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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规矩,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乾清宫穿行,所以一般来往东西六宫,都从御花园绕行。
经过西一长街,看到许多奴才抬着箱笼从西六宫往宁寿宫而去,再过几天新帝就要正式登基,雍正帝的遗孀要赶紧腾出宫院,还有留下时间让营造司修葺,然后东西六宫就将迎来新的主人。
望着那几个身穿丧服,刚入宫没两年的雍正帝遗孀,她们的位分都很低,皆是些封号都没有答应或常在,不过十五六岁就成了寡妇,没有子女没有依傍,以后漫长的人生就要在凄冷的宁寿宫度过。
满人在关外的时候,若新帝愿意,可以把除生母之外的先帝遗孀收为妃嫔,但入关后遵循了汉人习俗,再未出现过这样的事件。
“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裏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躬逢太后婚。”
这是明末诗人张煌言的《建夷宫词》,孝庄太后下嫁多尔衮,是恶意讽刺诋毁,还是真有其事,经过顺治朝和康熙朝的粉饰,真相早已不复存在。
可此诗却在民间一直传扬,宫廷丑闻成了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也让满清皇族明白如今已不比在关外,若皇室终日被天下汉人以礼义廉耻诟病,那还怎么统治这片河山。
当年皇考陈贵人有孕,雍正帝也只能想出在琼华岛修建清音阁,以礼佛之名将其暗藏。毓媞抢先一步打掉锦云腹中胎儿,又指使奴才于宫中把谣言传开,雍正帝就算切齿痛恨,可为了颜面也只能作罢。且锦云死后,雍正帝曾对毓媞表露过惋怜之情,这不经让知情人怀疑,毓媞的所作所为又是在雍正帝默许下,就像当年对弘晟那样。
抬头,乌云满天,闷了好几日,是应该有场凉雨驱赶秋老虎。
若紫禁城上空的厚厚层云是哀伤,那绝非是因为雍正帝大行,而是因为后宫的这些女人;若积云终将化落成雨,也定然不是苍天为那残忍的雍正帝哭泣,只是在可怜这些年纪轻轻的寡妇。
钟粹宫内,奴才们也将东西纷纷抬出,不是搬去宁寿宫,而是归还内务府。
“娘娘两天前就已搬出钟粹宫。”翠缕一直行在玹玗身后,到钟粹门前才加快脚步上前提醒,并解释道:“娘娘向皇上请旨,以后长住天穹宝殿修心,那些都用不着了。”
玹玗微微一愣,问道:“皇上同意了?”
“有和亲王帮忙,皇上虽觉不妥,还是同意了。”翠缕默默跟着玹玗走向天穹宝殿,进入钦昊门后,却突然停下脚步,低声喊道:“玹玗姑娘,有些事奴才想先求姑娘。”
“什么?”玹玗回头,见翠缕似有难言之隐,于是指着仍然青绿的灌木丛,“我们到那边去说。”
翠缕低眸,感伤地说道:“姑娘,奴才知道你是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才想求你以后多照应着娘娘,虽然这会让你很为难。”
“以后……”玹玗不解地问:“娘娘身边不是一直有你吗?”
“下月初三奴才就要离宫了。”翠缕眼眶泛红,能离开这片高墙是她的心愿,可想着孤苦无依的曼君,又多少不舍。“娘娘无儿无女,如今夙愿得偿,该处理的也都处理完毕,娘娘已不再是那个攻心谋算的皇妃,只是个常伴青灯的老人。姑娘如今是太后身边的人,奴才也知道这个请求会给姑娘惹上麻烦,可放眼整个紫禁城,奴才不知道还能去求谁。”
“若不是娘娘,上次受伤我恐怕会一睡不起。”玹玗拉着翠缕的手,柔柔一笑,承诺道:“你放心,我在这宫里还有的熬,就算不能亲自陪伴娘娘,还有瑞喜呢。”
听此言,翠缕方知曼君推测不错,玹玗的仇恨不会随着雍正朝的结束而消散,“姑娘,这些年在深宫之中,如果没有娘娘,奴才也早就死了。姑娘既承诺照顾娘娘,奴才也对天起誓,若有机会,定然协助姑娘报仇。”
玹玗淡笑着点点头,但对翠缕的这番话,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的夙愿岂能轻易达成,弘历继承大统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从他颁布的那道有关总理事务处谕旨来看,虽然突出了这四人的核心地位,也对他们的权力有所管制,更确立了皇帝的绝对统治地位,的确是权宜之策。
所以,她心里虽然觉得不舒服,但刚刚在毓媞面前的那番话,并没有半点许燕。弘历需要外臣先平稳皇族之间的矛盾,之后在收拾那些党争之徒,就轻而易举了。
翠缕把玹玗送到正殿门外,就默默的退开,而殿内曼君虽身着素服,可耳上竟然戴着珍珠坠,看来是真心不愿意为雍正帝服丧。
听着清晰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曼君缓缓回头,冷眼瞧着玹玗这与公主服制相同的装扮,良久才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你当时在做什么吗?”
玹玗眸底掠过一丝惊讶,但刹那就被哀伤代替,她岂会忘记,那晚霂颻逼着她在众仙面前起誓,虽然她心中并无鬼神,却被迫把话说得很绝。
「民女玹玗跪于天尊之前,以额娘的性命安危发誓,此生绝不入皇家门。如违此誓,额娘……不得善终,民女三生三世孽海沉浮,难觅真情……」
转眼,她入宫已经快三年,比起眼前的曼君,三年时间真的很短,可她却觉得仿佛已经历了一生。
这三年里,已有太多人离她而去,她想摆脱这片红墙,但又不甘心,和更多的不舍得。
“记得,我发过誓,此生不入皇家门。”玹玗双眼看着前方的天尊神像,勾起一抹自嘲地笑,“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踏入皇家……”
「即便我不是逆臣之女」
可这半句话她却没说出口,终究是要离开,却不知道会在怎样的情形下。
“你记得就好,神鬼佛陀你我皆不信。”曼君叹了口气,眼神凌厉了几分,“但是,别让你的姑婆失望,她陪上自己的命,你才能有今天。所以天神起誓可以不屑,但对她的承诺,却必须信守。”
玹玗低下头,“娘娘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提醒这件事吗?”
“要提醒你,可以找更多适合的时候,无需大费周折把你从太后面前请来。”曼君缓缓露出一个长笑,再开口时,柔和的声音中充满无奈,“你只要记得承诺,我就帮你取得太后的信任,让你能在宫里待下去,时时刻刻知道鄂尔泰和张廷玉的动态,至于能不能应变,如何才能尽快夙愿得偿,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玹玗眼睫轻颤,诧异抬眸望着曼君,问道:“太后如今仍不信任我吗?”
“如果她真的完全信任你,你现在就不该是在永寿宫,而是在皇帝身边。”曼君冷笑着,玹玗终究还是年幼,看不透毓媞的谋划。“在碧云寺她会相信你,但经历圆明园那夜,她定然是要怀疑你和我的关系,也要思考你究竟是雍正帝的棋子,还是我的棋子。”
那日在乾清宫前,弘历因为最后一条遗命而露出的愤怒神情,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让曼君确定自己的做法没错。毓媞在弘历身边安排了那么多眼线,想必到了今天也该知道遗训的所有内容,就更加能明白,让一个能为其所用的玹玗跟着弘历,会比千百个小太监都强。那些太监只能看到表面,而对玹玗,弘历却肯以心相交。
“说到圆明园那夜,我倒想起一件事。”玹玗眉头微蹙,沉吟道:“我看到太后调换遗诏,后来我去花神庙给芝夫人化经,太后去寒山苑给宁嫔上香,我找去时,见灵堂的门虚掩着,太后正在里面烧遗诏,但并非全部,只是烧出了几个窟窿。”
曼君将视线移向玹玗的鞋子,勾着唇角问道:“你那天回来时穿着涴秀的旧衣,鞋子却是全新的,而且是花盆底鞋,你以为是谁授意佩兰这样安排,其目的又在何?”
“应该是太后,宫里的奴才不能穿高鞋,让我以格格的服制装扮,是想明确告诉众人,雍正帝早已承认我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玹玗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然曼君为何专门提到鞋子,她那身装扮对毓媞而言是一举两得,顺便为了试探。“在琉璃殿时,太后趁我不注意调换遗诏,却又故意弄出响动吸引我的视线,然后又说去给宁嫔上香,遗诏是故意烧给我看,夜深人静,我的脚步声让她完全能算准时间。”
好深沉的心思,难怪银杏离开前,要专门提醒她,毓媞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这如连环套的筹谋,究竟在她身上套了多少个,她又该如何去应对化解?
“所以我才专门把你叫来,安排一出苦肉计。”曼君走到玹玗身边,眸底笑意诡谲阴冷,“就是要让她知道,我还要和她斗,更在逼你选边站。而你为表忠心,只有一个法子,三尺白绫。”
“上吊自缢?”玹玗惊讶地瞪大双眼,就算置诸死地而后生,这法子也太危险了。
取下玹玗的领巾,曼君在其颈项前示范,并解释道:“你是练家子,白绫若只挂在下巴,凭着你的功夫可以撑很久。但若是不注意滑至脖颈,可是九死一生,不过只要你时间安排的好,让人及时把你救下来,也就无虞。”
“雍正帝归天,齐太妃咄咄相逼,为表示对太后的忠心,我只有一死。”玹玗冷笑着,脑海中已经浮现出所有画面。
曼君提点地问道:“这出戏不能急着演,铺排要够多,时机又要准确,让人相信你是万念俱灰之下的所为,至于选何处为戏台,你知道吗?”
“撷芳殿的慎心斋……”玹玗忍不住笑出声,她要死,还得给弘历扣上个罪名,只有选择那一天,毓媞才会完全相信。
“回去吧。”曼君点头一笑,“以后别在来天穹宝殿。”
玹玗正要转身,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太后真的相信我,就会把我安排在皇上身边,难道娘娘不担心我会违背誓言吗?”
如果她真的被恢复旗籍,再过两年也应该参加选秀,满军上三旗很可能成为后妃,且弘历年轻英俊,是多少秀女倾慕的对象,若是与他朝夕相对,她的心会不会沉溺?
“雍正帝的最后遗命,借道家命理之言,指郭络罗一族女子皆乃狐媚妖孽,会危害大清江山社稷,所以郭络罗氏永不可选为后妃。”曼君冰冷的声音不带半分情感,望着玹玗那震惊的模样,笑道:“所以我不担心。”
呆愣半晌后,玹玗轻声道:“这一条是娘娘加上去的?”
“是与不是重要吗?”曼君厉声斥问。
“不重要。”玹玗摇摇头,喃喃嘀咕着,转身离开天穹宝殿。
独自走在东小长街,玹玗只觉得可笑,没想到郭络罗一族因为她的缘故,就从此与皇族无缘。其实也是好事,至少以后郭络罗一族的秀女,不用在红墙里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可她的心为什么会那么痛,觉得好难过,好遗憾。
弘昼刚从祭神库出来,见玹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几步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可玹玗仿佛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直接从龙光门进入乾清宫,因身边有弘昼跟着,侍卫也没有阻拦。
玹玗在雍正帝的梓宫前站了许久,突然含泪而笑,幸而是没笑出声,还有弘昼帮她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见她目光移向乾清宫南廊,弘昼低声说道:“四哥这会儿还在保和殿,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玹玗长叹一笑,却是那么悲凄。“永寿宫还有差事,我先回去了。”
望着玹玗落寞而去的背影,弘昼的脑海里竟浮现出涴秀远嫁时的画面,心中一悸,转身向保和殿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