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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没有大碍,医生说,只是破了皮。亦琛在身边陪了我一整天,他喂我吃东西,读书给我听,还陪我午睡。他还跟以前一样好,他没有变。只要没有那个入侵者,我们的感情不会有任何问题。
以前,妈妈总说我太软弱,不懂捍卫珍贵的东西。这次,我不会软弱了。我要迎战那个女人,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打败她,让她别再来破坏我的家庭。就算要用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也只能义无反顾。
我写在这里,立字为证。霍桐知道这件事的,她也很气。她说,她会帮我。
可恶的女人,你让他扇我巴掌,我会让你遍体鳞伤。
如果你不把丈夫还给我,我会让你的丑态,传遍全世界。
霍亦琛是独自前来,没带影子一般的关若望。他将我塞进座位,车门上锁。
这道貌岸然的禽兽,他居然对自己的妻子动手,还是那样一个百依百顺、对他爱得死心塌地的妻子。他从没讲过这段故事,他提起靳雅笙,只会平平淡淡地如同是个陌生人,好像不曾伤害她,也不曾令她由天真纯洁的少女,成了跟他一样恶毒的怨妇。
所有悲剧,是他一手造就。
车子在夜色中飞奔,驶离了繁华的市中心,进入小楼分立的郊外。在一扇雕栏大门前,霍亦琛按下几个数字。大门开启又关闭,我们很快置身于车库中。
我一路拍打车门,跟他抢方向盘,现在精疲力尽。
最后一点儿力气,我捡起落在身边的包裹,朝他丢去。
“变态!禽兽!人渣!”
“我怎么才能既是禽兽又是人渣的呢?”
“骗子!”
霍亦琛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最后这一项头衔终于说得通了:“不过,你指的是哪件事?”
我试图与他保持距离,他见我有再次落跑的苗头,先行一步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脑海中导演着他与倒在地上的靳雅笙那一幕,毛骨悚然。这个精神不正常的暴力狂!
面前有扇英国老式的铁栏电梯门,他按了上行键。门哗啦啦地打开,他将我硬推进去:“进去再说。”
我估算着脱身的可能:“我不会跟你进去的。”
“这里房子离得够远,你叫也不会有人听见。”霍亦琛劝道,“我这是帮你省点儿力气,接下来需要挣扎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本来没想要叫的,他提醒了我。在我启唇的毫秒内,他脸色发黑,死死堵住了我的嘴。
“别叫,不然我掐死你。”
我被按在电梯隔间的墙壁上,尚存自由的双手狠狠捶墙,探着去摸紧急呼叫键。他用另一只手将我双腕攥在一起。
见刚才的威胁毫无威慑力,他瞪了眼:“不信吗?说不定我才是凶手。小五有没有告诉你,那辆出事的车子被切断了刹车?”
我虚弱地摇头。
“没错,他当然没告诉你。因为他不知道。因为只有我知道,因为是我干的。”
我渐渐冻住,他的语气太真实了。我从没见过霍亦琛这两眼放光的样子,狰狞,亢奋,如一匹嗜血的狼。我真的从不认识他这个人,就算过去某些时刻我认为自己接近了他的心。
“我太太威胁要把‘出轨’之事抖露出去,让我身败名裂,所以我想要灭口。而且,连同我的‘情人’一起灭口。我知道你们两人相约见面,所以先行对她的车下手。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电梯抵达地面一层,叮地作响。
他领着我走进房子:“你哭什么?白痴。”
我猜,我是被狠狠吓到了。
霍亦琛却显得兴致勃勃:“没错,我畏罪潜逃。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他拉开冰箱门,掏出一瓶酒,“哦等等,说不定,我们两人是共谋,一起畏罪潜逃。”
他又变出两只高脚杯,酒液的颜色如同罂粟。他将其中一杯推给我,我没有碰。
“你为什么生还,嗯?”他举杯致意,眸光骤紧,“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希望死的是你。”
这是一句真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但这次他说得很严肃,仿佛他将半生力气注入了这句话。而余下半生的力气,让他目光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释然且坦然。
我听见有东西碎裂的声音。我开始想,或许现在的眼泪,不是因为害怕。
他将第二杯酒也饮尽,魔法般地将壁炉生起了火。他拿起酒瓶子,旋转它,读取酒庄的名字,皱了皱眉,将它轻轻扔进了火焰。玻璃四溅,我低声惊叫。不知怎的,我在想象他在这里杀掉我,将我肢解,然后也那样,一扬手,让成为一块块的我葬身火炉。
低酒精浓度的液体,让火势稍减。
他掏出了第二瓶酒,棕黄色仿佛陈酿了流年爱恨,是高浓度威士忌。没有装杯,他直接从瓶口豪饮。
此时此刻,我却没想求他饶命。反正,我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还是别再……”
他撂下威士忌,笼住我的眼神,迷离失神。他摇晃着朝我走来:“我想,我是……”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好像,那半句话太过巨大,挤在嗓子眼儿里,要出来比分娩还难。
我们面面相觑,如同在玩一场谁先眨眼的游戏。我绝望乱摸的手,挨到了冰凉的锐物。眨眼游戏在顷刻间变成反应力游戏,我抡起的手被他打掉。他猛地伸臂绕过我的腰,我鼻子磕在他胸膛上,剧痛不已。我撞得头晕眼花。
他双手搁在我臀处,朝上使力将我整个人抬起,坐在了厨房的吧台上。他的唇寻到了我的,忘情吮吸。我听到体内,在破碎的底下,有新的、无以名状的东西,呼啸而出。我回应了他的吻,舌尖相抵,交缠不休。他将我的外套和衬衫脱掉,把战火引向全身。吧台太高,我一味低头,他一味抬头,彼此都很累。于是,战场转移至壁炉前的沙发。
我开始想,有多久没见他;多久没有,坐在床上跟宝贝玩泰迪熊,听见车轮的声音,听见门口他换下皮鞋的声音;多久没有,在宝贝睡着后,走出卧室,跟他面对面地吃一场沉默的晚饭;多久没有,我搂着宝贝睡着,半夜有人神经兮兮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而我起身出来,他正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百无聊赖地打盹儿。
其实,那是段残缺的日子。
纽约之后,命运将我们掰开,各归各位。霍宅之中,命运再次整蛊,给了我们世界上最美好的宝贝。爱情模糊地降生,又笃定地死亡。
在那栋三个人的房子里,他扮演着父亲,我扮演着母亲。我们为了孩子,漫无目的地堆在一起。他在雨中无意识地亲我,后来什么都没发生。我在旋涡中,无意识地帮他铲除敌手,后来,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那时那夜,炉火噼啪作响。我真心地以为他是个善于伪装的大坏人。他也真实地,一掌打开了我朝他挥刀的手。
于是,什么都发生了。
“你会杀了我的,对吧?”我满心祈祷这是结局。我绝不能带着跟霍亦琛在火炉前做ài,还十分喜欢的记忆,活下去。
我听到他轻轻地笑,呼出的暖气让我耳根发痒:“白痴。”
Chapter 16 这个世界,本就是撒谎者的世界
我在几近虚脱后,沉沉入眠。
再次有知觉时,我睡在沙发上,盖着一条闻起来陈旧的被子。我抬起头,遮住自己,四下找寻失落的衣物。霍亦琛在我脚边坐着,想必这房子长久不来,冰箱里没有食物。他面前是只果酱罐子,一手持勺挖果酱,一手拿着小黑本儿,读得入神。
我跃起去抢:“还给我!”
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易躲开:“又不是你的。”
我全身酸疼,一时拗不过。裹着被子下地,踮着脚尖点至厨房。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面红耳赤。穿戴齐整后回到沙发前,小黑本荡然无存,霍亦琛神情悠然,吃他的果酱,时不时地察看壁炉。
奇迹般地,火一夜未熄。他不会是……
我大惊失色:“你……”
霍亦琛点头:“没有。”
跨过沙发靠背,我见那记事本好端端躺在红丝绒上,放了心。
他笑:“写得很有趣啊,烧了可惜。”
我将日记本护在胸前,生怕他虚晃一枪,再突然出手。
他笑个不停:“你这学艺术的学生,都想象不出这样好的一个故事吧。”
“你现在是要否认吗?”我反唇相讥,“反正她再也说不出话了,你想怎么污蔑都行。”
“白痴。”
“骗子!”
“你刚跟骗子上了床。”他摇晃着勺子,“那也是我骗你的?”
他直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不,是可以逃的。我要报警,然后离婚,然后抢回宝贝,然后……
“这里没电话。”他张开双臂,懒洋洋地瘫在沙发里,“当初就是为了完完全全地度假……不,畏罪潜逃而设计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
“放松点儿吧。”他仰起脖子看我,“有了宝贝之后,我们多久没享受二人世界了?”
霍亦琛是个不需要爱情,但需要婚姻的男人。
我明白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到底哪根筋……”
“同情一下好吗?”霍亦琛正色道,“为了帮你洗脱嫌疑,有人刚被他大哥踢出了家族产业呢。”
调羹坠地。
我将手放在霍亦琛的额头上,发觉他正发着高烧。他神志不清地将我身上的被子慢慢拽走,围在他自己身上。透过细柔的蚕丝,我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颤抖着。我想起身去厨房烧开水,他紧紧抱住我的腰,头搁在我胸前:“别走。”
就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这人可能是伪装了半生的变态杀妻犯。
我让他抱到满意为止,安慰道:“等我一下,就五分钟。”
哄他上床,烧热水给他喝,用新鲜的橙子榨汁给他喝。我想,如果能找到活禽市场,我要杀只鸡,炖汤给他喝。
用不多的食材做好一顿午饭端来时,他兀自靠着床头,因病而涣散无神的黑眼睛,不满得像孩子。
“我一点儿也不想来找你。”他气呼呼地说,“只是,我怕传染给宝贝。”
是啊,我知道。要不是没人可找,他怎么会屈尊,冒着让我误会的危险来跟我过所谓的二人世界。
“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是个穷光蛋。”
我舀了一口饭,吹吹凉:“反而比较可爱。”
“这是一个要求离婚的好机会。”他拼命按捺食欲。我知道我的手艺有多好。
“谢谢,我根本没跟你结过婚。”
道破了尴尬的分界线吧?
“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分道扬镳,对吧?”他好歹咽了饭,嫌我喂得慢,将碗抢了过去。
都说吃人的嘴短,霍亦琛先生则没这种顾忌。他命令道:“诚实地回答问题,别回避。”
我生出一股无名火:“有意义吗?我从没走过,走的人,一直是你。”
霍亦琛语塞,低了头,默默吃饭。过会儿,他又问:“那如果我再也不走了呢?如果我再走,就天打五雷轰呢?”
“说什么胡话!”
他不依不饶:“我再也不走。那你呢,你走不走?”
我鼓着腮帮子:“没想过。”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现在在舔勺子:“你在撒谎。你刚才眼睛转的时候,就是在想。想的结果是什么?快点儿告诉我,很重要。”
我看不下去他猫一样的举动,又怕抢了勺子,他会开始舔爪子。要拍拍他的头吗?或者帮他揉耳朵?
我叹气,在这怅惘的结尾,却意外地敛住要上扬的唇角:“在你病好之前,我都不走。”
霍亦琛眼睛也转,他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但只能接受:“保证?”
我试图忽略他病得神志不清,或者被安抚状态下心理智商只有十岁小孩的水平。
“保证。”
他放心地将整个脑袋躺进枕头:“那我做事速度得快些。”
我没问是什么事。
他高烧已退,闭目养神。我收了餐具,本打算留他独自睡觉,又怕病情复发。我坐在床的另一边,借着星点儿灯光,捧读十年前的文学杂志。半夜,霍亦琛醒了,他将被子拉至喉咙,翻身看着我:“我对天发誓,我不是杀人凶手。虽然有时会享受假装是凶手的感觉,但我不是。虽然有时想,如果放手一搏,结局会是更好,但……自始至终,我做不到。”
我将眼神移开纸页,友善地看他,给出一个想也未想的答案,四个字从心到口,速度快到不经由大脑:“我知道的。”
凡尘未了,沧海桑田未至,命运在那一刻说话,我们已经落定。我惊觉,自己一直知道霍亦琛。
他停顿,仿佛有一生那么长久,乃至于再张口,我们都像老了十岁。
“帮我拿杯水,好吗?”
他将守护的重任,从我肩膀移开。
而我分明听见,风刮过森林。折断的枝条,拍打玻璃。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知道。世界的左手是虚幻,右手是谎言。你不知自己坚守什么,前往何方。生还以来,我相信过许多东西,最终它们被证明是虚假的。对于一个已死过一次的人,我知道什么叫危险,以至于,在看见它的时候,一眼就认出。
我要保护我们。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
我再也不要回到生死的十字路口,眼睁睁看着命运的火焰,将我们吞噬。
我在黑暗中翻找,我知道它在这里。开车来时,我就看见它。
这是活生生的炼狱。
巨大的撞击声后,我耳朵近聋。我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是残血和断裂金属的一团混沌。一根又冷又硬的东西直直刺进我左肋骨,我双腿被卡在压扁的驾驶座中。车的前端起火,后端起火。我闻到烧焦的肉,那是我自己的肉。油箱已损,这说明车子随时可能爆炸。前窗粉碎,我可以爬出去。
右边的副驾驶,坐着靳雅笙。她向前趴着,长发与血污揉在一起。从那恐怖的血洞来看,她头受的伤比我重。但她四肢没有被挤压,她还有机会爬出去。她手在动,她还有知觉。我用唯一自由的右手拉扯她的手臂。尽管每个动作都让我左肋撕裂的伤口更痛。她没有动。我听不见,但我还感受得到喉咙震动。于是我试着用最响的音量喊她。
醒醒!醒醒!快逃!快……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