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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清律,海殷原为一等轻车都尉,贵贱也是个爵爷,玹玗被称为格格。可海殷以大逆罪论处,玹玗被贬降为包衣,纵有雍正帝亲赐的金项圈,却并非皇族正式收养的公主。
所以,即使郭络罗府已复往昔之貌,但府中上下却需谨言慎行,正门也不能挂匾。
黄三家的过来请玹玗和弘历去用早膳,怎料会见到这样的暧昧场面,玹玗扑在弘历怀中低声抽泣,弘历则无限温柔的哄着,轻言细语且小心翼翼。李怀玉见她站在不远处,立刻对她做了个退开的手势,她忙一点头,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回到厨房,黄三家的把事情悄悄说给自己男人听,又问道:“我瞧着,皇上对咱们格格可不止兄妹之情,为了给这府上翻新复原,那银子花得像流水似的,若没点别的意思,岂会这么大方。”
“别乱嚼舌头,如今可不比以前在市井,由得你和三姑六婆搬弄是非。”瞪了自己媳妇一眼,好在他们坐在角落,旁边也没别人,但黄三还是抬眼望了望另一边两个打下手的学厨,警告道:“这深宅大院,又跟宫里扯上关系,一个说错话,别说舌头要不要,脑袋还能不能在脖子上都不知道。”
黄三家的翻了翻白眼,径自打开笼屉,抓出一个包子吃起来,嘴里还咕哝着,“我只是和你说两句,真当我不要命了,敢拿到外面去讲?不过我冷眼瞧着,骆管家两口子应该早看出来,皇上和格格有不一般的关系。”
“反正人家没拿来乱说。”黄三灌了一口热茶,往篮子里捡了几个青萝卜、胡萝卜、白萝卜,抓着雕刀回到角落,又继续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咱们是贱命死了不值价,可别牵累着格格,那让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爷,和远在伊犁的夫人。”
早膳刚刚做好,他已经开始忙着准备晚膳要用的雕花,今日可是玹玗的生辰,菜式可不能马虎,色香味俱全不说,还得让整桌的菜都繁花似锦,方能配得上这样的喜庆。
“要不是当年受夫人恩德,知道这府里的家丁婢仆都是善心苦命人,我才不会看上你这个火夫。”说话时,黄三家的又用力掐了掐自己男人,她家原是菜贩,每日固定往内城几家府上送菜,后来被一个恶奴看中,差点抢占去,还好谷儿设法保下来了。“我护着格格还来不及呢,别说连累,如果你敢对格格有异心,老娘都第一个剁了你。”
黄三傻呵呵一乐,也知媳妇的为人,脾气是烈些,心倒是实在,他不过白嘱咐一句。
两口子正有一句没有一句的说话,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李怀玉匆匆跑进厨房,问道:“黄三兄弟可在啊?”
这一年多的时间,李怀玉和郭络罗府上的人倒混得很熟,无不是称兄道弟。
“这呢。”黄三忙丢下雕刀迎上去,笑着问:“可是让摆饭啊?”
李怀玉点点头,反问道:“今日可是生辰,不能随便了,该把早膳摆哪,是按照格格以前的习惯预备下的吗?”
“当然啦。”拉着李怀玉来到菜桌前,黄三揭开竹编笠罩,“此餐名为‘三春馟’,以前夫人的设计,是格格生辰日的早膳,若按旧时习惯,应该摆在园中的香雪轩。”
“果然不错,你们府上的东西,倒是比宫里都讲究。”李怀玉点头相赞。
在紫禁城里,皇帝用膳都有近身太监试菜,以免被人下毒,可这三春馟不便被人试吃,否则有损美感,黄三家的机灵,让她男人每样做了三份,然后都放在一起,先孝敬李怀玉,并任其拣选。
“李公公辛苦,专门为你预备了一份,比不上宫里的膳食,将就用些吧。”黄三谨慎,说话的时候脸都侧向另一边,免唾沫星飞溅,这就是郭络罗府以前的规矩。
“皇上和格格还饿着呢,我哪敢先吃起。”李怀玉是只油耗子,眼前这状况他岂能不懂,且和府中人相处多了,倒也信得过他们,再说有玹玗在,试菜也就用不上他了。
郭络罗府的园子不算大,却是以水见长,草木繁茂,颇有江南园林的雅韵。
乃梨花院落,桃李夹岸,竹涧幽回,柳絮池塘。
春有杏花天雨,夏有荷莲迷蜓,秋有芙蓉锦绣,冬有寒梅傲雪,总之一年四季皆有花开,处处蕴着诗情画意。
香雪轩临水而建,周围种满花树,春日在香雪轩赏的并非是花,而是漫天纷飞的花雨。
倒是应了唐、宋人的句子:柳含春意短长亭,雨花凄断不堪听。
美则美矣,但总觉幽怨,但也难怪,谷儿乃纳兰性德的学生。
说到玹玗的生辰,正是百花重临的初春时节,谷儿又是个风雅之人,从不像别的家庭那样,准备长寿面和红鸡蛋这样的俗物。
在二月廿三这一日,玹玗从早到晚的食物都和花有关,且全是雅菜。
所为三春馟乃是:梨花羹、桃花糕、杏花饼。
用浅绿荷叶样式的素瓷碗碟装盛,配上竹节式银匙,以可食用的蜜酿梨花、桃花、杏花伴碟,怎么看都是一个“雅”字,哪里还舍得吃。
“梨香氤氲轻烟雾,桃馡缭绕惹情愫。杏馠沉醉红妆挽,苦蕊相伴三春馟。”玹玗亲自采些许竹芯烹茶,见弘历拿起一块桃花糕欲放入口中,连忙伸手阻拦,打趣笑道:“爷,此处可是逆臣府邸,就这么放心大胆的吃喝,不怕食物里有心思。”
弘历笑而不答,尝了一口香甜的糕点,又望向窗外的景致,赞道:“虽不比御厨手艺强多少,但一顿饭能吃出这等意境,难怪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还没有进去书房,因为有李怀玉的提醒,弘历便说先用早膳,也给够她时间想清楚,是不是真想告诉他书房的秘密。
年希尧赁下这所宅院近一年,但从未居住过,但邻居却见过工匠带着建建筑材料进入,后又有沙泥土石运出,可骆均检查过各处,却说没发现有改动,就连密室都和以前一样。且他不会无缘无故留下一本广陵琴谱,弘历也会抚琴,曾经试着弹奏谱上的几首曲子,总觉得音调很怪,全然无曲之清韵。
“额娘总说,只学到纳兰先生的三分风雅,但这园子却是额娘亲自布局,想来当年纳兰先生的花园更是绝美。”玹玗浅浅一笑,轻叹道:“可惜我没造化,生的晚,无法得见纳兰先生,只能从他的词中,解读那些幽雅意境。”
“难怪宫里的美食,你都不屑一顾。”一盏梨花羹尽,弘历只觉满口清香。
玹玗莞尔道:“一年也只有这天如此,若天天这般岂还了得,就是内御膳房的厨子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若能天天如此,便是神仙生活了。”弘历唇畔含着笑,深深凝视着玹玗,心底却又无限喟叹。
她应该生活在烟水江南,过这诗情画意的日子,却被迫坠入波谲云诡的红墙之中,步步为营的踏在荆棘上面。
太残忍?
或许这就是天命注定。
风过,柳绦轻拂,红香漫天若雪,或是落泥化土,或是随水漂流。
这园子虽有满眼繁华,却无半点喧嚣,因为尘念深藏于心,被一切表面的没好所掩盖。
景如是,人亦如是。
此刻的畅春园中,毓媞听闻弘历一早就将玹玗接走,还有些纳闷,可见乐姗浅浅含笑,便向其询问。
“太后细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前乐姗尊称其为太后,人后依旧亲切的唤作小姐,如毓媞所言,和就是一样,不过是想寻些飘渺虚无的慰藉。
“二月廿三……”毓媞沉吟片刻,叹道:“这段时间太多事,真是搅得哀家头昏脑胀,竟把玹玗丫头的生辰给忘,你怎么也不提醒哀家。”
“奴才见太后没过问,所以也没敢提。”乐姗又笑着解释道:“其实前几天奴才问过玹玗姑娘,看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也好回明太后张罗着准备。可太后猜猜,那姑娘是如何对我说的?”
“她怎么说?”毓媞一挑眉。
“奴才还真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姑娘,怎么都是公主身份,又是金钗之年,岂有不作生之理,可她却推说不用了。”乐姗先是感慨了一番,才娓娓说道:“二月廿二是皇后娘娘的千秋,按理宫中要庆贺三天,所以不想冲撞皇后娘娘吉日,也不愿让太后、皇上百忙中还要为她费心,这生辰不做没关系。又说惦记着去年碧云寺的那碗素面,若奴才得空再给她作一碗,生辰就算过了。”
“这才真真是侯门千金,从小好教养出来的孩子,凡事懂礼数不计较,幸而皇帝还记得。”毓媞默了片刻,又道:“你说得也对,玹玗好歹是半个公主,去年跟着哀家在碧云寺受苦,今年绝不能再委屈她。这眼看着夏天就要来了,寻些粉嫩颜色的料子出来,多给她做几身衣服,钗环珠饰都得配套,全用白玉、碧玺、水晶这些素雅的材料,再挑些粉色珍珠给她制耳坠。那丫头正是春花绽放的年纪,可不能选黄金翡翠这等俗物,倒不是心疼银子,只怕糟蹋了她的气质。”
“可见太后有多偏心。”乐姗敛眸低笑,甯馨生辰时,弘历赏赐就全是金饰,此刻毓媞说是俗物,这句贬损也太拐弯抹角了。“皇后娘娘千秋时,也不见太后这样费心安排,还说什么心疼银子,做几套衣服是花不了几个钱,可那衬衣服的首饰,怕要盖过皇后娘娘的风头了。”
“那是应该的。”毓媞听了,冷声哼笑道:“先帝膝下子嗣单薄,亲生的公主中只有和硕怀恪成年,偏偏又早逝。其他几个养女都已出嫁,秀儿不知所踪,哀家身边只剩玹玗。先帝虽无明旨,难道皇后没读过书,看不懂御赐金项圈上面刻的字?就这么一个妹子,便是顾着哀家颜面,也该为玹玗操办生辰之仪。既然皇后没记性,那就怨不得哀家用打脸的方式提醒她,也让皇帝看清楚,谁才是真的与世无争。”
毓媞和乐姗的这番对话没有避着其他奴才,莲子在一旁从头听到尾,窗外的陈福也听得真切。秋华看着陈福离开畅春园,并没有阻拦,回到集凤轩也没对毓媞讲,反而是寻机会偷偷说给雁儿听了。
紫禁城内,似乎连风都夹着几分嘲讽。
储秀宫很安静,甯馨免去众妃请安之礼,明月草的药效还没褪尽,她实在没精力去听那些虚情假意,又粉饰精美言辞,也不想看到那些做作样子。
说甯馨不记得玹玗生辰,实在有些冤枉,早派人去打听过,还备下了厚礼,只是觉得玹玗并无正式身份,没必要为其摆设酒戏。
斜靠在炕上,闻着薄荷茶的醒脑香味,半眯着眼,瞄着前面低头跪着的人,问道:“皇上什么时候出宫的,去哪了?小玉子跟着吗?五爷还在慈宁宫吗?”
“皇上五更天就出宫了,李怀玉晚走半个时辰,刚刚奴才回来时,瞧见和亲王朝西华门……”听到茶盏重重落在炕桌上,坚诚立刻噤声,头又埋得更低了些。
冷冷勾起嘴角,甯馨只觉得心中发寒,五味杂陈终混成苦涩,半晌才低声命令道:“你下去吧。”
坚诚刚躬身退出主殿,直到门外,悬着心才算是平稳了。
甯馨刚喝了口茶平顺心绪,就见翠缕匆匆进来,“陈福有消息传来?”
“是。”翠微递上一个小纸卷,待甯馨看完上面的内容,才又问:“娘娘,咱们那份礼还送去吗?”
“送……”甯馨微微仰起头,虚冥的瞳眸中闪着泪光,“这份礼太小,本宫另有一份大礼相赠。”
屋内的空气似乎冻结,被冰寒深深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