逼得说不出话的玹玗,却如鬼似魅。
弘历嘴角一勾,平淡地说道:“是一把康熙朝时所制的白玉折扇。”
“皇上知道!”李怀玉心中微怔,被这几位主子搅得云里雾里,现在他就像是个摸不着头脑的二丈和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弘历的黑眸彷如渊潭,眉心蹙着让人读不懂的愁绪。
不错,他早就知道,所以才会总对甯馦那位小姨子和颜悦色,不过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四年前重阳节后,他陪甯馨回母家小住,无疑中听到富察老夫人和甯馦吵嘴,虽不知是为何事争执起来,却有几句话听得真真切切。
……
「姐姐是嫁的好,可她和四阿哥的琴瑟和鸣全是虚的,是你用厚礼买通照顾过四阿哥的宫婢,打听其喜好,从而让姐姐改变习惯迎合夫君。」
「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我好奇,偷偷去阿玛书房看那把宫中得来的宝贝白玉折扇,哪知你突然进来,我没法躲出去,只得藏在柜子里,所以听到了你和心腹陪房商议,如何算计从宫里出来的那位赫哲姑姑……」
「贱蹄子,若敢泄漏半个字,我就撕烂你这张嘴!」
「你敢!我夫君好歹也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皇上亲封的贝勒,且我早就把这些事写入手札放在府里,有能耐你就我灭口,看看我夫君会不会发现这些事情,然后告诉四阿哥!」
「便是爱新觉罗的皇族子孙,也要分三六九等,你以为萨喇善是个什么人物吗?」
「你也不用如此,姐姐待我不错,没有她帮忙,我也不见得能嫁个好的夫君,彻底摆脱你的魔爪,所以你别招惹我,在人前我自会好好尊重你这位嫡母,也不会把你和姐姐的秘密告诉姐夫。」
「就你这么个粉头生的东西,也敢来威胁我!」
「我还听到,你要向那位姑姑打听,四阿哥日后有没有可能成为储君,这样足够威胁你了吧。」
……
和甯馨成婚五年,才发现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妻子,原来只是披着一张画皮。
可他身边又确实需要一位秀外慧中,能忍辱负重的正妻,且窈窕淑女谁人不爱。于礼法体统,甯馨实属当家主母之选,其绰约多姿又能满足男人的猎艳之心。
再细细想来,女子为取悦夫君,甚至改变自己的习惯和爱好,实乃苦心并无错。
但甯馨的所有晶莹剔透,终随时间渐渐浊去,敏芝的郁郁而逝,他作为夫君固然有责任,毓媞将其迁至圆明园,荃蕙占其该有的侧福晋之位,佩兰为夺子必然也费了不好心思……可点头同意佩兰前去圆明园的人却是甯馨。
相处多年,甯馨真就不知道众位侍妾之间的矛盾吗?
她是以什么心态,同意佩兰前去,他不想去思考,毕竟死者已矣。
不过,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但甯馨背后的富察一族,又是他必须要抓住的力量,所以他不能亲手揭掉甯馨的画皮,只能冒险赌下这步棋。
幸运的是,他赌赢了,可心里却觉得愧疚。
“若没有什么吩咐,奴才就到外面候着了。”李怀玉悄悄抬眼,见弘历眼眸幽敛,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于是慢慢后退,打算无声无息的退出去。
弘历长声一叹,冷然问道:“玹玗对皇后说了什么?”
李怀玉一愣,呆呆站在原地,别说他真的只听到一半,就算听了个完整,此刻也不敢不多言,“玹玗姑娘是有功夫的人,奴才怕被她发现,没敢多留,不过有粘杆处的人潜在附近,皇上要传他们问话吗?”
“不用了,她行事说话自有分寸。”弘历微眯着双眸,冷冽地说道:“朕去储秀宫。”
“只怕皇后娘娘还没回去呢。”李怀玉低声提醒。
“无妨,朕等皇后就是,今夜就安置在储秀宫。”说着,弘历已经长身出去,同时又吩咐李怀玉不用跟着。
李怀玉傻傻望着那消失于夜色中的身影,是彻底被搅糊涂了。
“师父,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啊?”欢子默默凑到李怀玉身边,大惑不解地抓着脑袋。
“皇上的心思轮得到奴才窥测吗?”李怀玉一翻白眼,气自己的笨徒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见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吗。
“奴才也是担心玹玗姑娘,所以才想……”欢子低着头嘟囔着。
“你小子这倒是提醒我了。”李怀玉眼睛一亮,脚底抹油,快步往慈宁宫三所殿跑去。
月色溶溶,夜露渐凝。
甯馨手执玉扇,木讷地站在养性斋前,竟不知玹玗是何时离开。
微凉的夜风拂过,飘落一树花雨,直到鸦鸣惊心,她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刚回到储秀宫,就见翠微脸色煞白地迎上来,低声说道:“娘娘,皇上来了,还让奴才把香椿小菜热出来当宵夜。”
惨然一笑,甯馨记得依稀听到玹玗说的话,让她早些回来,弘历今晚定会到储秀宫。
“他们倒是心有灵犀!”甯馨低喃着。
“啊……”翠微没听清,凭借月色看着主子的神情,竟是她从未见过的黯然。“娘娘说什么呢?”
“没什么。”甯馨深吸了口气,收拾好情绪,又将手中玉扇递给翠微,吩咐道:“天亮后,本宫要看到这东西已经变成细末,绝对无法在拼出原样。”
望着手中雕工精致的玉扇,翠微不免觉得可惜,但见主子面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忙拿着玉扇往小厨房而去。
素手推开虚掩的次间门,见弘历就站在玹玗所绣的炕屏前,甯馨缓缓走了过去。
弘历侧过头望着她,眉梢微扬,唇角勾着一抹浅笑,拉起她冰凉的手,关心地说道:“更深露重,馨儿还去赏花,想来是忙碌整日,心中又抑郁难舒,去御花园透透气虽好,但要注意别着凉了。”
甯馨瞬也不瞬地看着他,这番关心的话说得十分轻柔,竟有些飘忽不真实,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她了。
“让皇上等着,是我不对,怎么也不让奴才传我回来,就在那养性斋前面。”轻然抽回手,微微福身欠礼,心中虽然忐忑难安,却强迫自己用温婉的语调说道:“臣妾并非抑郁难舒,只是自觉有愧,没能帮皇上好好打理后宫,以至于闹出今日的乱子。”
“六宫事务繁杂,便是皇额娘当年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你无需自责。”弘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拉着她往摆放这小菜的方桌走去,温言道:“皇额娘亲手做的小菜,恰好朕有些饿,馨儿陪朕一起用些。”
甯馨脸色微变,轻咬着泛白的下唇,要她一起用膳,明显是知道这些东西不会诱发痼疾,这是要和她摊牌吗?
或许她应该相信玹玗,可那把玉扇背后的故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
玹玗有句话说得对,弘历并非愚笨之人,太多的相同不是巧合,亦非缘份,而是刻意的制造。
可惜,她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些刻意的改变,随时间流逝,也早已成为她的习惯,就像对他的爱一样,深深嵌入了灵魂。
与其让他说出来,不如自己承认吧。
毕竟夫妻多年,尽心尽力的为他付出,总有些恩情是抹不去的。
眼底浮出一抹苦涩,甯馨缓缓垂首,哽咽的低声道:“皇上,其实臣妾……”
“怎么了?”弘历一挑眉,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多了一丝阴沉,却又轻忽一笑,仍旧语调柔和地说道:“口味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其实这些东西,朕也不怎么喜欢了,馨儿无需顾虑太多,让人都撤下去吧。”
甯馨只觉心头一绞,他这话似深藏别意。
说不怎么喜欢,真的只是不怎么喜欢这些小菜,还是对眼前的人也不怎么喜欢了?
“来人,把这些小菜都撤了。”虽然心像被拉扯着一般,但她神情并没有太大起伏,强迫自己舒颜浅笑,柔柔的体贴问道:“皇上想用些什么,臣妾让他们去准备。”
弘历转身坐到炕上,端起茶小啜一口,淡然道:“不急,朕突然又没什么胃口了。”
甯馨不知所厝地站在他跟前,被刚才那样一打断,已没有勇气再开口,而且见他的态度,似乎也没打算道破一切。
望着她眸底那几丝难掩的凄惶,弘历脑海中蓦然冒出玹玗说的那句话:难道不是君心凉薄,才迫使妾心阴狠吗?
在心里悄然幽叹,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声音沉凝地说道:“记住,你是大清的嫡皇后,朕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动摇你的地位。自古以来,后宫都是纷争难平之地,你要费心打理,尽可能的平和六宫,朕不希望乾隆朝的后宫也是血痕斑斑。”
抬眼迎上他的视线,攀着他手臂的纤指不禁收紧,眼眶中有盈盈泪光,好想如成亲初时那般唤他的名字,可终究还是守着规矩,幽柔道:“皇上……”
“那巫蛊之事不用费神去查。”弘历没有给她机会继续说下去,拭去她眼角的泪,轻声说道:“玹玗那边朕会跟她说,且她向来识大体,如果太后问起,她自会周全圆说。所以,若你真查不出来,也别心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皇上放心,臣妾不会让玹玗妹妹受委屈。”甯馨自己都没察觉,在“妹妹”这两个字上,她的语调加重了些微。
若弘历真把玹玗视作妹妹,那她必然会像当初对待涴秀那样,无论其多刁蛮任性,都和颜悦色的诚心哄着。可在他心里,玹玗从来都不是妹妹,敦肃皇贵妃义女的身份,只是用来为其挡祸。
“后宫之事,全由你掂量着办。”执起她的下颚,烛光下,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显娇柔,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朕今晚就留在你这。”
甯馨低低“嗯”了一声,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因为他的眼中只有欲,而不见情。但仍然难以抗拒地缓缓靠向他,环抱着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
低头看着怀中佳人,弘历的眸光却是一片清冷,就这样静静坐了许久,才抱起她往寝室走去。
烛光摇曳,红绡帐垂落,婉转低吟蕴染满室情旎。
星稀,薄云掩月,天幕下烟雨蒙蒙。
玹玗离开御花园后,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钟粹宫后墙徘徊了许久。
钟粹宫并未种植红梅,曼君的提示又是在指什么呢?
是喜欢红梅的人,还是和红梅有关系的人……
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她索性前去天穹宝殿,可曼君却没有为她解惑,只冷冷丢下一句:“若连自己害过哪些人的性命都不知,又如何防范那已指向你的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