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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绝顶的恐惧席卷,下意识地抓住手边陶瓷制的纸巾盒,像在网球场上反手回球那样,用转身的力量狠狠朝他脑袋抡去。
还能想起的最后画面,是霍其凯捂住了头。他在流血。我试图逃跑时,又被他抓了回来。他的拳头飞向我,我几乎听见自己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爆裂的声音。
我的世界陷入黑暗,一种难以分清是否还有生命的死态。
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我的人生,究竟有几个日夜要在医院里醒来?
据说每个人的苦难都有定量,那么上帝在制造我的时候,用的一定是个坏掉的天秤。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宝贝。她如一朵美好的向日葵,朝着万顷日光执着奔跑。我在她的身后,脚步一滑,被藤蔓缠绕,接着被拖进黑暗。我无望地抓挠,只有陷得越来越深。宝贝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而我沉入地狱,烈火熏烤。
或者,死亡不是最坏的选择。
更坏的选择,显然是一次次地在病床上醒来,看到的永远是霍亦琛的脸。
上次醒来,是以靳雅笙的身份,我看到冷漠而齐整的他,纹丝不乱,好像妻子身受重伤对他根本不构成影响。
这次醒来,却意外地看见他邋遢失落。他好几天没刮过胡子,青灰的胡茬儿爬满他的脸。他唤来医生的嗓子是哑的,好像抽过几缸的烟。他不敢看我的眼睛,躲出门去的样子就像面临着死刑。
手头的事情,当然永远有一个关若望来替他接管。
医生在调节我挂瓶的流量,关若望在旁等待。他耳边有几缕白发,提醒着人们他已经到了一定年龄。没意识到的,只是他自己。
“就算是我,都开始同情你了。”关若望斜着头看我,说得恳切。
我并没受太重的伤,脑子也还完好,因此,听了这话,我做出了唯一正确的回应。
“就算是我,也不再相信鳄鱼的眼泪了。”
关若望稍微收敛了他虚假的同情:“放轻松,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是吗?”我讥讽地说,“说说看。”
“那孩子……”关若望口中的孩子明显指霍其凯,“很不幸,他有很长的上瘾史。我不完全怪罪他,说到底还是靳雅笙害的。而且,很不幸,他今天嗑得格外多。”
我一直认为霍其凯是过分地瘦削,那双眼窝也非正常的凹陷。他有酗酒问题,还有嗑药问题和爱无能问题。他就像一个男人版的靳雅笙,他的灵魂伴侣。他也的确跟她互相吸引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靳雅笙在今天完成了她对我的复仇。如果她泉下有知,应该会兴奋得舞蹈。
关若望温和地笑:“他把你打晕后拖回了住处的地下室。我们找到你时,你昏迷不醒,手脚和嘴都给胶带绑住。”
我想开口问衣服是否齐整,但我没问。生怕那答案,会给关若望睿智英俊的面容上多添一抹笑容。
“不用怕,他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四少已经采取了必要的手段。”
“……必要的手段?”
“他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康复中心。”
“疯人院。”我翻译着关若望的话,“你们把他关进了疯人院。”
“不,疯人院是治疗精神病人的地方。”关若望好心地解释,“他的问题要复杂得多,也要求更严厉的管制。毕竟,他的行为已经不可原谅。”
“现在,他再没能力去建什么新楼了。创世顶层的宝座,也腾空了。”我冷笑,“高明,真是高明。”
就在我认为霍家不能更扭曲的时候,就在我认为霍亦琛是个好人的时候,就在我以为霍亦琛面对着来自侄子的威胁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一个鲤鱼打挺,重新占了上风。
年轻的霍其凯,根本不是他四叔的对手。
好一场胜仗。
关若望不再笑,凝重地看我:“小姑娘,这叫作‘生存’。”
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天蓝色的盒子,素白细笔,字迹如梦,一朵蝴蝶栖在上头,为这精美更添一分灵动。看见来自时光珠宝店的缎带,我恶心畏缩,然而不知不觉地被吸住,将手指伸向了它。
掀开盒盖,里面装着并不崭新的珠宝。那是一对耳环,极为简洁的设计,一粒珍珠连着一颗黑钻。珍珠秀美纯真,黑钻富有个性。两者看似毫不融合,放在一起却像描绘了人心中的天使与魔鬼,一半是柔软,一半是棱角。
盒中没有卡片,也没写着赠予人的名字。但在触到它的那一刻,我已想起。
“你们给我的钱太少了,知道吗?”贪财的女孩耿耿于怀,她还在计较做间谍的报酬不够多,“我在学校里演戏剧,赚得都比这要多。而且,你们都不给我预付款。”
“预付款?”男人投给她不耐烦的眼神。他对自己说,要使一个年轻女孩子死心塌地,大概需要给她点儿浪漫的甜头才行。至少,他身边的男人都是这么做的,“你要多少钱?”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转,随意地说了一个数字。
他觉得她疯了:“去年我为集团聘请的财务总监,他有三十年一流企业的工作经验,他要求的年薪都没这么多。”
女孩吐了吐舌头:“哎呀,我也不知道该要多少钱,就随便说了。”
这小鬼倒很诚实。
车子缓缓转过街角,时光珠宝店在夜幕下熠熠生辉。她趴在车窗上看,专注的眼睛都挪不开。他留意到,她身上没有一件珠宝。偶尔会有些塑料或玻璃的垃圾,她称之为“耳环”,看上去半个钱都不值。
霍亦琛问:“喜欢那家店吗?”
沈珺瑶答:“我也不知道,从没进去过。寝室里有个女孩戴过一副很美的耳环,我趁她不在,偷偷试过。她男友送她那个,我却没人送我。”
霍亦琛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说话,但他发短信给关若望,吩咐他安排一个预约。
时光有他们专用的香氛,会洒在每件卖出的饰品上。本来我断定,这属于我美好回忆一部分的珠宝店将要在今天之后成为梦魇,可眼前的耳环,让梦魇短暂消失。我没听到人进来,一抬眼,霍亦琛就站在门口。
他特意保持遥远距离:“早就买了,只是忘记给你。”试着一步步挪近我的床,“我给你戴上好吗?”见我没有反对,他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在我床边。
就在他指尖触到我耳垂的一瞬间,我猛地哆嗦。
“出去。”
他万幸地耳环一扔,语气发冷:“这就走。”
随着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香江畔的大都市,酷寒之手布下了弥漫于世的灰苦气息,我们知道,霍亦烽的生日要到了。
因为他坚持免于婚姻枷锁,所以每年他的生日都是由姐姐或妹妹来为他操办的。
霍其凯事件后,我与霍亦琛冷战至今。后者也很识趣,或者根本不在乎,不会凑到我面前来说话。于是我某日清晨醒来,发现枕头边上留了一张字条。字条写明,许多年以来,作为社交活跃的三名霍家女眷,霍桐、靳雅笙和霍亦洁轮流为三哥做东。
今年,轮到靳雅笙了。
我睡眼惺忪,一头乱发。手里捏着这张字条,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何时进来过。
周身顿时不寒而栗。
我下定决心,今晚睡觉要锁门。
之后的第二反应,是我何苦来管呢?
他还没有正式为拿我当诱饵这件事道过歉,现在又颐指气使地派我做事。尽管关若望一直在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不应为了一个暴力罪犯而记恨孩子她爸云云,他们并不了解我生气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捧着字条,孤坐半晌。
在饮下第一口鲜榨的橙汁时,我决定应下这差事。如果差事的内容是其他任何人,都绝无可能。
但霍亦烽是唯一一个好人。在我看清许多人后,他还在那里,在好人的岸边。
我拨了电话。
“哦,对,是有这么个惯例。”电话那头响起霍亦烽漱口的声音,他也刚起床,“不过你不用跟着玩,过不过生日我无所谓。”
我瞧着天花板:“真的吗?”
“别管了。”他吐掉那口水,“你怎么样?”
“很好啊。你知道,每天都跟宝贝玩,开心得不得了。”我打了个哈哈。
霍亦烽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包含了斥责。
“看来他们没告诉你,是我把你从小凯子的地下室里拖出来的。”
我尴尬地红了脸,幸好他看不到。我以为这事被遮盖得很好,我也根本不知道营救行动牵扯甚广。
我支吾:“你没到医院来看我,我以为……”
“我那时有点儿忙。”他也跟着吞吐含糊,“你知道,卸了那小子一条腿。”
“什么?!”
我几乎能看见,霍亦烽在那边耸肩:“他活该。早有人打断他一条腿,他也不至于长成今天这么个不肖子。”
我脑袋发涨:“你……你打断他一条腿?”
他轻轻地笑:“宝贝,你是没看见我当时的模样,还有那混账痛哭流涕的模样。”
我又过瘾又爽快,只有一点点愧疚。这番快意恩仇,至少值得我为他办一场生日会。
再说,总好过干坐在家里,每天唯一用心做的事也只有无视霍亦琛。
生日会的地点当然是夏安路的城堡。主题,我很快决定是中世纪的欧洲骑士,因为能想象到霍亦烽一身戎装的英姿。如果他做到不拿腰间的宝剑开黄腔,我兴许会去为他找一把真正的复古兵器。
女士们会很乐意穿凸显身材的胸衣和裙撑。
饮食不难想,红酒、黑麦面包与烧得很嫩的小牛排。
宾客名单稍费脑筋,我不得不在他的前女友名单中筛选可以请的,和最好不要惹的。然后我又将所有二十岁以下的少女也排除掉,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了她们好。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霍亦烽停在我身后看,再度说那些“会为你而死”的胡言乱语,同时不妨碍他把垃圾桶中的几张尤物照片捡回来,塞进我的一摞宾客照片中,以为我没看见。
面对我的抗议,他毫无愧色:“你目前不想恋爱,我目前很想上床,怎么了?”
我辩解道:“这里面大多是证件可疑、有可能不满十八岁的女孩,我得对人家姑娘负责。”
霍亦烽撇了撇嘴:“就不能承认你是吃醋吗?”
“我绝对绝对不是吃醋。”我反驳,“为了证明给你看我没有吃醋,这几个美女我请定了。”我收起请柬名单,“祝你泡妞愉快。”
“别走啊,今晚在这里住吧。”
“我得回去。”我忧心忡忡地说,“只要我有二十四小时不见宝贝,霍亦琛会马上跟她说我死了。”
走出城堡时,太阳正擦过天际,抚弄树枝尖顶。我站在原地,贪婪地呼吸。只要在夏安路,我就能找回那种明媚的感觉。好像所有苦难都在那一刻化为泡影。这感觉,我曾在车祸的前世今生体会过无数次。
但到了今天,我开始懂得幻想与现实的差别。以前我只是单纯地想逃,想拥有一个强壮的守护者,在他的臂弯里远离尘世,安然无虞,到今日我终于理解,这个守护者并不存在,或早或晚,我要回到命定的轨道上。而那所意味着的幸福和苦难,也只有自己一肩去担。
我听见霍亦烽在身后呼唤,遂回头应他。
他在太阳底下,无奈地笑着:“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我又在想,我是个空心的人。
生日会当天,我穿得不能再朴素了,黑裙子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因为我知道,就算穿得再漂亮,也不可能占到一点儿风头。从任何角度来看,霍亦烽的生日会都不亚于一个选美大会。城中稍微有头脸的演员与名模都来了,所谓的倾城绝代、美女如云,说的就是此时此地。
她们都是冲着霍亦烽来的,但就算泡不到霍老三,也绝不会失望而归。浩室工业最闻名的是它个个精壮如消防队员的魁梧员工。要是你看过浩室的员工橄榄球赛,就知道其精彩程度毫不亚于职业联赛。
音乐间隙,大家重提旧话,讨论霍亦烽将会在什么年纪步入婚姻殿堂。他那名挚友影后,果然继续打赌,认定他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定有一名太太在旁。
我站在舞厅的阴影里,看到霍亦烽在拿眼睛搜寻某人。
他并没有找到那个人。
怔忡一忽,浅笑作罢。
命运如此,你我都已落定。
这时乐队将乐曲捡起,在第一小节还未完毕时,霍亦烽突然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他有话要说。
大堂中一百号人齐齐将脑袋伸了过来。
骑士打扮的霍亦烽眉眼深沉,他让无声继续沉淀。直至人群中的紧张情绪像块布,裹得越来越紧,众人只希望能取出把剪刀来割破它。
“感谢在场诸位。这生日会太美好了,我可能不该破坏气氛,说下面这些话。”
他的一个好友叫道:“你终于要出柜了?”
哄笑缓解了辛苦编织的凝重气压。霍亦烽友善地跟着众人一同发笑。他低头注视杯中金黄晶莹的液体,缓慢转动玻璃杯,让气泡轻盈爆裂。
“众所周知,浩室工业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许多年来,我把最大心力贡献给夏安路的每间厂房和每件设备。但当人到了一定年龄,会开始对人生有不同的考虑,思考更深层的人生意义。所以,我做出了一个选择,并希望坦诚地告知大家。我将不再是浩室工业的总裁。我的辞职,从现在开始生效。”
我一直以为,这个地方是他的梦想,是一个成年男人的玩具店,一艘不懈探索的航空母舰。霍氏兄弟里,还想着用他们毕生所积累的财富去造福世人的并不剩几个了。其他人,并不大去想越来越多的钱究竟要用来做什么。
霍亦烽撂下这平地惊雷,转身消失。
我管不住自己的脚,跟他上了幽暗的楼梯。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中显得颓唐,我精心为他选择的骑士装,生硬得像一副枷锁。他回到办公室,拉开酒柜,拿了年代最久远的威士忌。液体触杯的声响,如此悲戚。
“你别再喝了。”
霍亦烽笑笑:“反正小川不会喝的,浪费了多可惜。”
“小川?”
“我亲爱的小宝贝儿。”霍亦烽发觉我完全不知情,“小川将会接替我。”
“可为什么?你做得好好的。”
他不得不将这两天的噩梦对我重述一遍,可惜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你应该曾听说,霍其凯在鼓捣他的摩天大楼时,曾被人说服抵押了夏安路的厂房与设备。”
“可那个项目已经泡汤,夏安路也没被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