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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佑斋,是建于顺治年间的五进院落,西面正对慎刑司,东墙外便是紫禁城的筒子河,康熙帝幼年时出天花曾在此避痘,所以才以“福佑”命名。
雍正帝登基后,福佑斋就赐给了弘历作为私邸,可弘历却一直住在紫禁城内,此处便丢空着。
前几年,雍正帝一改天坛祭祀云雨风雷四神的传统,为了更好地进行仪式,显示最大的诚心,就修建了宣仁庙、昭显庙、凝和庙,并改福佑斋前三进院落为福佑庙,专门祭祀雨神。最后两进院落,因为是康熙帝居住过的地方,所以未有擅改,只是拆了西厢另设大门,改建成两进的小院子。
出顺贞门往西,走外路绕道西华门,一开始玹玗只是低头跟在弘历身后,可行至城隍庙时,弘历却故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行,因而引来不少奴才的窥望。
此举玹玗没有多问,弘历故意让那些奴才看到,无非是想他们把流言散布到储秀宫和宁寿宫,而熹妃好像真的记着恩情,所以明知弘历厚待她,却并不多言。
一路这样慢慢走着,偶尔进过的奴才或侍卫,见到弘历都纷纷躬身请安。
与他这样并肩而行,玹玗突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地位和权势吸引人的地方,当所有人面对你都低首敛眸,恭敬请安之时,你会觉得自己贵不可言,久而久之便会迷恋上这种感觉,深深沉侵其中,舍不得放弃,并想得到更多。
玹玗侧头看着弘历,他用温文儒雅掩盖了原本阳光般的刚强气息,气宇轩昂却深锁无奈,无上尊贵竟然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行至慈宁宫花园西墙外,这里少有奴才经过,玹玗幽幽开口,“四爷,熹妃娘娘应该……”
“我知道。”对于她那不知该如何启齿的问话,弘历早已猜到,低头对她抿出一丝笑意,“我送你到福佑斋门外,不会进去的。”
这句带着几许苦涩的话,让玹玗心中涌出千般滋味,父亲虽然极少在家,但每次若遇上她生病,总都和母亲一样陪伴在她身边,有一次过年时发高烧,父亲就在床边守了她整夜,帮她轻揉太阳穴缓解头疼,亲自喂药,还讲故事哄她睡觉。
而且她听妘娘说过,当年母亲给她种痘衣,父亲远在边关,得到消息都千里迢迢返回,并且一直陪伴照顾。
可弘历呢?永璜就在筒子河边,走到福佑斋门外,却不能进去,别说陪伴,看上一眼都不被允许。
站在福佑斋外,四下无人,玹玗抬头凝视这弘历,柔声说道:“爷,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大公子。”
弘历抿出淡淡的笑意,与她面对面站在福佑斋门外许久,直到见郑妈妈缓步走来,才低声说道:“去吧,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嗯。”玹玗瞥了一眼身后,福了福身说道:“四爷,奴才一时忘了,之前在御花园见到五爷,五爷吩咐奴才转告,说今夜不出宫,会留在御药房那边。”
“知道了。”弘历轻轻一点头,又对她身后的郑妈妈高声说道:“玹玗姑娘来帮你照顾永璜,好好伺候着,别怠慢。”
郑妈妈先是微怔一下,立刻额首,然后接过玹玗手中的包袱,笑着说道:“姑娘,咱们进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只管交代我做。”
随着郑妈妈向内,福佑斋两进的院落,正对大门原来的东厢被改成膳房,穿堂两边各有一间屋子,西间供给守夜的太医居住,东间住着三个婢女。后院有一大花厅,郑妈妈白天都在这守着,花厅后是一明两暗,上下两层的小楼。
永璜住在一楼西稍间,因为天花病患不能受风,窗户都是从外面封死的。郑妈妈的房间原本安排在东稍间,即使中间隔着这么远,郑妈妈心里还是别扭,所以在花厅安设临时的床位,夜里就在花厅休息。
刚才见到弘历亲自送玹玗过来,郑妈妈也不是个耳聋眼瞎之人,便讨好的说让玹玗住在二楼,上面宽敞,用品一应俱全。
“不用这么麻烦,我就睡在西侧间吧。”刚进后楼,已经听到了永璜的哭声,玹玗立刻婉拒了这种种安排。“有劳郑妈妈为我准备被褥,夜里我就在这休息,更方便照顾大公子。”
郑妈妈也不敢反驳,立刻就让人去打点,又送来了两套白棉褂子,说是进去西稍间的时候穿上,出来后就把它脱掉,以免衣服沾上病污,传染给别人。
玹玗暂时没有回话,就穿着身上的衣服直接进入稍间,可眼前所见到情况,让她忍不住怒视郑妈妈。
永璜脸上出了不少红色丘疹,因为奇痒小孩子难免管不住会抓,所以郑妈妈给永璜手上戴了布套,可她害怕被传染,不敢时时守着,便索性把永璜的两只手绑在身后。
郑妈妈没料到今日被送来的人是玹玗,之前就没做任何准备,刚才安排玹玗住二楼,原是想将其支开,然后趁机给永璜松绑,整理一下室内。
可玹玗却坚持先探视永璜,郑妈妈只得尴尬地解释:“我也是为了大公子好,刚刚出去接姑娘,一时间顾不到,怕他会因为痒而忍住抓脸,才出此下策的。”
“郑妈妈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出去后也不会在四爷面前多说。”玹玗深知,万事留一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有几件事,希望郑妈妈能按照我的安排来。”
“姑娘只管吩咐,我听着,一定照办。”郑妈妈想也不想,立刻点头应下。
玹玗吩咐的第一件事,那白棉褂子不用为她准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在永璜病愈之前,她不会离开小楼。
第二件事,她每日三餐,除了燕窝粥以外,都和永璜的一样,每日只吃青蔬,永璜不能吃的,也绝不能出现在她的饭菜里,并交代郑妈妈以后吃饭到前院去,别让永璜闻到鸡鸭鱼肉的香味,惹得他不能乖乖用膳。
第三件事,每日多准备些新鲜水果,苹果、梨、葡萄必须要有,最好能找到樱桃和山竹,这些都是给永璜解馋的。
事情郑妈妈都一一照办,同时也让人向佩兰回话,毕竟不在当季的水果,要预备不是太容易。而这三件吩咐,很快就传到熹妃的耳中,对玹玗的懂事更是赞赏,并传话给福佑斋的奴才,以后只要是玹玗要他们做的事,无需请示全部照办。
从第一天夜里,就没再听到永璜哭,为了哄他睡觉,玹玗唱了整夜的童谣。
郑妈妈冷眼看着,自从玹玗来了,永璜肯乖乖服药,吃饭也不再闹别扭。虽然知道玹玗种过痘衣,不会被天花传染,但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能像个大人般做到事事细心体贴,有耐性在屋里七、八天不喊烦,面对那些脓疱也不嫌恶心,实在很难得。
第十天,永璜已经在康复阶段,身上的结痂都已纷纷掉落,这天夜里他睡得乖巧安稳。
郑妈妈在明间等着,见熬了几日的玹玗从稍间出来,堆着满脸柔和的笑迎上前,诚心相劝,“姑娘今晚去楼上睡吧,我在侧间守着,如果大公子醒了,我去叫姑娘。”
“那就辛苦郑妈妈。”这几日玹玗都没怎么睡过,实在有些熬不住了,而且日日在稍间闷着,她也想透透气。
二楼上,郑妈妈确实打点的很好,准备了给她沐浴的热水,旁边还摆着几样糕点,和一杯放有两朵菊花的绿茶。
里间的床帐熏了淡淡的茉莉花香,蚕丝棉的被褥,和菊花决明枕,这些可不是一个奴才该有的享受,应该是佩兰的安排。
已是三更,不知是因为热水解乏,还是因为绿茶提神,玹玗此刻竟毫无睡意,推窗仰望夜空,才恍然已到朔望月。
黯淡的天幕只有星光点缀,可耳边却隐约听到了笛声,而且是她熟悉的曲子。
幽幽之音从筒子河对岸传来,好像就在那高高的城墙上,紫禁城是她恶梦的开始之处,这一刻她竟然想回去,难道是因为那个吹笛人吗?
弘昼坐在城墙上,喝酒笑叹道:“嫦娥朔日缘何故,推出冰轮灭太阳?”
“三月都还没过完,离六月还远着呢。”一曲罢,弘历才淡淡地说。
“我是想问:朔日缘何故。”这十几天弘昼一直在宫中,每晚都与弘历饮酒闲谈,作为兄弟,无法为其解忧,只能试着以酒消愁。“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福佑斋,听说玹玗丫头把永璜照顾得很好,过几天结痂尽落就可以回来了。”
此刻弘历是什么心情,他真的不想去猜测。在熹妃眼里永璜是颗棋子,对此弘历极为厌恶;可在面对玹玗的问题上,永璜又成了一个跳板,可弘历却默许了,而且乐意见之。
看来还是女人的直觉准确,如果玹玗不跟着涴秀嫁出去,再过两三年,还真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弘历的视线移向远方,摇头浅笑道:“我是在看康亲王府。”
“难得你还会挂心涴秀的婚事,不是一直顺其自然吗?”弘昼确实觉得有些诧异。
“涴秀的婚事不用操心,她是不是会嫁入康亲王府,不得看五爷你的意思吗。”调侃的话由弘历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从容。“我是觉得谟云那小子确实不错,这次春搜他好像很留意玹玗丫头。”
弘昼站起身,随手将酒坛往城墙上一搁,舒展了四肢,才说道:“谟云可是熹妃看上的人,除非是让玹玗陪嫁出去,但额驸不能纳妾,她恐怕这辈子连名分都没有,你舍得?”
“谟云年纪尚轻,皇阿玛要指婚,至少还要等个两年,那时候变数多着呢。”弘历凝眸远望,他怎么可能让玹玗如此委屈,要安排她的婚事,必然是正房夫人。“何况涴秀不管指婚给谁,拜堂之前都可能生出变数。”
弘昼自知言多必失,也不去争辩,只抓着玹玗的问题不放,“康亲王府可不是一般女孩能嫁的进去,除非皇阿玛恢复玹玗格格身份,承认她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
如果海殷不是抄家问斩的逆臣,玹玗作为堂堂满军正白旗的格格,嫁到康亲王府也不算太高攀。可眼下她身份尴尬,又只是个奴才,许给谟云为妾,康亲王都未必会答应。
“皇阿玛对有用之人从不吝啬。”弘历淡淡一笑,且再过两年,不定是谁来给玹玗指婚,只要她不随着涴秀出嫁,以后的事情他都能安排。
有很多真相心照不宣,不可宣之于口,玹玗的用处,熹妃的筹谋,齐妃的算计,雍正帝的策划,弘昼也是全都看在眼里,可他不想插手,也不想多管,那是弘历该烦恼的事情,他只要得逍遥时且逍遥。
沉默了许久,弘昼不禁意的失口低喃了一句,“为什么非要是谟云,宗室之内好男孩多的是,找个府中人事简单的不好吗?”
“因为比较近。”听到问题,弘历静了一会,丢出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弘昼丈二和尚般琢磨半晌,才转身向四周远眺,康亲王府就在西安门,原来近是指这个。便是说玹玗嫁出去也能及时照应,若受了委屈,内宫便是她的娘家,出门转身就能回来。且康亲王府所在位置,方便内宫中人监视,夫家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亏待这样的儿媳妇。
“既考虑这么多,索性留在宫里,不是更近些。”他早就想向弘历挑明此话,今晚机会难得。
弘历蓦然转头,只觉得平静的心湖,被一颗不经意掉落的石子掀起了涟漪。留玹玗在宫里,他从未这样想过,至少在今夜之前都只操心她日后如何嫁的更好,但弘昼这话竟让他生出了莫名的不舍。
暗淡夜色下,笛声再次响起,随着那袅袅春风飘去。
小楼之上,临窗而坐,沉醉于耳畔的幽幽笛音,只觉得这曲子好似又多了几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