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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希牧转身往回走,上了几级楼梯,忽然回头:“你给我把门锁上了?”
刚才“砰”的一声,季辞茫然地反应过来,点头:“是。”
叶希牧像是强忍着自己的脾气似的,无声长长吐了口气,坐在了台阶上,一双长长的胳膊搁在膝盖上,双手垂下。
他就穿了一件普通的白T恤,一条运动短裤,脚上还是一双家常拖鞋。空着双手,显然手机钥匙钱什么都没拿,就被季辞拽了出来。
他抬起眉又看了季辞一眼,那双眼睛非常亮,似是责怪,似是抑郁,更多是对她的无可奈何。
季辞靠在墙边,也顾不得墙上长年累月积了许多灰。她垂着手,只觉得脱力。她说:“叶希牧,我家门口有摄像头,我都看到了。你……真的没事?”
最后几个字,她依然说得艰难。
叶希牧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季辞现在疑神疑鬼,总觉得他这个摇头含义不明,“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有没有后遗症?”
“没事。”
“你都考……”季辞闭了嘴,咬咬牙看向一边,硬起心肠,说,“都考成了那个样子,能没事?”
“考完去医院看过,医生处理了一下,开了药,好了。”
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每个字尾都很干脆。
季辞却在想,他考完试还能压住情绪去看医生,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悍。
他到底是叶希牧啊,考完前三门,他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只要自己正常发挥,拿省状元就如探囊取物?可是就这么擦身而过了。
人一生能够如此清晰明确地决定自己的命运,能有几回?她这种成绩的,高考自然对她算不上什么。可她也能明白高考对叶希牧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人在遭遇巨大打击时,从失去理智到彻底绝望,从彻底绝望到接受现实,需要多长时间?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但他还能独自一人去找医生。
独自一人把自己从无望的边缘拉回来。
扪心而问,她能否有这个勇气?
季辞的心里忽然很软,软得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想去揉揉他的头,可如今她不敢碰他。她嘲笑自己,之前强吻他,拥抱他的熊心豹子胆哪里去了,之前那个胡作非为为所欲为的季狗子哪里去了,眼下人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成了最为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甚至连单纯地触碰他都已经不敢。
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抚摸又变成掐,自虐似的,石榴红的指甲掐进嘴唇里去。红的嘴唇红的指甲红的血液,要痛的,见了红,她似乎心里才能好受些。
“去哪个医院看的?”
如果去的是大医院,别人不可能认不出来他,那么背后的一系列事情,都有可能被牵扯出来。
“找了家比较偏的小诊所。”
季辞脸色一冷,站直,抓着他的手腕子把他拉了下来,“跟我走。”
“去哪?”
“带你去大医院看看,万一有点后遗症什么的,我不放心。”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挣扎了一下,“不去。”
季辞把他抓得很紧,脸色沉了下来。她平时妖妖艳艳的惯了,叶希牧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但她这张脸到底生得好,不是委屈柔顺的小女人模样,多出来的七年的饭也不是白吃,正经严肃起来时,也算得上疾言厉色。
“走。”她命令道,“你都几天没出门了?白成这样?”
叶希牧有那么一瞬间的窘迫,怔神间就被季辞拽下了楼。
车就停在小区外。季辞把他推上车,自己也坐上去,径直往渌江市去。
一路上叶希牧都闷不吭声,静静地看着前方。江城到渌江市的路也都沿江而建,青波浩浩,渐渐只见河床越来越宽,水流越来越静,到渌江市外,渌江与长江汇合,长江的江道彻底打开,就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烟波浩渺。
大河港才能有大城市。
江城人,这辈子都应该往外走的,往外走才能见大江大海,大风浪。
季辞不时看看叶希牧,他一直看着长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告诉他她去了重庆,今天才回来,他不答言。她说是宁睿告诉了她他的事情,他也一言不发。她想起宁睿说这两天就是填志愿的截止日期,二中的老师亲自来找过他,她想问问他最后做了怎样的决定,但看着他烦恹的情绪,终究没有开口。
在去医院之前,季辞在街边的一家耐克专卖店停了下来。
她带着叶希牧进去,问他:“有没有喜欢的鞋?”
叶希牧说:“不要。”
季辞说:“穿拖鞋进医院,不像话。”
店里这时候人不多,季辞和叶希牧两个人进去,女的靓男的俊,却又看不出是什么关系。店员们全都围了过来,笑眯眯地问:“您二位想买什么呀?”
季辞说:“鞋。”
店员又笑眯眯地问:“您穿还是帅哥穿呀?”
叶希牧听到“帅哥”这种称呼就眉头一皱,别开脸去。
季辞说:“他穿。”
店员们的目光又都聚拢到叶希牧身上,围过去热情地问:“帅哥喜欢哪种样子的呀?这边都是今年新款,新到店的,卖得特别好。”又七嘴八舌地问:“帅哥穿多大码的鞋呀?”“喜欢篮球鞋还是跑鞋?”“或者板鞋也行,你穿特别好看。”
叶希牧:“随便。”
季辞说:“四十三码。”她四周一望,见店内打着大幅的广告,是当下最红的一个年轻偶像做的代言。她指指广告上最醒目位置的那双鞋,“就那个,要白色的。”又吩咐店员:“再拿两双白色短袜。”
“好呢!”店员就喜欢季辞这么清楚准确的指示,很快就拿了鞋袜过来给叶希牧试穿。
自然一试就合适。
鞋带看着就偏紧,店员们也不知道帮忙松松,季辞看不过眼,亲自半蹲下来给叶希牧松鞋带,问:“现在怎么样?”
她一抬头,叶希牧正低头盯着她,目光微讶而烁动。
她心中其实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出于要把事情做漂亮、做完美。但她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别样的含义,于是低了头,单手飞快打了个当下流行的单环结,站了起来。
“就这双吧。”她说,“结账。”
叶希牧拎了鞋盒,和季辞一同回到车上。季辞系安全带的时候,听见叶希牧对她说:
“你的嘴伤了。”
他指了指自己嘴上同样的位置。
那一瞬间,季辞有俯身过去吻他的冲动。
但她忍住了。
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
她强忍住漫漶上来的情绪,生硬地说:“知道。”
是她自己掐的。
她发动了车。
季辞带叶希牧去的是渌江市最好的医院,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号。她四下望了望,果然有黄牛过来使眼色。
走到外面,季辞说要外科专家号,黄牛说有,给她一张照片,“省内最好的专家,就我一个人有号,算你找对人了。”
“多少钱?”
黄牛拿一个支付宝二维码给她,伸开拇指和小指,比了个“六”。
季辞摇头,“嗤”地一笑。
黄牛以为她嫌贵,怕她走,拉着她说:“再商量商量。”
季辞拿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转了一千块给他,说:“你等会跟着我们,还有颅脑CT和颈椎X线,你都帮帮忙,我们要今天的号。”
黄牛笑逐颜开。
专家年纪挺大,脾气很好,也或许知道自己三百块的专家号不便宜,半个小时的诊断时间,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叶希牧的情况,包括当时伤势是怎么处理的,过去近一个月吃了什么药,有什么感觉,恢复的进展等等,又仔细查过了他的眼睛、耳朵,和整个头部的情况。
叶希牧讲得很简略,很多都是专家追问出来的,但他还是略过了高考一段不谈。
季辞听他讲小诊所的医生用棉签把他耳道中的血清理干净,专家问:“疼吗?”叶希牧说:“疼。”专家问:“多疼?”叶希牧说:“很疼。”
专家问一句就在病历本上写一句。
季辞坐在叶希牧身后的临时病床上,仰头看着诊室雪白的天花板,呼吸轻微。
她也觉得很疼。
专家没说有多严重,开了个全面的检查。最后季辞和叶希牧拿着几张片子回去找专家,专家抬着眼镜片一张张细细看过,长长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得很长,带着医生特有的谨慎。季辞精神紧绷,叶希牧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伤得蛮重的其实。”专家缓慢地说。季辞的指甲掐进掌心。
“不过到底年轻,恢复得还不错。好在处理及时,后面半个月养得也好。”专家把片子和病历都收起来,递给叶希牧,“没事了,多休息,出门散散心,放松放松。”
老专家语重心长,抬抬眼镜,又看看电脑上叶希牧的岁数,“十八岁?是不是刚高考完就受的伤?瞧瞧你这孩子,以后走路多长点心,大学是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别还没上成大学,就被车撞成个傻子了。”
叶希牧“嗯”了一声,季辞向老专家道谢,带着叶希牧出了医院。
外面,夕阳西斜,天高云淡。一面是漠漠长江,一边是连绵青山。
季辞和叶希牧沿着医院前的台阶往下走,旁边有垃圾桶,叶希牧把片子折成一团,连同撕碎的病历一同丢了进去。
——清华北大都去不了了。
——很疼。
——伤得蛮重的其实。
——没事了。
……
一个个声音回旋在脑海里,季辞忽然在台阶边蹲了下来,双手捂住眼睛。她身边是花坛,开着一簇一簇的铅笔花,红的紫的,花心最深处都像血,一层一层地往外颜色变淡,像被转笔刀旋开的铅笔屑。江城的小学、初中、高中,不知为何无一例外都种满了这种花。从孩童到少年,一年一年的成长,就像这些一层又一层的,仿佛永不凋谢的铅笔花一样。
少年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挺拔隽秀。山与江上吹来的风,微微地掀起了他的漆黑的额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