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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雨缠绵不断,但廊下却有人柔肠寸断。
在这濛濛春雨夜,曼君缓缓步出天穹宝殿,今夜她不急着回宫,而是行在悄寂的回廊下,于这静谧的殿阁前听雨。
这样的深沉夜总是带着寒气,不过没关系,因为她身上的寒,早就冷得连心都冻结了。
深宫数十载,她所失掉的不是表面的名分和地位,而是心魂。
喜欢夜夜都来天穹宝殿,除了那些不可见光的隐秘,更多的是为这里够荒凉,就如她的心境一般。
今夜,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缎绣木兰纹袷衣,挽了个最素雅的发髻,插着一只银白色的木兰花簪,这衣服和首饰都不适合她这个年纪了,可它们是当年弘时所赠,所以她视如珍宝的好好存着,每年只有在这一晚才会穿戴出来。
三更钟响,曼君静静倚着栏柱,抬头望向黯淡夜幕。
曼君的心一阵悸动,时间过的好快啊,一晃眼,就是六年了。
六年前的今天,她永生难忘。
那天早朝后,雍正帝以所谓放纵不谨为借口,将她唯一的儿子削宗籍,并关押入宗人府。
所以,从这一刻起,到八月初六日申时,短短几个月里,就是她与弘时此生最后的噩梦。
弘时受尽折磨而身死,她则是心死魂亡。
那个她侍奉了一生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狠心的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以前,雍正帝常说她是一朵解语花,最能了解他,也最能替他分忧解愁。
可是到弘时死后,她才惊觉,同床共枕十多年,原来终究只是异梦,她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仿佛在他的心里只有皇权,没有亲情,更没有爱情。
还好,对他只是敬,也没有太多的爱意,所以此刻不会纠结。
她之所以会在此听雨,不是为情伤怀,而是想找个地方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为自己好好上个虚伪的妆,因为天亮后她要面对的,是她此生唯一的死敌,她必须以最平静的情绪,最温和的面容,将那个人一步一步领上黄泉路。
就在廊下坐着,缓缓地合上双眸,直到雨声消散。
意兴阑珊的起身,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草香,她再次走进正殿内。
望着那些精致唯美的仙尊画像,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只是在心中说道:你们真的有灵吗?那就把他带走吧,毕竟他可是一心求仙问药的。
这才是她夜夜来此的真正祈求。
天穹宝殿前的台阶上,仰首那雨尽云散的夜空,她在星月幽光中起誓,一定会替弘时讨回公道。
回钟粹宫一直都是这条路,此刻却走出了别样的心思,因为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躲于夜色下行走,而是大大方方的站在阳光下
刚至钟粹门前,曼君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宫院门敞开着,宫里当夜的太监却不见身影,而正殿安静极了,但烛光却是从未有过的盛。
曼君在心中一叹:来得这么快,也罢,早晚就是一样。
轻轻推开殿门,雍正帝就坐在她正殿的宝座上,翠缕和几个小宫女都跪在御前。
紫禁城中每所宫院的正殿都设有一张龙椅,永远都是摆设在最显赫的位置,那是皇权的象征,亦是皇帝的化生,更是对后妃们的警示,即使皇帝不临幸于此,你也得牢记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就算心中有再多幽怨,也必须顺乎礼制,恪守妇德,忠贞一生。
雍正帝抬眼看着她,时光飞逝六年过去,她的容颜才再次清晰的映入他眼帘。
曼君也望向他,他眸中的微芒又冷冽了几分,眉宇间的刚毅更深沉,年少是的俊挺已随时间而逝。
皇帝的位置从来都不好坐,内忧外患心力交瘁,还有她曾经的暗害。
这些年,他真是老的很快,眼角处有无法掩藏的沧桑。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了很久。
伏在地上的翠缕急着向给曼君提示,却又不敢擅自开口,心中急得不行。
良久,曼君才福了福身,开口道:“臣妾参见皇上。”
雍正帝蹙着眉头,她不解释今夜去了哪,也不上前不后退,依旧低敛双眸站在原地。
挥手屏退奴才,今天是什么日子,不仅曼君记得,雍正帝也记得,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平静无波的容颜,良久,才低柔地说道:“放下吧,就让那些伤痛随风而逝,别再为难自己,困锁自己的心了。”
曼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却在心中讽刺的笑道:随风而逝,那可是我的儿子,是我十月怀胎已命换来的孩子,更是我仅剩的儿子,你去问问天下的母亲,有谁能对自己儿子的死无动于衷的。
她咬着牙,衣袖下,因为忍耐和压抑而紧握的手,掌中已经留下了无数深浅交错的印痕。
眸光的交流中,她眼中有泪,这是用尽所有力气都无法控制的泪水。
雍正帝终于步下了那张象征权势的座椅,走到她跟前,执起那冰冷的手,叹道:“日后,我会寻个合适的理由,恢复弘时的宗籍加以追封,你也把心中的怨气化去吧。”
人都死了,宗籍、爵位又有什么意思,身死之人不在乎,心死也不会在乎。
曼君没有回应,只是抬眼望向他,脸上露出一抹略带凄然的笑,可那嘴角勾起的弧度中,却全是对他的讽刺和心里的哀伤。
他始终不懂女人为什么会在男人面前争宠。
深宫的重重红墙,似乎是被鲜血染透。
所有争斗的确是为了一个“情”字,却不见得是为了爱情,更多的是为了亲情。
深宫之内有多少妃嫔是为了母家的荣耀,让自己身陷腥风血雨中,她们每一个行动都牵着宫外的整个家族,所有的富贵荣耀全都压在女人柔弱的肩上,所以她们只有狠,只有绝来保护自己和全族的人。
而当这些女人生为人母后,十月怀胎的惊心动魄,一朝分娩的生死一线,会激发她们所有最原始的本能,把之前的狠绝变本加厉,只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
为了孩子前景,她们不惜性命的在后宫中搅动风云,不惜设计陷害对手,甚至夺去那些无辜孩童的性命。
一切都只为了自己的孩子。
而当血脉断绝之后,这地狱一样的生活对她们而言就在无意义。
争来再多的东西又能留给谁呢?
所以她自我幽禁了六年,不再过问任何事情,谁生谁死都与她无关。
雍正帝,她恨,因为是他直接害死了弘时,所以她要以他命祭之。
熹妃毓媞,她也恨,但毓媞对她而言尚有利用价值,且对毓媞最好的报复就是让其长命百岁的活着。
一个女人,一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眷念,没有机会孕育自己的孩子,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老来富贵安稳,可和养子还得勾心斗角的继续暗战下去,这不是最好报复吗?
有的人,让她活着,会比死更痛苦。
浮生一笑叹,叹尽多少悲欢情仇,叹去多少红尘纷扰。
“是臣妾教子无方。”曼君幽幽的说着,语气平静不带半点波澜,只透着些许苦涩。“臣妾心中只有愧,不敢怨,就是有那一丝半点的怨,也是怨自己无能。”
静默两无言的对坐,让室内的气氛僵凝。
此刻,已经快到五更天,窗外已有点点光亮。
翠缕端了茶进来,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叶。之前曼君刻意交代过,如果雍正帝来,只冲那些成年的香片,这几日也不准去内务府领份例。
雍正帝浅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问道:“内务府这两日没有把今年的新茶送来吗?”
“月例的六安茶和天池茶是有送来,我让高常在的婢女梅香带去哭村殡宫了,灵前的奉茶总不能失了体面。”曼君并不数落裕妃办事欠缺考虑,可这话一出,却比直接指责裕妃的错处更有效。“翠缕,这会儿天亮了,你去把窗屉都撤掉,然后把蜡烛都灭了,皇上来你怎么也不知道换了白蜡,这羊油蜡的味道不好,你还点这么多。”
“娘娘恕罪。”翠缕噗通一声跪下,又低声说道:“咱们宫里就剩下羊油蜡了,白蜡和黄蜡不是都送到哭村去了吗?”
“这也不能怪奴才,朕嫌殿内太暗,才让他们多点几根蜡烛的。”雍正帝淡淡开口,昨夜来就见殿中只点了一只羊油蜡,他记得有吩咐过内务府不许克扣钟粹宫用度,还以为是曼君刻意摆出寒酸样,所以让奴才们把蜡烛都寻出来点亮,不想钟粹宫还真是没有半只白蜡。
“翠缕,你把这茶撤了吧。”说着,又吩咐丫头用昨日采集的新嫩竹叶心,配上院中刚开的桃花冲泡。“皇上,桃花能顺气,竹叶心可解烦热,倒是比什么茶都好些。”
就这样,只是几件小事,已经能隐隐绰绰的暴露裕妃的无能,又在雍正帝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大度和周全。
雍正帝忍不住感慨道:“慕枫在你钟粹宫住着的时候,说话难听没少给你气受,难为你还肯为她的后事想着。”
这宫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都知道些,只是选择不过问而已,想看看曼君究竟能隐忍到几时。
“几句闲话罢了,臣妾修佛多年,不会在乎那些。”曼君逸出一丝浅笑,云淡风轻地说道:“高常在是个直性子的孩子,臣妾还挺喜欢她的,而且她的后事关乎皇家颜面,哭村那个地方本来就荒凉,我这段时间少点用度没关系,总不能让她母家对皇上心生怨怼才是。”
这话说得更是意味深长,再配上翠缕端进来的桃花茶,曼君既不用点明她知道前朝之事,却又能实实在在抓着雍正帝的心思。
“唉,熹妃一病,事情交到裕妃手中,就乱了套。”雍正帝也并不简单,看似在叹言,实则是试探的“探”。
后宫中的女人可以争斗得翻天覆地,哪怕血雨腥风都不是问题,却绝不能和谐一片,否则受到威胁的就会是唯一的男人。
五更钟响时,雍正帝才起身离开,今日虽没有朝会,却要召见军机大臣商议边境之事,所以不能多留。
雍正帝刚走片刻,就见苏培盛折返回来,向曼君询问了桃花茶冲泡的方法和分量比例,又传话要曼君午膳过后去养心殿。
“娘娘,你怎么知道皇上这两日会来?”对曼君的心思,翠缕只有佩服,一切似乎都在算计当中。
曼君得意地冷笑道:“毕竟同床共枕那么多年,岂能全然不懂他的心。”
“那娘娘一会儿去养心殿,准备穿什么衣裳。”她当然知道该怎么伺候,只是今日特殊,才会谨慎的多问一句。
“上了年纪的女人,衣裳的颜色花样只要庄重不失典雅就行了。”曼君惬意的躺在湘妃榻上,猜测着一会儿裕妃见到她,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弘昼倒是个好孩子,当年又是由她抚养过一段时间,这些年还时常来钟粹宫请安。
为了顾全弘昼的颜面,曼君不会太为难裕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