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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头。
他克制着不喘粗气:“那老四呢?也记得?”
我再度点头。
“记得他更多?”
我诚实地点头。
“我想也是。姑娘,恭喜你实现了梦想,抓住了我们家最有前途的那个。”霍亦烽开了车门,他不知为何生气了,“现在给我滚吧。祝你晚安,好梦。”
喜怒无常的三哥,并没让我感到委屈。其实那天我醉得很彻底,对发生的事、看到的东西、听到的话都很麻木,不太能感知,也不再记得。霍亦烽也如是,他在回家之后喝了很多酒。
为他带我出去这件事,婆婆将他好生骂了一顿。她的责骂是“如果雅笙有什么闪失,你让老四怎么想”和“你完全不在乎弟弟的感受吗”。这些话让我觉得,其实她担心的人并不真正是我。
霍亦烽当然是完全不在乎:“你们都眼瞎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靳雅笙。”
没错,一个失去了全部记忆的人,很难说还是原来的人。
婆婆捶他:“说得你好像很关心雅笙,很关心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你除了害人还会干什么!嗯?你想干什么?”
霍亦烽眼眸里现了银色刀刃似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我分明感到那刀刃是切割在我的皮肤上。我躲在了廊柱之后,假装不在场。可他还是看见我了,他毫不顾忌地冷笑。
“我想干什么?”他对母亲说话的语气是不掩饰的放肆,“放心,当我拿定主意的时候,你们都会知道的。”
在婆婆开始尖叫之前,我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霍亦烽上楼的声音,仿若恶魔。他还没有酒醒吗?他是个危险的人吗?可我对他根本不怕。
真是奇怪,亦琛通常是不动声色的,可我面对着他醒来时,怕他怕得五体投地。霍亦烽看上去很凶,我却无论如何怕不起来,好像他只是只纸老虎,看似威武但一捏就破。
即便他不敲门,直接踢开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狠狠瞪着我。
“你最好想明白!”
婆婆如果看到这一幕,又要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吧?
我抬眼睛看他,这可不太容易,因为他身高有189厘米。我得再扬高脖子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时候,我能做的永远只是讲实话。
“我不可能想明白。”不管他想让我想明白的是什么。
我耐心地说,希望他能放开我:“因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真希望可以不用再重复这话了,我烦得想割脉,“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些时间?”
所有人都在为我的“想不起来”而着急,尤其是亦琛。三哥却跟他不同,他听我说“想不起来”,他心疼了,眼神一瞬迷离。
我的诚实起了作用。
霍亦烽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他的暴力,箍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弄疼你了吧?”他清清喉咙,拿抱歉的眼神看我,“我这手没轻没重的……”
“没关系。”我郑重地表示不责怪他。
他挠头:“那……你继续想。我就在……”他的所在,舌尖打转几番也没有出来,“离你很近的地方。”
他转身走了。
那段时间,我被困在亦琛和我的椭圆卧室里。说是“困”,其实并没有人关押我。我是被记忆困在了里面。我抚摸着有帆船标志的酒柜与玻璃杯,窗边古老却结实的藤条椅,衣橱里他的领带架,他因喜欢就买了的十几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以及我以前的裙子、手袋、首饰,但我对它们完全不熟悉。我贪恋地摸他的衣服,每件衬衫,偶尔也会摸他的内衣。
我发狂地闻他的气息,希望此刻他在我身边。
书房中有一台古老的笔记本电脑,白天时我用它搜索我的名字……实在没有人对我说话,只好诉诸冰冷机器。我开始明白,自己作为不受欢迎的妻子究竟是怎样嫁进霍家的。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何关若望说“嫁进霍家是你的目的”,霍亦烽也说“恭喜你实现了梦想”。
我的家族也曾显赫一时,我爸爸是有名的贸易商,妈妈则是影坛出名的才女导演,不然,我不会有那样的“荣幸”,从小和霍亦琛一起长大。但在我二十岁出头时,父母因空难而亡故,我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还有谣言说我克家人、克夫。
从小到大,我一向跟在亦琛后面,一心爱恋他。而他是否同等爱我呢?并不见得。亦琛即将接过大哥霍亦坤的江山,成为新一代的王者。他有了一个王朝,需要一个王后,所以他娶了我。一半是同情心,一半是好形势。
皆大欢喜。
我的父母没留下任何遗产,事实上,父亲的公司已是一个空壳,更欠下巨债。我由豪门千金成了一文不名的孤女,嫁入霍家犹如中了大奖,我身在屋檐底,活该看人脸色过活,但我一点儿也不知收敛。我查到许多当时的新闻,讲霍氏四太奢侈无度,整日血拼挥霍,更染上毒品。亦琛曾当众发飙,因我被传媒拍到在中环神志不清地游荡,鼻子嘴唇上俱沾满了白粉。
我没有点开下一条新闻,因为标题中说我堕胎,这是不可能的,一看就是胡编的八卦。
在曼哈顿与亦琛温存的那一夜让我知道,我还是处女。
可即便没有这最后一条传闻,前面的已经足够不堪。如果那其中有一半是真实的,那我从头到尾都只有在给霍家丢脸。
站在家族继承人的立场上,亦琛……他只怕是巴不得我死在车祸里吧?
奇怪的是,我完全记不起自己做过这些事。
医生说过,有时大脑在受创伤后会选择遗忘最痛苦的回忆。如果真的经由车祸而将肮脏过往从我脑海中挖除,并不一定是坏事。
我本已经准备好了,与亦琛重新开始,他也抱我,吻我,不想放开我,可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中途断裂?
此时霍亦烽又在我身边若无其事地闲游,他将亦琛珍藏的每个茶壶揭开盖子、又合上。
“我要找到答案。”
我对他这样说,因为他是唯一听我讲话的人。我坚定地对自己发誓,要找到答案。
“我有种感觉,答案就在这里。”
我不想走,因为走出霍家,从此会离亦琛越来越远。我们会再也没有交集,在不可逆转的离婚来临之时,我只能见到他的律师。
“你就是个傻子。”霍亦烽下了这样的论断,“你简直傻到家了。我也就是怕吓着你,要不然……算了,你自己玩去吧。”丢下这句话,他迈开大步,准备出门抽烟去。
“三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在我十八岁时曾经……”
“滚,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霍亦烽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带着相好远走高飞,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
为了找到答案,我不会放弃接近任何一个人。
即便在霍亦烽那里碰了钉子,我也不会放弃。
婆婆胡之文是个老糊涂的妇人。我知道她有善心,但她的确不是头脑清楚的人。我踌躇着,想着要不要去找老管家之类的人聊聊,兴许会更有价值。
而就在此时,家里迎回了一位很有分量的亲人——小妹霍亦洁。
霍亦洁身在美国念书,平素不太在家里。据说这小姑娘从小被全家人溺爱,养成了乖戾跋扈的性格。就连她哥哥到了纽约,她也不现身一见,可见十足高傲任性。
她挎着手袋进门时,我挤在众人身边看她。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感击中了我。
我对她一点儿也不感觉亲近。
霍亦洁给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与婆婆胡之文相同,但要更偏黑暗一些。
如果我生还后见到家人的情绪分为明朗亮色与无垠黑色,那么到目前为止,霍亦烽居坐标轴的正数端,即最亮色;亦琛居负数端,即最黑色;其余人零散地分散在坐标轴中间。现在在我面前,进了房子仍不摘墨镜的霍亦洁,无疑更接近黑端。
霍亦洁摘了墨镜,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如果她没对着迎接小姐回家的人群翻了个白眼,估计会更好看。她真是很年轻,才刚满二十岁,有焕发光辉的肌肤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及肩中长发,梳着齐刘海儿,发色乌黑。白衬衫半透明,隐约透出黑色胸罩,下身是黑色宽腿长裤。
她高挑、利落且美好,活像《低俗小说》中风华绝代的乌玛·瑟曼,而且少了后者的世故感与风尘气。
我却本能地想要退开。不该是这样啊,从我找得到的资料来看,小姑与我是一对知心姐妹。我应该很喜欢她才对。
“真烦人。”
霍亦洁卷起嘴唇,抛出这样一句话。在她身后,搬运工们辛苦地将至少十只大号行李箱运往她的卧室和衣帽间。在霍家的宅子里,她有三个比卧室还大的衣帽间。我可以在她的衣橱里搭一张床,再养三匹马。
婆婆像往常一样地不被影响,仿佛她子女的坏毛病全是可爱的:“乖女儿,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
“想我?”霍亦洁扑哧冷笑,“是想看我的惨相吧?自吹自擂过,又灰溜溜地回家,所以你们才列队来幸灾乐祸吧?”
来为她洗尘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尴尬沉默。
这回的故事,我碰巧知道。
作为新锐时装设计师的霍亦洁,年少成名,在校念书时已经为许多大明星做过高级定制服装。当然,那些大明星多半是这位富家千金的闺密,友情相助。但她的服装一经亮相,的确获得了许多资深从业人士的好评。她的风格是复古中带点儿叛逆,她时尚触觉敏感,又有超乎年龄的精湛剪裁手艺,被视为可以去巴黎、米兰开秀的天才少女。
因着时尚圈的诸多赞誉,她得以在纽约实现了开秀的梦想。前不久的纽约时装周,霍亦洁曾以其品牌Rigel Huo与许多大牌设计师一起列席。她亲手制作的十二件高级定制服装合成一个春夏系列,走上T台。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荣耀,然而她的压轴模特在出场时踩住裙摆,当众摔了个狗吃屎。在时尚编辑们、买手们、好莱坞明星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得意之作刺啦一声撕裂。
耻辱还没有结束。
压轴模特在秀后接受采访,对着镜头痛哭流涕。她指责霍亦洁是个偏执狂,在秀前两周逼迫她疯狂减重,她已经绝食了好几天,还要每天忍受霍亦洁的言语虐待,说她又蠢又胖。
这名只有十六岁的模特还大倒苦水,说霍亦洁从不在乎时装的可穿性,执意使用毫无弹性的布料,还做出直筒轮廓,使得她走秀时腿都迈不动,这才不慎绊住裙摆的。
当然所有这些场外噱头,都及不上最终的致命一击。
Rigel Huo的春夏系列,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尤其是压轴礼服,长及拖地的天蓝包腿裙摆,后面却莫名其妙地点缀了大量黄、绿、靛相间的呢子布料,拖出半码的距离,好像人鱼稀烂的尾巴。大家都知道这个系列的主题是向自然致敬,因此用色可以理解。但那条裙实在太过抽象,有过度设计的嫌疑。
《时尚》杂志给出的评论是:“作为霍亦洁的首秀,这个系列可谓令人大失所望。我们看不到任何的亮点或者连贯性,而最终的压轴礼服,模特几乎是在拖着一堆凌乱的布料蹒跚前行。”
野心勃勃的霍亦洁,遭遇滑铁卢。
她一定想安安静静地独自咀嚼失败,然而家里却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大败而归。
婆婆几乎要无语凝噎:“乖女儿,什么也不要想!洗个澡,好好休息!”
“我没有时间休息!”霍亦洁噔噔地走上楼梯,“我会扳回局势的,我绝不是失败者!”
我被她高而尖的声音惊吓到了。环顾四周,我确定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大家都很恐惧——她的声量让人觉得她已经不像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
但婆婆有一颗金刚石般的心,毫不介意,她哭着追了上去:“小洁,妈妈心疼你啊!”
小姑的状态几近癫狂,每天都在工作室里熬夜工作。这样,我也没法去跟她讲话。霍亦烽回过几次家,带着他的女朋友。他奉劝我离他小妹远远的。
“亦洁需要看医生。”霍亦烽说,“这话我都说了好几年了。但我妈不让啊,她说小洁没病,只是脾气急了点儿。”
“以前,亦洁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有点儿纠结。就我所看到过的证据来说,亦洁和我很要好,我们姑嫂两人经常被拍到一同逛街或出席活动。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更是我的御用造型师。我想试试和她相处,说不定能找到别处找不到的记忆。
霍亦烽摇头:“你已经有了老四,就别妄想连小六也收了。小心玩火自焚。”
“啊?”他说的话,我没听懂。
再要问,他已经搂着女朋友走了。他的手,好像长在那女人肩膀上。
霍亦洁“荣归”后,婆婆为了让她开心举办了好几次宴会。霍亦烽携女友参加过其中的一次。
车祸后我几乎与世隔绝,因此看到宾客的反应时才知,他的女友是电影明星苏诺。
苏诺年少成名,不到十岁时即与影帝合作过大片。她当然是演影帝的女儿,这角色让她在十几年前一炮走红。那是个很纯很真的姑娘,演技浑然天成而不做作。人人预测她前途无量,有望在二十岁前斩获一个很有分量的奖项,从童星成长为新一代实力小花旦。
可惜,伤仲永毕竟是人间常态。在进入青春期后,她经历了一段迷茫期。太早就达到巅峰,让她再难超越自己。她并没能在二十岁之前拿到任何奖项。如今她二十三岁,其实还很年轻,但已过气。
七天前,苏诺成为霍亦烽的最新爱人。
“你不是吧?”乘苏诺与霍亦洁聊得甚密,我忍不住揶揄霍亦烽,“她简直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霍亦烽纠正我:“二十三岁。”
“有什么区别!”我说,“你简直是拐卖幼女的色大叔。”
“有那么严重?”他对着银勺自照,“我把胡子剃了呢?会不会好些?”
“不会!”我义正词严地表示年龄差距不可逾越,“不过剃了也好,显得干净。”
霍亦烽没有理会我的义正词严。
然而,第二次见到他时他的脸光滑得能摔死蚊子。
那次酒会,成为霍亦洁东山再起的契机。霍亦烽带苏诺回家可不是为了见父母,而是为他妹妹拉生意。苏诺在最近一部文艺片中的表演为她拿到了一个大奖的提名。看起来,她在二十三岁时终于离那个迟来的奖项近了一步。她正愁不知穿什么礼服出席。
当然,对一个明星来说,这应该很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