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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节到,春花凋残,花神退位。
民间习惯在这日设摆各色礼物祭祀花神,意在饯送花神归位,同时表达对花神的感激之情,盼望来年再次相会。宫里也会有这样的恩典,宫婢们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用彩线系在御花园的每一枝花上,而妃嫔们祭祀花神则是在景山。
不过今年撞了涴秀的生辰,毓媞就决定在西华潭的琼华岛上设宴,清音阁的计划搁置后,雍正帝让人在那边修建了赏花亭,且那里四面环水,湖中又有荷莲盛开,倒是比景山更好些。
只是明天会有多少妃嫔赏脸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样正好,花枝是需要修剪,后宫妃嫔更要适当修剪。
夜已深沉,人静谧,只有蝉还在枝头低鸣。
琼华岛上的宴席不止是为涴秀庆生,还藏着替她选夫的深意,所以才要宴请朝中命妇,观察她们的人品性格,看她们对涴秀的印象,毕竟婆母的性格比夫婿的性格更紧要,要是家中有个喜欢挑事的婆母,又对上涴秀那不服软的性子,恐怕是要闹得家宅难安。
这一夜,银杏是没得安睡,她还得去南果房和茶库查对明天要的果品和茶点。
那些命妇都有自己的喜好,可毓媞这次偏偏不按她们的喜好,早打听了那些命妇最不喜欢什么茶,何种果子,就偏摆放在她们的桌上。
能顾忌毓媞,把这些不喜爱之物都喝掉,吃掉的,才能视作涴秀的备选夫家。
“银杏姑姑,天色已经不早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管理茶库的小太监端来了温热的参茶,又劝说道:“明天熹妃娘娘设宴,你得在跟前伺候,这样熬夜操劳,明天哪里还能有精神,你就只管放心的交给我们处理。”
“我也不是不放心你们,只是熹妃娘娘这次吩咐,每桌的茶果都有所不同,且赴宴的人又多,万一在物品分配上出了岔子,受罚的可是你们。”银杏缓缓的饮下参茶,舒展了身子,才继续说道:“我辛苦一晚上也没什么大不了,过了明天多睡两个时辰就补回来,可东西若是出了错,你们也得受罚,扣例银还是小事,若是大暑天的挨了板子,那日子可就难受了,我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她的为人处事都是跟谷儿学的,既能在主子面前讨好,得个事事细致周全的赞美,也能让这些当苦差的奴才感恩。
“还是银杏姑姑知道疼奴才们。”旁边打点东西装箱的小太监满心感激的说:“以前储秀宫那位蕊珠姑奶奶可难伺候呢,说难听点,大家都是奴才,谁又能高贵到哪去,她偏偏把自己当成主子似得,自己做错事、传错话不肯认,全赖在咱们头上。”
南果房的总管送列好的清单过来,听他们聊起蕊珠,也就插嘴问道:“我听说,蕊珠那天在内务府打的那个小丫头,是当年赫哲姑姑的女儿?”
银杏只是点了点头,却不多言。
“赫哲姑姑是谁?”另一个小太监问。
“你们进宫晚所以不知道。”茶库的总管太监说道:“赫哲姑姑是当年仁寿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能算得上是后宫里面地位最高的奴才,但她为人极好,对咱们这样的内侍也是体贴关怀,若有事求她,只要是能办的也绝不推诿,是个难得的好人。”
听他们谈论旧时,银杏忍不住在心中冷笑,既然都记得谷儿的好处,为何玹玗入宫大半年,也每个人去照应帮助。
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体面的话都会说,实际的行动却没人会做。
直到四更天,银杏才算是把所有事情都打点妥当了。
经过苍震门时,一只飞蛾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然后飞入了蹈和门。从那里进去就是宁寿宫,后面的梅园虽无花开,但花神应该还是有的吧。
这只出现在她眼前的飞蛾是否就是梅林的花神化身呢?
清明的夜晚她就想过去梅林祭拜锦云,却因为遇见了娮婼,而作罢了。
原来锦云那让人猜不透的举动,竟然只是为了转移毓媞的视线,已达到扶娮婼上位,并包其胎儿。
只是那样的牺牲会不会太大了?
或者她是真的情系雍正帝,但碍于礼法的约束,才给为自己寻了如此牵强的借口,释放心中的情爱,但结局却像是飞蛾扑火。
不过,银杏只是听到了娮婼的自述,却无法探知锦云的真心。
荼蘼花开过,葳蕤了似水流年,如梦韶光。
无论如何锦云都是个悲剧,她最好的年华毁在了一个迟暮老人的手中,年纪轻轻却经历了丧子守寡,孤伴枯灯的她只能让如花娇颜在一潭死水般宁寿宫渐渐残去。
可哪一个女人甘心如此呢?
锦云是戏子出生,唱断了多少缠绵悱恻的篇章,心中岂能没有期盼,或许对她而言华丽的湮灭,会比沉入烂泥更值得。
所以才会选在幽暗的天幕下然烧心中的情爱之火。
可锦云的命却注定是飞蛾,迷离灯火虽是她的期盼,却也是她的坟墓。
华丽的引火自焚,用最悲惨的结果,释放自己心灵的真实。
谁说戏子无情?
不过那夜在梅林看到的一切,她没有对毓媞提到半个字。
娮婼应该不知道锦云和弘历的关系,但毓媞却不敢赌这个万一,她不想在看到一尸两命的场面,反正娮婼已经迁去圆明园。
忽然,夜风起。
银杏站在梅林中,望着那月下之蛾,夜风带来的似乎就是消失于林中的悲怨情仇。
人与人之间的缘和孽,有时就如这夜风一般,何起何落都不由人,是上天注定的宿命。
“如果你就是林中的花神,就是皇考陈贵人的鬼魂,那就请接受我的忏悔吧。”飞蛾停在树干上,就在银杏眼前。“虽然一切都是你的谋划,但若无熹妃的逼迫,或许你不会走如此决绝的一步。”
而银杏却是毓媞的帮凶,是她将酒一杯一杯斟给锦云,没有酒就不会有红花,更不会有这林中的一抹艳红残魂。
如果银杏夜祭梅花神,是因为顾忌毓媞,所以才这般偷摸。
那么在撷芳殿的另一个人,她所祭祀的茶花神就是在顾忌雍正帝,毕竟她是雍正帝的枕边人,可身和心却是彻底分开的。
玹玗从小院回慎心斋,经过中所殿时,隐约看见有人在月下焚香。但她不敢上前细看,而是悄悄躲开,因为那身影看着像是某位当朝的妃嫔,三更半夜悄悄潜进来只为了焚香祭奠,当中恐怕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宫里的秘密很多,但知道的人却很少,因为知道太多的人都已经成鬼。
回到慎心斋,却还是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望去,心中嘀咕着,来撷芳殿祭祀难道是为了惠太妃,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真是要祭惠太妃也该去谨心斋,而不是在中所殿。
忽然,玹玗察觉有人靠近,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霂颻。
“姑婆,你是一晚没睡,还是起了个大早啊?”玹玗在小院看书,不由得就睡着了,听到四更钟响才惊醒。“我收集了夏露,要是你刚起床,我就用它给你烹茶好不好?”
“你倒是还卖乖。”霂颻没有责骂玹玗的意思,脸上除了疲累,还有慈善的浅笑。“还不是担心你,怕裕妃对你下暗手,虽然她没那本事。在那边院中做什么呢,居然忘了时辰?”
“那边有几册朱淑真的「断肠诗词集」,四阿哥虽然留下给我了,却不喜欢我读那些,说太过幽怨还是少看为妙。”玹玗歉疚的笑了笑,为她的彻夜不归。“之前还差点全部拿走呢。所以趁着他不再的日子,我想把朱淑真和李清照的诗词集都通看一遍,就因为这个,才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原来如此。”霂颻轻叹一声,知道只是白费唇舌,却依然说道:“我也觉得弘历说得在理,你小小年纪看什么深闺怨妇的诗词,有那时间不如看看兵法医书。姑婆不能护你一辈子,以后你可是要跟着熹妃的,她心思深重善于算计,你的日子不会轻松。”
“知道了。”玹玗连声应下,正要拉着霂颻回屋休息,却又想着之前所见的事情,于是就细说了一遍,才有问道:“姑婆,你说那个人会是谁?”
“这都四更天了,还来在中所殿月祭,这样偷偷摸摸还能有谁。”霂颻心中一惊,脸上出现了一抹诧异的神色,然后就严肃地询问道:“那夜祭的人可有发现你?”
玹玗摇了摇头,笑道:“我猜到那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悄悄绕路回来了,没惊动任何人。”
“那就好,否则你恐怕是回不来了。”霂颻顿时松了口气,庆幸玹玗不是个好事之徒。
“难道真是什么大人物?”玹玗有些不解的侧着头,问道:“我看那身影像是个后宫女眷,应该只是有所避忌,才偷偷祭祀吧。”
“你想的不错,是有所避忌,但来这撷芳殿能祭谁,你可还记得那绿茶花的故事?”霂颻冷声笑道。
“记得,就是先帝废太子的侧妃,当朝理亲王的额娘。”玹玗突然怔住了,满脸讶异地望着霂颻,轻声问道:“难道那是理亲王安排在宫里的人?”
“不然呢?”霂颻冷眼望向门外,声音阴冷地说道:“在这宫里,想要胤禛命的可不止我们,我早就看出了弘皙的狼子野心,不过他为人阴鸷乖张,所以才没想过和他联手。”
霂颻心中的顾虑玹玗能明白。
弘皙要的是金銮宝座,所以不会贸然夺雍正帝的命,而是想方设法先夺取弘历和弘昼的性命,只要雍正帝后继无人,他自然就能成为最佳的储君人选,可从弘皙对雍正帝的态度看来,这个人心思太深沉,跟他联手无疑是与虎谋皮,绝不可行。
“能为理亲王祭祀母亲,应该是他的亲信。”玹玗往深里一想,顿时明白霂颻的话,这人和弘皙的关系绝不简单,为了完美的掩饰身份,任何发现其出现在撷芳殿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那人究竟是雍正帝的哪个妃嫔呢?
“好了,赶紧回房,趁还有时间睡上一会儿。”弘皙的那个女人不会对雍正帝下手,所以霂颻也就无需担心。“入夜前,银杏来过,说涴秀寿宴的酒戏设在琼华岛,所以明日西华门会打开,宫中得空有闲的奴才,都能去那边游玩。”
去西华潭游玩可是少有的事情,那边荷莲开的正美,玹玗早就想去看看了。
但回到房内后,她却全无睡意,因为担心弘历的安危。
玹玗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夜风是温热的,可苍穹之上的那轮明月却是冰凉的冷。
月色总是幽柔,却太远,太冷,即使在盛暑天,也没有丝毫温度。
愁然一笑,或者她错了,冷的也许并不是清辉月色,而是人心。
因为月下之人早已心凉如水,纵然是星月齐辉,感觉到的也只有萧瑟。
撷芳殿那最美的绿茶花,是被血滋养的。
那花前惆怅,月下神伤之人,是否也和她一样,心早已飞到了关山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