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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轻卡停在龙尾老街上,季辞提着一把长柄伞,姗姗而来。她穿了一双厚底帆布的吸烟鞋,上山下山方便。也不知她怎么走路的,从龙首山上下来,鞋子上依然干干净净。
三个工人从车上跳下来,盯着季辞。
“不好意思,去上了个坟,来晚了。”季辞给他们每个人装了根烟。
工人们开始卸货,目光仍不时往季辞身上瞟——且不说长相,没见过在工地上还打扮这么精致的女人。
这是一座巨大的、破败的天井老屋,三四万平米,七八百个房间,光天井就有64个。在过去,许多老百姓就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只是如今,人们有了点钱之后便纷纷迁入江城城区,这条龙尾老街已经基本上没人住了,老屋中处处都是灰土,院子里堆着各种建材。
工头拿了张签收单和笔递给季辞:“确认一下吧。”
季辞拿着单子,说:“先验货。”她让工人不要把青砖摞起来,而是一块一块竖着码在地面上。这些砖都是定制的镂空砖,她顺着孔眼一溜儿看过去,视线被遮蔽,那就是有砖出了问题。她一块一块地检查,挑出好些形状和颜色出现问题的次品。
工头无奈:“妹妹,看太细了吧!”
季辞说:“我花了这么多钱,总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对不对?”
工头劝她:“妹妹,这些砖都是为你特制的,不是我们现成的产品,烧砖的工艺都要重新调整,有点不一致很正常——”
“十块里头有一块是坏的,这都敢往我这里送?”她把签收单塞回给工头,“签收不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多。”工头蹲下身去,拿了块青砖说,“这种就是有点色差,哪能叫次品?”
“就是有这么点色差,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季辞不耐烦地用伞尖磕了一下一块有裂纹的砖,那砖一下就碎裂开来。“不用再说了,换货。”
三个工人回到车上。 “这女的讨打。”一个人瓮声瓮气地说。“是啊,一丁点颜色都挑,这不是故意找事吗?”“哥,你今天脾气这么好,都不像你!”被退货要被老板扣钱,两个人烦躁得很,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季辞,想挑起工头的愤怒。
工头闷头闷脑地开车,突然往车窗外吐掉嘴里叼着的烟屁股,说:“这女的是陈川在罩,先给陈家几分面子。”
一说到陈家,那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陈家就是江城最大的那家搞建材的?”
“对,整个江城,挂的上号的还有几个陈家?你们两个外地来的不晓得,陈川是他们家老二,从小就是江城一霸。”
驾驶室里的空气沉闷了很久,终于又有声音响起:
“陈川的眼光还真他妈不错。”
*
季辞忙完一堆事情,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她打算去厨房做饭,走到半路出了个神,突然又折回来,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台灯和笔记本电脑。
她独自一人住在这座天井老屋中,几乎遗世而独立。龙尾老街虽然还通着水电,网线却没有牵进来。她给电脑插上无线网卡,打开了搜索引擎。
季辞蓄着尖圆的指甲,涂着浓醇的葡萄酒红,慢慢敲打在键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响。
y-e-x-i-m-u
叶-希-牧。
回车键按下,出乎她的意料,竟然有大量搜索结果在浏览器中陈列了出来。季辞心想竟然能搜到这么多关于叶希牧的信息,这倒省了她的事。
然而细细一看,才发现绝大部分都是实验二中贴吧、江城本地媒体和论坛里头的内容,归纳起来,也就三句话:
叶希牧很帅。
叶希牧成绩特别好。
想做叶希牧的女朋友。
——都是些什么废话。现在小孩们都流行迷恋长得帅成绩好的男生?她念中学那会儿,光长得帅不够,成绩好也掀不起什么浪花,陈川这种野的、社会的,才是少女们疯狂追逐的对象。得亏那时候智能手机不流行,不然不知道这些贴吧论坛里会有多疯。
季辞翻了翻贴吧里放的叶希牧的照片,从角度看大多数都是女孩子花痴偷拍的。照片上,叶希牧和她今天见到的差不多,不怎么笑,也少见他说话,只是头发要比今天短很多,清爽干净,也很阳光。
季辞很快翻页翻了过去——她对这些半大小孩间的情感萌动没什么特别的兴趣,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东西。翻了二三十页搜索结果,她终于在庞杂凌乱的信息中锁定了叶希牧父亲的名字:叶成林。
她又搜索叶成林,江城环保局官网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履历,但是点开搜索引擎缓存的页面,依然能够看到一小段文字简介:
叶成林,男,原籍山东淄博,曾在海南当兵,复员后被安排到江城做森林公安,后历任江城林业局防火办主任、环保局监察支队队长。
江城环保局官网上的通讯稿不多,大多是领导视察的报道。季辞一条条翻着,在一张新闻照中捕捉到了一道魁梧刚健的身影。
她直觉此人就是叶成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和叶希牧有几分相似。
季辞推算了一下,按照叶希牧的年龄,他是在叶成林来江城四五年之后才出生的。这么看叶成林应该是娶了个江城女子,而这女子在叶希牧年幼时去世。江城位于长江以南,无论男女,个头普遍比较小巧,长相较北方人精致秀气。叶希牧继承了叶成林一个山东汉子的高个子和好身材,大约又继承了江城母亲相貌上的优点,也难怪学生们公认他长得帅。
但除了这些资料,便再也无法在网上找到关于叶成林的其他任何信息。相比于儿子在江城的风生水起,叶成林可谓是籍籍无名。
江城是个封闭的地方,群山环抱,一水东流。虽然这样封闭的地理位置让它有幸存在千年,即便在近百年中,也不曾受到战火的洗劫。但这也使得大量乡土遗风被保留下来,其中就包括对外来人的警惕与排斥。
叶希牧生在江城,说地道的江城话,被认同为江城人,但叶成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地人,他在江城,活得恐怕就没有他儿子那么容易了。
那张新闻照片中,叶成林高大壮健的个子特别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这一点,他主动站在了最后,最不起眼的角落。他双手背在背后,呈一个“稍息”的标准姿势站着,脸像板斧一样生硬。在他的衬托下,其他人的站姿显得温柔而紧凑,脸上露出矜持的微笑。
从这张照片里,季辞看到了叶成林与其他人之间的疏离——无论是距离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迟万生说,没有人肯帮叶成林。
事出必有因,这必是一滩浑水。
季辞毫不犹豫地合上电脑,确信今天拒绝迟万生,是一个她不会后悔也不会内疚的决定。
在厨房把菜切好,手机响了起来,想都不用想,季辞就知道是陈川。江城这个地方被电信垄断,她去年回来后就新买了个电信的手机号。过了一年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手机上除了工长和建材商的电话,这么晚还会和她联系的,也就只有陈川了。
“喂。”
“是不是还没吃饭。”
“没,下午那批砖让我给退了,耽搁了时间。”
“我就知道。江滨美食城季狗子火锅,锅都开了,就等你,快些来!”
季辞一看表,已经七点多了,于是抱怨道:“现在才说,我菜都切好了。你这回又是和哪个一起玩,想让我过来陪吃陪喝?”
陈川嘻嘻一笑:“菜放冰箱明天吃,明天我来给你做行不行?快来快来!”
季辞推辞说:“我一身灰,从山上下来衣服没换澡也没洗,连妆都没时间化。”
陈川说:“长这么漂亮画个屁妆,快来!给你十五分钟,我让老覃在你门口接你。”
季辞耳朵肩膀夹着手机,一边把菜和米沥起来,一边说:“陈川我跟你说,你就是欠打,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叫我去那家火锅店吃饭。”
陈川那边嘚瑟起来:“季狗子季狗子季狗子!”
“死开!”
季辞怒挂电话,陈川的电话却又很快打了过来:
“衣服穿厚点听到没?这两天温差挺大的,别跟上回一样大冬天的光腿穿条裙子,老子看到一次打你一次。”
“滚!”
季辞挂掉电话,嘴角却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