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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年份一月底, 碧山镇大队新鲜出炉一条规定——晒干‘菜’。
凡是可以吃的, 像山芋叶、芝麻叶、腊菜缨、胡萝卜缨等全部收藏起来,冬日里晒好放库里,必须像保护粮食一样保管好它们, 不要造成损坏浪费。
这是张彩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张彩云是张队长的妹妹,嫁到更富裕的童水村木匠家里, 生得一个女娃娃, 今年才四岁。童水村, 距离碧山村约二十里山路,离镇上更近一些。
为救丈夫女儿, 她亲自去过镇上找镇上的赤脚大夫。从张彩云的亲口描述,大家完全可以推测镇上、农村是什么样的生活。
一切的一切令人触目惊心。
先说晒干菜的原因, 很明显,镇村的全部仓库都在缺粮。
没米菜下锅,上头无解散食堂的规定, 大队长们想尽办法保证老百姓的肚子。他们已经用尽浑身解数。
干部们想起去年的夏秋季节,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大炼钢铁, 地里很多粮食全部烂在地里, 虽然有的已经挖出来下锅,但全部烂掉的还剩的有。
因此, 一开始, 村里镇上的队员们, 若是天气晴朗, 便拿着铁锨锄头, 背着背篓,纷纷去地里挖那些烂萝卜、烂红薯等。
到达到地里,必须先刨开厚厚的白雪,却发现地被冻得坚硬无比,冷得手脚通红,也很难挖不动,只能用木炭或烤化,才能贴着地皮,艰难铲下一层又一层。
整整一个下午,可能只挖出几个烂萝卜烂红薯,甚至有的只挖出烂萝卜根、几片红薯叶红薯藤。
烂胡萝卜不怕冻,基本都是暴雨淹坏碰撞坏,现在吃起来还保持一点萝卜的原汁原味,简直是年前的丰盛大餐!
但烂在地里的红薯,最怕寒冷,外皮长霉,里心像烂棉絮一般,软烂烂的,一捏必然坏。闻着还有浓浓刺鼻的酸腐味。
然而,不论是烂萝卜还是烂红薯,都是值得珍惜的粮食,也是人们未来几天的一日两餐。
只有把它们统统搅和成糊,加上一点烂菜叶啥的,煮熟蒸熟跟牛粪猪粪似的,人们照样吃。
一月底,国营饭店还能提供杂菜汤,有点儿牛杂碎和烂菜叶,加上粉条,在锅里一煮,清汤寡水,却‘美味至极’。
两毛钱一碗外加粮票,有钱人才吃得起。还得凌晨三四点排长队,每天排队的有上百人。有的人一天排三次队,吃三顿。这简直是烧钱的杂菜汤!
提起杂菜汤,张彩云下意识舔舔下嘴唇,将张老太太与张队长心疼到不行。连听着故事的白老太太也抹着眼泪珠子。
“造孽啊!”
在白家客厅里的张老太太,抹着眼泪叹息道。
见到女儿那一刻,她就已经晕过去了。
张彩云整个人都瘦脱形,耳朵、脸颊、手脚等全部都被冻得紫肿紫肿的,一碰就可能鲜血淋漓。
张队长媳妇默默再递上一小碗,刚煮热的南瓜稀饭,白老爷子说她胃弱,只能喝一些稀饭,红薯烧心也要少吃。
张彩云努力对嫂子笑两下,宽慰母亲,低头十分珍惜地喝一口温热的南瓜稀饭,再继续讲述那些悲剧故事。
地里萝卜红薯毕竟有限,很快都吃得差不多。依旧缺粮食,下雪也没有野菜可挖、野味可逮,麻雀都几乎不见了。
食堂里开始磨稻草,用稻草碎沫掺一点玉米棒子面煮成饼。再后来,每天喝的粥都是灰乎乎的,棉籽、豆腐渣、树叶啥都有,甚至有的也不知道是啥做……
人们肚子太饿,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这可不是一顿不吃。管它是什么,大人小孩子吃起来不管不顾。
可它们依旧算少量!
人们得想尽办法活下去。
比如,张彩云母女,都靠着一处雪地里的发霉豇豆,在屋里头小锅偷偷摸摸煮来吃,才勉勉强强过前面那段时间。
张队长眼泪哗啦啦掉,问道:
“咱家给的那些红薯呢。”
“哥,别提红薯,灾难最能看得清楚人心,是我命苦!”
张彩云捧着装南瓜稀饭的碗,并没有哭,她眼泪早就流光。
灾难过后,张彩云婆家里回来五个大姑子,都是她丈夫的姐姐妹妹,拖家带口的,加上本来的三兄弟,一家人天天闹得不可开交。
平日里看到的都还是人,这两月彻底变成畜生。娘家给她红薯,都被她们分食得一干二净,她根本不能碰上一把半块。
本来可饿着肚子过冬的粮食,被极品家人们,生怕别人多吃一口,一直吃一直吃,没几天吃得差不多,不得不跟着其他村民一起吃腐烂黑糊糊。
多亏张彩云丈夫一直惦记着她们母女,才得空有几口吃的,比如红薯叶、红薯藤、玉米渣类的。
可惜世道越来越艰难,冬季全都是雪,连野菜都没有,村里树都进小高炉,树叶得冒险爬雪山才行。
至于后来——
三岁娃娃都知道,乱吃就会生病!
因饥饿而患病的越来越多,比寒冬受凉受冷还可怕。
有人因饥饿难忍,胡乱吃植物充饥,结果中毒,脸肿成猪头,头变大一圈,通常这类吃草药可以消肿。
有的人却吃烂食物中毒,呼吸困难,面部发青,根本无解药产品。
有的人吃麸糠草根等,解不下大便,甚至大便直接结成石头、艰难掏出来硬邦邦,或得重病肠梗阻。
……
赤脚大夫根本忙不过来,他们同样也饿着肚子,最主要是草药有限,很多人只能自己想办法。
人类的肠胃适应力超出想象、人类的求生欲望特别强,除去身中剧毒,大部分熬过来的人,只是重度营养不良,浑身浮肿,就像如今的张彩云一样。
但是她的丈夫还是不幸走了,女儿还是生病闹肚子。
提起这些悲伤事情,她的眼泪珠终于流下来,大哭大闹大喊大吼,一会哭一会怒,像个疯婆子唠叨不停,彻底发泄些心底的委屈。
其他人也只能静静听她讲述,那些令人悲伤与愤怒的事情。
**
张彩云夫妇已尽量把‘好东西’,给幼小女儿吃——食堂的灰糊黑糊干,这些还是两口子偷偷摸摸存下的。
之前有红薯杂粮等粮食,食堂打回来的黑糊鬼糊,臭气熏天,家里没人愿意吃。
张彩云丈夫坚持顿顿都去打回来,然后偷偷摸摸放在屋里床下藏起来,晚上就堆放在窗前等它风干。
日积日累,黑糊灰糊存起来,而且成黑糊干灰糊干,虽然它又黑又苦又臭,但在饥肠辘辘情况下,它成为张彩云母女救命稻草。
忽然张彩云安静下来,语气平淡地叙述这一段经历:“辉子(张彩云丈夫)他没吃,黑糊干灰糊干都是我们母女两吃,最先是吃挑拣灰色吃,然后是浅黑一点的,三更半夜清水煮了吃。味道我也记不得,但是似乎有红薯与萝卜的味道。”
她以为辉子是有好吃的,舍不得给她们母女,还天天跟他闹呢!她心里恨得牙痒痒,差点半夜一锄头把他打死。
“到后来,又黑又腐烂的,只能先用清水浸泡,淘洗以后,把臭苦味冲淡再煮些吃。又难闻又难吃,欣丫头天天哭闹得慌,被那些畜生狠骂好几回。后来她却吃得越来越香。因为黑糊干灰糊干越来越少……”
嘶哑的嗓音好无起伏,却直戳人心窝窝。
除去在屋里头,专心致志给季欣针灸的白老爷子,屋里所有人,包括刚从外面回来的文景深父子,也泪流满面。
黑糊糊!
灰糊糊!
给村里牲口吃,它们恐怕都吃不下,人怎么能吞咽得下去呢!
不幸的事情很喜欢接二连三发生。
张彩云丈夫吃不明植物中毒,浑身发烫、紫色肿大,只能摊在床上。她这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吃独食,而是把‘能吃的’全部留给她们母女,自己甘愿去冒险。
而那些极品家人,流几珠鳄鱼泪,继续剥削全家人。
最主要的是,她丈夫的父母是属于烂好人性子,大姑子们随便哄哄,都能把他们哄得团团转。与她现在同一战线的妯娌去世,大姑子们竟然也能哄回来。
或者可以说,老俩口一直在自欺欺人。
张彩云心寒啊!
直到女儿开始拉肚子,生病喊疼,她整个人都差点疯掉。
辉子病重,瘫在床上迷迷糊糊,好不容易醒来,便将他尝试过有毒无毒的植物,都说给张彩云听。
他还告诉她一个地点。那里是他得空去爬雪山,摘的树叶、扯的草根,基本都是他吃过,没事的。
“对不住!”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三个字。
后来大家也能猜到,张彩云偷走家里的大背篓、厚棉衣棉裤棉鞋棉被柴火等,搂着生病的闺女,靠着丈夫遗留的‘粮食’,硬生生爬出一条血路。
这条无比艰难的路。
一普普通通妇女,靠着治好女儿的信念,她白天黑夜不停歇,徒步整整三天两夜,才回到碧山村,终于见到母亲与哥哥。
在得知女儿有救之后,不再想碧山村变成那模样,张彩云才开口讲诉自己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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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队长终于断断续续讲完,这个关于他妹妹的愤怒与悲伤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