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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亦烽的声音恼怒而无奈。
我这才想起,是他带亦洁回家,又带苏诺来定制礼服的。他落座:“有哭的时间,不如帮我个忙吧。”
我擦擦眼睛:“什么忙?”
“看好小洁。”
这可不是帮他的忙,我本就想爱护她。对于霍亦洁,奇怪的事情是,她明明有妈妈、姐姐和嫂子,却仿佛在她生命里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去倾诉和依靠的年长女性。
霍亦烽挪近:“我要跟你道歉。抱歉,说你婚姻不幸福。”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我朝他伸出手,“那,做回朋友?”
霍亦烽冷笑:“别说梦话了,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他失望的苦笑声,莫名地让我全身血液凝固。我试图假装轻松:“喂,你刚才还叫我帮你看管妹妹。”
“装傻这回事儿,你做不像的。”霍亦烽眼神是渐染的焰色,“赢得小洁的心,就是赢得妈的心,也就是赢得在霍家的地位。你会不懂?”
他搁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与上次的电影颁奖典礼不同,苏诺这次是要去一个面向年轻粉丝的网络时尚庆典。因此她的要求没有那么华丽盛大,她想要一条简单的裙子,最好是活泼,富有朝气,也不失高端奢华。霍亦洁打算为苏诺做一条细肩带及膝小礼服,颜色是今年很流行的薄荷绿。
为使整体看上去时尚而不老气,霍亦洁巧妙地运用了银灰色丝绸和皮革的拼接,又推荐她一双同是金属银色的罗马风晚宴凉鞋。
苏诺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乖乖女,讨巧是讨巧,久了便显刻板。亦洁设计的小礼服会让她在清新亮丽之余,兼具朋克女孩的劲酷。
这任务比上回轻松许多,但霍亦洁不会怠慢。她仍用足一周时间细细打磨,先在我身上试了试,之后苏诺亲自来试。
“你怎么瘦了?”见苏诺穿上后肩带略松,霍亦洁很是烦躁。
女演员最忌讳的便是变胖,苏诺这下打击受得不轻,慌乱地说:“是吗?我都没有注意。可能是最近胃口不好,上吐下泻的……”
“真是的,那么这里要收紧一点儿……”霍亦洁不管不顾地说,“你不会怀孕了吧?据说怀孕初期会变瘦,三哥是不会娶你的哦,别打歪主意。”
苏诺像石雕一样凝住,眼睛顷刻噙满泪水:“我……不是的……没有想……”
“没想就最好。”霍亦洁一向口无遮拦,不会关心是否伤害他人感情,“三哥的女朋友没有长过六个月的,你也快到时间了。”
苏诺轻抿朱唇,她毕竟还是年轻:“可他对我是不同的。”
“哦。”霍亦洁伸手,Brandy立马一路小跑过来接走了裙子,“她们都是这样想的。”
庆典当晚,一切完美。
苏诺并没能增重,她居然在试装后瘦了更多,宛如松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那已经收紧了的肩带依然不够紧,在她的红毯时刻不慎脱落。
只是肩带掉落问题不大,问题是,连着肩带的半片上装随着剥松。
镁光灯频闪,众目睽睽之下,玉女苏诺走光了。
霍亦烽警告我,今时今刻的家里就像一座爆发中的火山。火山口是霍亦洁的工作室,以那为圆心的方圆百米都是辐射范围。还想要命的话,就躲远点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摸电话,两道浓黑眉毛紧绷得有如壁立千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要把小洁送走。我赶快按住他的手:“给我一点儿时间。”怎样安抚疯狂中的霍亦洁,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但我不能看着家里再一次上演苦情离别戏码。
更重要的是,我真的真的怕看见霍亦烽脸上再落下被他母亲挠的血印子。
“她再把你推下楼梯,我可不接着你!”
我奔向喷发中的火山口,试图让霍亦烽气急败坏的警告消弭在耳边呼呼的风声中。
事实上,工作室里的场面比我想象的要柔和许多。在冲过来时,我很怕会看见霍亦洁正在拿剪刀戳自己的手,或者试图用皮尺勒死自己。还好,她只是推翻了桌子,塑料模特七零八落地散在旁边。
她头发乱如狂草,凝然立在废墟之上,眼神呆木,如同电影中的静止镜头。就连那一滴泪珠都不曾滴落至地面,傻傻地挂在下巴上,不知所措。她赤脚穿着拖鞋,细瘦脚背上青紫的筋,几要顶破透明的肌肤。
我陪她站立,过了不知多久。这是亦琛的妹妹,这如同受伤小兽的女孩,如此弱小。
“小洁啊……”
我就这么张嘴了,没有计划,没有腹稿。
“小洁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胸中渐有成竹,语气亦是充满了笃定的气息。
我两手握了紧紧的拳,走近霍亦洁。
“我,真的……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小洁,我想亦琛,可他不回来;我爱亦琛,可他不爱我。
我住在这里,可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丈夫,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我的亲人。哦,对了,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亲人。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更糟糕的是,我甚至完全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我失去了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想找寻的过往,就像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勉强看到一点儿影子,朝着它奔跑,却发觉是一片虚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小洁,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将头搁在霍亦洁的肩膀上。她个子高过我一些,我这样依靠着她,居然很舒服。亦琛那种冷冽疏离的气质,小洁也有,但他们两个又有不同。亦琛真的从内到外,刻骨铭心;可小洁,那冷壳只是纸做的,脆弱易碎。
霍亦洁身体仍是僵硬的。过了那么久,我甚至想,还是放手吧。
就在那时,她回抱了我。下颔那滴泪珠,坠落在我的右肩。
“靳雅笙,你不需要人帮!”
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猛地握住我的双肩,将我们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她黑得过分的眼睛盯住我。
“你可是靳雅笙,你什么时候怕过?你可是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的女人,你可是在皮草时装秀高举‘保护动物、拒绝皮草’横幅的激进分子。就算命运夺走了你的回忆又怎样?你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想死吗?你去创造新的回忆啊!”
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这事我知道。剪报里面有这样一则,是我和霍亦洁疯狂岁月的见证。不过当时吸得太嗨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走路不稳,跌坐在地,狗仔凑过来拍照。我全程护住她,险些与一班男人大打出手。
“我有那么厉害?”这一切都像是别人的故事,霍亦洁硬要给我回放一遍,我听得瞠目结舌。
“靳雅笙,给我拿出你的剽悍来!”霍亦洁大吼。
“就因为四哥不爱你,你就变作受害者,真是太丢脸了!”
她咆哮着叫Mandy和Brandy进来,扶起四脚朝天的桌子,再将塑料模特排列好。这说明,她又要进入战争状态了。
“让苏诺什么的贱人去死吧,我要给你做一条最美的裙子,教你变成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下个月四哥回家时,让他看看冷落你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是啊,我当然记得这个晚上应该是要全力安慰霍亦洁。看起来我也成功了,但这些我都不关心了。
我只听到了一句话。
霍亦琛要回来了。
我的丈夫要回家,而我这个做妻子的,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婆婆慌乱地闪避开:“我当然有告诉过你啊!啊,没有吗……哎呀哎呀,瞧我真是年纪大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啦,只是忘了提起……我最近很忙的,还要筹备慈善晚宴……哎呀雅笙,你也应该帮帮我!”
霍亦琛回家,很大原因也正是这个“慈善晚宴”。是救助什么的慈善我并不知道,霍家显然也没人关心。
只有霍亦洁兴奋地说要亲手给我做一件礼服。没几天,她就把她画的几个草图伸了过来,叫我选个喜欢的。我一一翻看,有淡紫如霞的垂坠流苏裙,富有光泽的丝绸镶边,经典而优雅,最惹人怜爱;银白溢彩,呈现硬朗几何线条的荷叶裙,腰间两侧镂空,花纹细腻,刚与柔的矛盾,最耐人寻味;蓝色知更鸟印花大摆裙,膝盖往下拼接威尔士亲王格纹,艺术前卫,最夺人眼球。
说是让我选择,但其实六小姐的心意已决,已经帮我选好,必然是不容我置喙了。
要不然她不会在银白荷叶裙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金星。
我本来也无所谓,也就顺了她的意:“……那么,就这个吧。”
见我顺利上钩,她将草图簿抽走,黑眸跳动斑斓光点:“明智的选择!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
“呃……”对衣服我不计较,但关于别的事还想再多问一点儿,“妈说叫我帮她筹备晚宴……”
“妈这样说吗?”霍亦洁颇感诧异,转念一想也合理,“是了,这次晚宴四哥回来,妈最想讨四哥欢心,肯定想好好准备。”她走回工作台,“这些晚宴什么的,对外都是霍家的场子,都尊妈是女主人。但谁都知道,真正操办事情的是二姐。二姐天生就擅长社交,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妈是百般忌讳她,唯这一桩事情乐得闭起眼睛给她做。”
这时Mandy和Brandy抬出了事先购置好的布料,摊开供霍亦洁比画。霍亦洁选出一卷,按照大致形状围在塑料模特身上,许是不太满意,皱了皱眉。模特空洞的眼睛中若有眼珠,看得到她的轻蔑,应该会感到很不舒服。
“说到底,外面人养的孩子就该给主家干点儿活计,这样还算是抬举她了。”
霍亦洁说着,将那卷白布嫌恶地丢在一边。Mandy马上换了另一卷银泽更纯的,放在她摊开的手里。
二姐名叫霍桐。
在我残存的记忆里,似乎有她隐隐约约的影子。从以前看过的相册里,感到她是个硬朗与妩媚兼具的女人,俊眼修眉,英气勃勃。只是那一身气派太过倔强,又让人不免猜疑坚硬铁甲下面隐藏着刻骨忧伤。
从她没有排“亦”辈,就能看出她在霍家尴尬的处境。但她进了五个孩子的“金木水火土”,占据木之主心。而且后面的弟弟妹妹们,叫她一声“二姐”。这些也算是主母开恩,留了半分情面。几十年下来,霍家内外对她的称呼各有不一,极拥护婆婆的,会歹毒地称二姐为野种、私生女。
当年,公公的第一任妻子死去不久,他刚与婆婆胡之文结婚。有一天,不知是何人突然跟婆婆告状,说他外面一直有个情人。
彼时,婆婆与公公婚后两年没有生下子女,他们之间的气氛因此僵硬难解。那时,公公开始与一个当红女明星出双入对。对外称是朋友的关系,但没有事业合作却常常共进晚餐,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朋友其实早已是枕边人。这段私情开始的时间,甚至早于他第一任夫人的病故。时至今日,婆婆仍对娱乐圈中人很是忌讳,正是因为那桩韵事。
更让她难过的是,不久那个女明星便怀孕了,胎检是个男孩。巧合不已,就在那时,她自己也怀孕,胎检是个女娃。
老天不公,让第三者得逞。风言风语一时沸腾,人人都说霍家主母马上就会换人。
可人算不如天算,发生了第二桩巧合。
妻子和情人的预产期相差不远,两个孩子降生的时间也仅差了几分钟。情人先生下孩子,竟是女儿;妻子随即也传喜讯,却是儿子。
霍桐与霍亦烽的出生时间相差无几,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一个无人问津,一个普天同庆。
这真是命运奇妙,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公平。
从那次开始,婆婆竟得了送子观音几十年的眷顾,接连又诞下一个儿子和一对龙凤胎。有自己的儿子做倚仗,婆婆终于挺直了腰板,拿出了她的正室范儿。女明星则一败涂地,独自带着女儿,从没有进过霍家的门。
后来,公公病重,求婆婆接受二女儿霍桐,承认她是霍家的骨肉。
婆婆显出大度的样子,亲自将二姐接进了霍家。在公公床前,她对二姐亲厚,视如己出。而在公公看不见的地方,她对这个外人生的女儿极尽虐待之能事,将当年自己因女明星而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在了幼女身上。
“倒是不会真的打骂她啦,那样做太明显。”霍亦洁幼年时曾听保姆绘声绘色地形容,“只是到处敬告他人,说二姐精神有问题什么的,又说她是恶鬼附身,叫大家不要靠近她。”
“恶鬼附身?”我不禁怔忡。虽然无稽,但对于鬼神之说相信的人还真是很多。
霍亦洁两肩一抖,眉间有阴色:“那时我还很小,被添油加醋的谣言吓到夜不能寐,见到她就会尖叫着躲开,好可怜呢。”
这“可怜”二字,多半是六小姐用来形容她自己的。可不知怎的,我却隐隐地同情起二姐。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看她,那她长大得该有多么艰难?
“有天夜里我好端端地睡觉,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妖精似的。我却很勇敢,拿起床头柜的花瓶丢她,她砰地被砸中,倒了下去。”霍亦洁选定布料,用尺比着做出一条线,“那样子还蛮可笑的。”
“……你说的是二姐?”
“是啊,来找她的猫还是什么。”当年还是幼女,如今回忆起来,霍亦洁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但又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受伤。我见许多小孩子用石头丢她的,她一声也不会出,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许是我眼神里的苛责太明显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低头思忖半晌。
“不管怎么说,二姐十八岁时被妈送出国去念书,她的生活就转变了。”故事讲到这里,霍亦洁又显出鄙夷,“听说她在国外也颇当自己是大小姐,只跟富贵家的孩子交往,拿名牌手包,开豪车,出入上流聚会。前几年回到国内,无时无刻不以名媛自居,继续做女主人,专职社交。”
因此才乐于坐镇霍家,迎接八方宾客,结交显贵人士。
“她谈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长久。依我看哪,就算没有什么恶鬼附身,妈妈做小三,命也要报在女儿身上的。”
作为霍家仅有的两个女儿,即便嘴里叫着二姐,霍亦洁对于霍桐却全没有姐妹的温情。对她来说,兄姐里头只有哥哥们才是亲的。而那唯一的一个姐姐,只是夜里会闯进她卧室的幽灵,活该被砰地一声击倒。
“我们几个,只有四哥对她还算客气。”霍亦洁说,“不过四哥那个人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喜欢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