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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虽然冷清,但不见萧索,毕竟娴妃是个出手大方的人,又有太后眷顾,即便不得圣宠,奴才们也会尽心伺候,宫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弘历来承乾宫身边只带着李怀玉,并让院中奴才不准回报,径自前往荃蕙寝殿。
西次间炕桌上摆着的晚膳好似完全没动过,荃蕙斜靠在东稍间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翻着手中诗册。
柳永的《昼夜乐》句句幽怨凄楚,虽与她的情形略有不同,但那一句“一场寂寞凭谁诉”,倒是字字敲入心底,可惜她连“前言”都未曾得过,又如何去叹“轻负”呢!
以前的她从不会在诗词歌赋上用心,到现在她也不喜欢这些东西,只是好奇弘历究竟为何那般宠爱玹玗,难道就是因为小小年纪才学过人吗?
且她听说皇后也是个能提笔成文之人,想到这又觉余嬷嬷并非全无作用,早在她成婚之前,就已提醒过她,要想得弘历宠爱必然要多在诗词上下苦功。
可实际上,就算她下再多苦心也无用,弘历对她的心结落在已死的敏芝身上,这会是她穷其一生都无法化解的怨。
“皇上驾到!”
听到明间传来的声音,荃蕙微微一愣,侧头看向时辰钟,已快二更天,奇怪弘历为何会此时前来。
余嬷嬷心中一怔,在荃蕙耳畔小声问道:“会不会是那个丫头向皇上告状了?”
“不会是她说……”荃蕙还来不及把话说完,弘历已经步入东次间,但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直接坐在暖炕上。
荃蕙匆忙出去迎驾,福身行礼后,弘历也没应声,只是冷眼看着她,良久才淡淡的吐出两个字“起吧”。
余嬷嬷悄默声地退到殿外,换了秋月进来奉茶,不过见弘历脸色不好,把茶递给荃蕙后,秋月就匆匆退了出去。
“臣妾不知皇上今夜会驾临,所以没有准备,请皇上恕罪。”荃蕙举着茶盏,半晌也不见弘历接,只能闷闷地轻手搁在炕桌上。
“不知?”弘历一勾嘴角,微微抬眸瞟了她一眼,冷声哼道:“太后下懿旨,要朕来探望你,说你病情反复,今日都无法陪太后听戏。”
荃蕙敛下眼,也不敢坐,就在弘历面前站着。
“臣妾今日受了风,觉得胸口有些闷,不想在太后跟前失仪,才告病回来休息。”在出嫁之前,她从未想过和夫君说话,要如此小心翼翼。
“少胡思乱想,别动不该动的心思,胸口自然就不闷了。”弘历眼底眉梢透着似有似无的笑,声音沉得就如玉石在水中渐渐下坠,凝结着无尽的寒意。“紫禁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朕乃一国君主朝政繁忙,后宫之事不可能全部都掌握。但只要朕有心要知道,就算当事人为求后宫安宁闭口不宣,也不可能隐瞒得了朕。”
荃蕙低头敛眸,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了结,只是没料到弘历来得如此快,连她生病之时都不曾探望,可玹玗私下了结香膏有毒之事,他跟着就来以言语警告。
刚才她没来得及回答余嬷嬷,玹玗居住的院落就在养心殿以西,以弘历对玹玗的用心,定然会让人盯着那边的动静,且当初还在乾西五所时,她就看出李怀玉和雁儿的关系不一般,玹玗和雁儿情同姐妹互无隐瞒,那香膏的事情怕是这两个奴才私下交流消息。
堂堂天子竟那么在乎一个罪臣之女,不舍玹玗受半点委屈?
荃蕙只觉得心口隐隐发疼,但还维持着平静的神色,缓缓屈膝跪下,低声道:“臣妾知罪。”
“娴妃何罪之有啊?”弘历一挑眉,竟是冷声反问。
荃蕙心中一惊,他知道一切却已无证据,她若此刻招认,为顾及太后的想法,他不会对她怎样的,但余嬷嬷是必死无疑。
蓦然抬头时,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多画面,最后却定格在第一次见到他和玹玗相处的那幕,他眼中盈满温柔的笑意。
他可知道,她也多希望能得到那样的温情,可惜全是空费思量。
“臣妾在太后面前诉苦,佯装生病博取同情,只是盼着太后恩典,让皇上来看看臣妾而已。”荃蕙磕了个头,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浅笑,避重就轻的揽下罪名。
她的态度让弘历心底涌出些许怜惜,但还是冷声道:“朕刚刚登基,不欲后宫染血,且她有心放过你们,朕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眼下又年关将至,不可给太后添堵,所以朕这次不过问,你和你身边的人也好自为之。”
弘历没有留夜,丢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起身大步离去,桌上的茶丝毫未动。
凄泪滴落,一怨未消,一怨又起。
她此生可能就要这样度过,或许永远都走不进他的心。
也罢,索性她就做个娴妃,好好闲在深宫,只要保住这个位分,维持家族的颜面。
寝殿外,余嬷嬷就候在门外,是李怀玉将她拦下,但多余的话没说。
弘历踏出寝殿,淡然睥睨了余嬷嬷一眼,说道:“主子身子弱,做奴才的就该把心思都放在伺候上面,管好承乾宫的事物,手别伸太长。”
明明是极平淡的语气,余嬷嬷却不由得轻颤,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离开承乾宫,弘历没有回养心殿,而是走到慈祥门外站了许久。
二更钟鼓敲响,他长叹了一声,问道:“五爷在哪?”
“五爷今日没出宫,在福佑斋留宿,说是陪圣祖十四爷下棋聊天。”李怀玉恭敬回答,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但又不敢多嘴询问。
“今夜慈宁宫不会平静。”风起时,弘历唇角勾出一抹冰冷的弧度,吩咐李怀玉道:“养心殿西墙门不许关,你在门内的值房候着,若慈宁宫出现动静,立刻来福佑斋回报。”
李怀玉没敢多问,低声应下差事,目送弘历独自离去。
冬至夜,宫里的人向来都早早就寝,慈宁宫一直静悄悄的,会出什么动静?
慈宁宫东稍间,有袅袅轻烟从炕砖的缝隙溢出,渐渐弥漫整个宫殿。
毓媞迁入慈宁宫后,夜里就再没点宫婢陪房,秋华也只能在稍间外的屋子上夜,就连乐姗入宫后,每晚都是回二所殿休息。
玹玗早就觉得这现象奇怪,无奈秋华嘴紧,虽然暗中挑动了几个小太监探问,却是一无所获。直到秋华告假返家之前,才悄悄对玹玗说,毓媞夜里常有呓语,内容含糊听不清,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梦,提醒她夜里别陪房。
玹玗不敢自称心坚如石,但也绝非惧怕鬼神者,上次的末香竟能勾起她心底深处的恐惧,那用来对付这位满手的鲜血的太后,就是最佳武器。
三更时分,玹玗换上一身便利的夜行衣,两个侍卫莫名其妙的被李怀玉调走,秋荷这几天都留在毓媞的寝殿伺候,她身边只有雁儿和小安子,且都是不多话的人。
慈宁宫东稍间的窗户被动过手脚,看似落闩,其实只要在外面用簪子轻轻一挑,窗户就能被打开。
经过一整个时辰,屋内的香味几乎散尽,玹玗翻窗入内,蹑手蹑脚的走到西内间,见秋荷和另一个宫婢如醉酒般张嘴大睡。她微微勾起嘴角,取下头上的木簪故技重施,确定两人沉沉睡去后,转回东稍间打开密道入口,曼君早已一袭白衣等在下面。
“确定能吓唬到太后?”上次在天穹宝殿,玹玗和曼君达成协议,要搅得毓媞难以安宁,从而让她有机会下手寻找那份真遗诏。
“她是外强中干,那些年有银杏陪着,心底郁结还能舒解几分,现在却不同。”曼君脸上浮出的冷笑,让她这七孔流血的妆容更显恐怖。“童乐姗刚刚入宫,虽是旧时主仆,她也不会把心底的秘密说出去,且今非昔比,她还得维持皇太后的慈孝敦和呢。”
玹玗转头望向层门之后的西稍间,眸底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问道:“今日,我把余下的末香都放入太后的枕芯里,可是你配制的那些,是否效果相同?”
慈宁宫关于皇太后的一切应节物品,内务府造办处都要全新置办,冬至日所用的五福吉祥背面和枕套,本应该在两日前就送来,不过年希尧派人动了手脚,让被面和枕套都被特殊颜料染色。没有重新绣制的时间,只能交给浣衣司清洗,又足足拖了整日,年希尧才给出完美的去污之法,既然是他配制的颜料,当然只有他知道如何清除。
毓媞虽不喜用香,但浣衣司的规矩,但凡清洗过的织品都要熏香烘干,而所用之香料并不固定,只看内务府送什么过去。
所以,毓媞很难判断,安神药枕散发的香味,是来自枕套还是枕芯。
“我用的香是年希尧所制,他的能耐你还信不过吗?”曼君冷笑一声,说道:“压抑暗藏的秘密,往往如白蚁渐渐吞噬人的意志,心的煎熬比身体受罪更痛百倍,这就是雍正帝为何给六阿哥取名‘弘晟’的原因。”
“难道……”玹玗诧异地望向曼君。
“雍正帝一直唤你姨母‘晨儿’,六阿哥养在皇后膝下,他日日去探望,也是口口声声唤其为‘晟儿’,你觉得皇后心里会是何种感受?”曼君笑得邪魅,摧残人心魂这样的手段,她也只是向雍正帝学习而已。
在紫禁城里装鬼吓人看似有些荒唐,其实不过一举两得的顺便之法。
人,若被鬼神纠缠,惶惶难安,也就没有精力去多管闲事。
曼君心底旧怨难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毓媞坐在太后位置上呼风唤雨,但她也说过,不会要毓媞的命,而是让其长命百岁的活受尘世煎熬。所以借鬼神之说乱人心智,再度掀起孝庄太后魂遗慈宁宫的谣言,看看毓媞能如何应对,是继续留在华丽空寂的宫殿,还是颜面尽失的迁到别处。
而弘历就是算准曼君的心思,才留下天穹宝殿通往慈宁宫的密道。一切果然都在雍正帝的意料当中,为了钮祜禄家族的荣耀,毓媞的手已经开始伸向前朝。有养育之恩情,他不能直接对毓媞下手,曼君若能扰得毓媞心力交瘁,无力在插手政事,他是乐见其成。
玹玗则另有打算,当然她也希望毓媞能迁出慈宁宫,最好是住到御园去,远离紫禁城就能少给弘历使绊子。
《庄子?外物》有句: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
曼君来时,玹玗已经诧异其装扮,原来是想在“恩将仇报”四个字上下功夫。
在雍正朝最初的三年里,毓媞并没有依附任何一方势力,总以超脱淡然的姿态活在后宫,可这一切全靠当年谷儿所托,和敦肃皇贵妃的暗中相护。但最终,弘晟却死在她手上,那是年晨的最后一滴血脉。
西稍间窗根下有上夜的小太监,玹玗和曼君的行动需要极快,并不用任何言语吓唬毓媞,只要令其见到一张面如枯槁的女人脸就足以。
致幻熏香已经让熟睡的毓媞不知不觉陷入迷醉,玹玗手执银针蹲在床头,曼君则是猛然掐上她的脖颈。于惊恐中睁眼,只见眼前有个七孔流血的女人向她索命,而她还未惊叫出声,就已晕厥过去,因为玹玗及时在她上星穴落下一针。
之后,她们将孝庄太后的画像挂在床尾,毓媞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曼君从密道离开,玹玗则跃窗而去,慈宁宫仍然宁静一片,并无半点动静。
直到第二天卯时,一声惊恐的尖叫响彻慈宁宫正殿,能入室内伺候的奴才都匆匆赶去,只有雁儿乘乱进入东稍间将窗闩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