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渊沼沦

曦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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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之期将至,毓媞表面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十分烦忧,昨晚更是辗转难免。银杏离开后,夜里睡不着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孤听檐下雨滴到二更,只短短的浅寐了一个更次,就再无法入睡。

    近几年,虽说弘历和她的关系渐渐疏离,但毕竟是她亲手抚养的孩子,深知其脾气性子。当初京城戒严,两蓝旗固守外城区,佐领讷尔布没少下功夫帮着笼络人心。弘历也绝非轻重不分之人,给荃蕙妃位是必然,只是那封号会如何定?

    哪知道昨天闹那么一出,荃蕙还真是个绣花枕头,光会讨好她有什么用,有能耐抓住弘历的心,又乖乖听话,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媳妇。

    玹玗领着李怀玉出现在正殿前,于子安也颇感诧异,可见玹玗捧着的托盘上盖着巾帕,李怀玉手里又拿着一本折子,虽不能完全猜到,但心里已有七八分了然。

    “太后今日起得早,正要打发奴才去请姑娘过来一同用早膳,可巧姑娘已经来了。”于子安打起门帘,又低声提醒道:“太后昨晚没睡好,姑娘可仔细些。”

    “有劳于公公提点。”玹玗浅笑额首,谢过于子安的好意。“于公公,还得麻烦你上下叮嘱,小玉子来这边的事别乱传。”

    “姑娘放心,这点轻重老奴知道。”于子安连忙点头。

    西次间内,毓媞斜靠在暖炕上,看着内务府昨日送来的菜单,再过几天就是她四十三岁寿辰,虽非整数,又在雍正帝孝期,但家宴总要设。

    秋华站在炕沿边,手中捧着黑漆茶盘,见到玹玗进来,轻声说:“太后,玹玗姑娘到了。”

    毓媞一抬头,慈和地笑问:“怎么悄默声地站在那边,快帮哀家看看,这本寿宴菜单拟定的可好?”

    “太后,玹玗这次真是闯大祸了,你可得救我。”玹玗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毓媞听到“闯祸”之说,眸光微敛,掀起托盘上的巾帕,露出一本沾着污水的折子。“这是你弄的?”

    “是……”玹玗哭腔应道,又解释说:“还是怪我太莽撞,想着给大格格送些添加手炉的银骨炭,结果走的太急,不想撞上了小玉子,这本名册就掉在地上,偏偏是下雨天,名册全污了无法往内务府送,我就只能誊抄了一本。”

    “此事可大可小,今日不过是一本名册,若他朝是军机要务,哀家都保不住你。”虽然字迹都已洇润,但毓媞清清楚楚地看到“闲妃”二字,心中顿时明白,抬手一挥让秋华把众人都带出去,才扶起玹玗,“现在已经没人了,慢慢说。”

    毓媞起身将托盘搁在炕桌上,神情凝重地说道:“小玉子刚才来找我,直接就给我看了这东西,问我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只能这样做。若明着领他来见太后,那养心殿的差事他就算当到头了,说不定还要被皇上责罚。”

    “你就不怕被责罚?”毓媞一挑眉,问道:“你抄好的那份呢?”

    “小玉子捧着,就候在殿外。”玹玗只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毓媞传李怀玉入内,浏览一遍玹玗誊抄的名册,只说字迹还算工整,但原本的名册是皇帝御笔亲书,事情要怎么了结,还得由弘历亲自裁夺。

    “小玉子,你把名册送到内务府,然后去太和门候着,皇帝下朝后,请他先回养心殿一趟,哀家在那边等着。”毓媞又让玹玗把誊抄的内容默了一份,嗔笑道:“你今儿的早膳是没的吃了,伺候哀家更衣去养心殿。”

    “是。”玹玗搀着毓媞往西内间走去。

    毓媞没有唤其他人入内伺候,也不急着更衣,拉着玹玗坐到软榻上,温言叹道:“好孩子,难为你费心周全。”

    “古书上说那两个字相通,想是皇上一时笔误,也是有可能。”玹玗柔柔一笑,背诵了曹植的《美女篇》,又道:“小玉子没读过书,所以只知道面上的解释,这才吓得一身冷汗。我想着,宫里的奴才虽都认字,却不见得有几个读过古书,恐会误解皇上的本心,委屈了娴妃娘娘,所以就大着胆子多添了几笔。”

    “若皇上动了大气呢?”毓媞敛眸笑问。

    “那就等皇上气消了,再去撒娇认错。”玹玗笑容可掬地说道:“若这都不行,总还有太后宠着我。”

    要去养心殿,其实毓媞还有别的用意,专门换了一件藏蓝色绣团寿菊花镶貂皮棉袍,这不过是太后的常服,发饰也并不张扬,但看着却极尽尊贵。

    弘历登基以后,为表现自己的孝心,毓媞的餐食都是由内御膳房准备,所以在养心殿与遵义门正对的西墙上多开一道小门,便于內侍往慈宁宫送膳,也方便他去慈宁宫请安。

    可今日去养心殿,毓媞却没有选择这条捷径,右手扶着于子安,玹玗端着托盘低头行在她左手侧,身后跟着秋华和四个小太监,从慈宁门出,经隆宗门,过内右门,入遵义门,可谓是声势浩大的来到养心殿。

    出来之前还故意把陈福和张保留下,却暗中吩咐于子安,让人盯着他们两个。

    这一路上,侍卫额首低眉,宫婢福身请安,太监打千见礼,“太后吉祥”四个字一直听到养心殿内。

    毓媞冷眼一扫,果然见奴才中有两个宫婢,无需想都知道甯馨的安排,按捺心中怒气,暂时不动声色,径自去东暖阁坐等弘历。

    “站住!”穿着粉色宫衣的婢女,刚想退下却被冷声拦阻,“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后的话,奴才名叫茜雪。”这回答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危机感。

    毓媞极轻地哼笑了一声,又问:“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奴才原是在茶库当差,日前才被皇后娘娘调派到养心殿来。” 茜雪始终低着头,可声音却非常平静。

    “入宫多久了?”毓媞的眸光已经变得森寒。

    茜雪心中已有不安,将茶盘越捏越紧,“奴才是今年五月节后才入宫的。”

    玹玗敛眸微思,曼君就是从端阳节那天提醒弘历,有些动作应该要开始进行。而眼前这个叫做茜雪的宫婢,从身材上看至少有十五、六岁,这么大年纪才入宫为使女,只可能是有心人的安排。

    看来弘历对甯馨的信任远在她的想象之外,那日后她就要更小心,若是甯馨暗中设计她,只怕她连反抗的兵刃都没有。

    此时,于子安俯下身子,低声在毓媞耳畔说了几句。

    “你是皇后母家的包衣?”毓媞冷声问。

    “是……”茜雪此时才觉出不对劲,声音中透出了恐惧。

    “皇后母家的包衣,入宫也好几个月,竟然还不懂宫中规矩。”毓媞猛然一拍炕桌,怒斥道:“入宫时教引姑姑没告诉你,宫婢除丝质绢花外,不可佩戴任何发饰,就连一宫的掌事姑姑也仅能使用木发簪,你头上那是什么!”

    茜雪惊得仓皇下跪,身体匍匐于地,额头轻触手背,不敢乱动却又忍不住发颤。

    玹玗抬眸一看,银质发簪是正六品常在方可佩戴,她在宫里都不敢这般张狂,除了涴秀打扮她,和随毓媞回宫的那两次例外,至今她都只佩戴绢花和木发簪。

    太后发怒,屋内的奴才跪了一地,东暖阁外的另一个宫婢,企图偷偷拔掉头上的银簪,却被秋华发现,三两步上去呵斥道:“现在想掩饰,迟了!太后早已瞧见。”

    两个慈宁宫小太监,过来把这个宫婢也押到毓媞脚下,她同样是匍匐跪着。

    于子安代替毓媞问道:“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奴才……奴才叫……湘桃……”她早已吓得神魂俱碎,半晌才结结巴巴回答。

    玹玗心中一惊,暗忖: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原来她们两是皇后的眼线,名字取得别有深意,暗示她们有机会飞上枝头。皇上是不是全然信任皇后,她现在是看不透,但皇后定是不放心皇上,才会往养心殿塞人。

    “湘桃、茜雪,真是好名字,皇后取的吧?”毓媞也知道这两个名字的出处,威严地沉声命令道:“都把头抬起来!”

    湘桃和茜雪胆怯地缓缓抬头,因为害怕而目光闪动不定,眼睫也不停轻颤。

    玹玗暗中打量,看两人那怯怯的模样,惊恐的双眼中水雾蒙蒙,确实我见犹怜。若是本本分分当差,就算毓媞有心整治,也不能把她们怎样,最多就是打发去杂役处,或是罚到浣衣司,总得给皇后留下颜面。可这两人倒好,宫婢只能戴绢花,她们却戴着银簪;宫婢不许描眉画鬓,她们却妆容精致;只有万寿月和年节才能穿红施胭脂,平日都得素净,且还在雍正帝孝期,宫婢们都穿紫褐色或浅褐色宫衣,她们竟比各宫主子都还娇艳。

    也不知为何,玹玗心底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求之不得毓媞整治她们。

    “哼,果真是两个美人,打扮的妖里妖气给谁看?”毓媞冷笑道:“皇后的远房表妹,别打量着哀家在佛寺,就不清楚宫里出现花样!”

    听到毓媞揭穿她们的身世,茜雪知道在劫难逃,心想她好歹也是正经的满军旗秀女,当初复选时被撂牌子,却也不觉得可惜,只是家中光景日渐惨淡,才被迫听命于皇后。在养心殿伺候,见弘历年轻俊逸,自然会忍不住倾心,但太监总管李怀玉横在当中,她们也难有作为,这才萌生了妆扮的心思,岂料刚第二日就被太后撞破。

    “回太后的话,是皇后娘娘让奴才们这样妆扮,说皇上不喜欢宫婢死气沉沉……”茜雪将心一横,既然注定沦落为牺牲品,那她也不让甯馨好过。

    “放肆!”听此言,毓媞更加有气,立刻命令四个慈宁宫小太监把湘桃和茜雪押送慎刑司,又让于子安跟着去,吩咐慎刑司总管先关着她们,但不许为难,具体怎么处置等皇后懿旨。

    见毓媞在盛怒之际,这里又是养心殿,说什么都总会有人传话,玹玗索性闲闲站着,反正她今日是来领罪,没人问她的话,她就一声也不吭。

    秋华端起茶盏递给毓媞,劝道:“太后别动气,为两个奴才伤身实在不值。”

    毓媞慢慢啜了一口茶,冷声道:“你去储秀宫传哀家的话,让皇后到慈宁宫候着。”

    且说弘历下朝,李怀玉也没敢多嘴,只说太后在养心殿等着,是因为玹玗闯下大祸,具体要怎么责罚得皇上决定。

    弘历疾步赶回养心殿,刚入遵义门就遇着湘桃和茜雪被押出去,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并没过问,到正殿门口又见秋华单独出来,请安后就说要往储秀宫传话,便匆匆而去。

    东暖阁内,毓媞听到弘历回来,从袖中取出玹玗的默写,放在炕桌上,并低声提醒玹玗道:“了了,还不快跪下。”

    “哦。”玹玗眼珠一转,恭恭敬敬地跪着,把头埋得低低的,手中的托盘高举过头。

    弘历在进入东暖阁前,先狐疑地望了玹玗一眼,又微瞥身边的李怀玉,才大步走到毓媞面前,单膝跪下,“给皇额娘请安。”

    “皇帝起来吧。”毓媞面无表情地微抬手,揭掉托盘上的黄缎,把名册被弄脏之事简单的说了一遍,然后指着炕桌,问道:“哀家让这丫头重抄了一边,这是备份,皇帝看看可有笔误?”

    弘历早已发现闲字多了女旁,视线在玹玗身上停留片刻,才低声道:“没有。”

    但这两字,却冰冷到了极点,让李怀玉都忍不住心中一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