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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叶长生这句话问得刻毒, 纪筱听在耳里整个人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看他道:“可是你这次过来, 不就是为了捉鬼么?”
那头双手往后撑着床, 晃了晃腿, 脸上挂着一点惬意的笑,声音慢悠悠的:“谁跟你说我是来捉鬼的?”
纪筱的视线在叶长生脸上转了好几下,眉心微微蹙着,带着点迟疑道:“你不是说你是苗苗找来的——”话说到嘴边, 还是犹豫地将“神棍”两个字给替换掉了, “……天师?”
“对啊,我的业务里是有捉鬼这一项,但是你表嫂又不是鬼。”
叶长生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诡辩着,看着那头略带着几分焦急的模样, 又半合了眼皮, 含了几分懒散拉长了声音道:“再者说, 我跟程小姐的交易只限制于把你带回X市,其余的项目她可没有付钱。”
纪筱看着叶长生似乎真的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眉头深深地皱着,眼底浮现了些纠结:“如果,”她咬了咬牙,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如果我——”
只是话刚起了个头, 却见原本漫不经心地坐在叶长生身旁的贺九重倏然掀了一下眼皮, 一双眼直直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没作声, 只是原先摊开的手心轻轻一握,只见那层原本已经融入墙壁里的淡紫色薄膜突然又浮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微爆破声后,那薄膜便像是被戳破的泡沫一般碎裂开消失在了空气中。
纪筱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门口一阵拍门声便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地,夹着女人温柔的声音:“筱筱,我来给你送点水果,快给我开个门。”
被李兰喊到名字的纪筱本能性地浑身僵了一僵,求助一般地朝身旁的叶长生看过去。直到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她似乎是从里面获取了一些勇气,暗自吞了一口口水,缓缓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栓拿了下来。
李兰手里拿着个大的盘子,上头放着一点水果和瓜子糕点,看了看纪筱的脸,挪了一只手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丫头,什么习性?这是在外头住惯了么,怎么天天在家还锁门的?”
她的指尖冰凉,戳在纪筱身上让她忍不住想要打个寒颤。
她将人迎进来,强笑着道:“表嫂误会了。只是村子里冬天太冷了,要是不锁门,风呼呼的往里刮,好不容易存了一点暖气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我有点受不住。”
李兰皱皱眉头,脸上带着几分关切:“是不是被子薄了?”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段时间天也是怪了,一直都不出太阳,要不然我还能帮你把被子晒晒。”
抬步跨着门槛走进来,突然道:“要不然,这几天我过来这头跟你睡一个屋?”
“不用了!”
纪筱听着那头的话,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抬头看着李兰那双黑亮得莫名就带上了几分阴森感的眼睛,忙把头垂下了,呐呐道:“我……我多盖一床被子就行了,不用麻烦嫂子了。”
李兰久久地望着她,叹着气笑了:“是啊,我们筱筱也是大姑娘了,不爱粘人了。小时候我教你读书那会儿,你可天天吵着要跟我一起睡呢。”
说着,也没再看纪筱什么表情,径直走进屋将果盘什么的摆到了里头的矮柜上,回头招呼着坐在一旁的两人道:“偏僻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吃着也就图个一乐,”那头将手握着围裙的一角笑着道,“你们和筱筱好久没见了,再说说话吧,我去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晚上就在我们家吃了。”
叶长生站起来走到李兰身边,笑嘻嘻地道:“哎呀,我们两个不请自来,真是麻烦嫂子还要忙活了。”
李兰望着叶长生也忍不住笑起来,声音轻轻地:“只怕你们是大城市里来的,这村子里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的,委屈你们呢。”用围裙擦了擦手,又看了他一眼,犹豫地道,“你……多大了?”
叶长生似乎是没想到李兰会突然问这个,眨了下眼,却还是老老实实回了话:“翻过年就要二十二了。”
“那现在二十一啊……比我们筱筱小四岁呢。诶,我家里头有个弟弟,现在算算看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李兰似乎想笑,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声音极低地道,“只是十多年不见,估计他也早该忘了有我这么个姐姐了。”
纪筱站在李兰的身后,听见这个话神色有点复杂。那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将下面的空盘子拿下来,转身便又出去了。
叶长生看着纪筱转过身去有些怅然地看着李兰离开的方向,溜溜达达走到她身边去,顺着她的视线也往那头望了望,眉眼弯弯:“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纪筱把眸子垂下来,浓密的睫将眼底的挣扎全部覆盖住了,她声音压的有些轻,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叶长生一挑眉,唇边含了一丝笑:“我们会在这里留一晚上,如果纪小姐你改了主意想要跟我在程小姐那份单子的基础上重新做一笔交易,我们这边也是非常欢迎的。”
纪筱没有作声,只是慢慢走近屋里的那个矮柜,视线在矮柜果盘上那明显已经腐烂了并沾着冥镪灰烬的苹果停了须臾,用力地握紧了拳头,闭了闭眼睛。
夜里的时候,李兰准备了一桌子菜来招待叶长生和贺九重,桌子上除了纪奎和纪筱,还有另两位头发花白眼底透露出木然与浓厚死气的老夫妻,看着大约就是纪奎的父母了。
叶长生坐到桌边,用眼角瞥了一眼桌上的菜:果然,那些菜都已经看起来很不新鲜了,甚至有一多半都是已经腐坏了的。瞧着样子,像是村里人平时用来供奉摆上的吃食。
他偏头,充满同情地看了一眼纪筱,心下终于明白早些时候她对他说“吃饭的时候就明白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李兰现在看起来似乎的确没有对他们做出什么威胁生命的举动,但是光是每天的三餐伙食,这些东西一上桌,光是看着大概就已经是对自己精神的一种折磨了吧?
私底下用人型白符做了个假象替他和贺九重将吃饭这件事挨了过去,等到了散了席,偷偷地往纪筱手里塞了个符纸,擦肩而过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要是害怕你就烧了它,可保你一时平安。”
纪筱一愣,随即看着与贺九重一同回了自己屋子的叶长生,抿了抿嘴,缓缓地将手中的符纸握住收了起来。
冬天的夜来得总是比较快的,而在纪家村,这夜晚还要更加漫长些。还不到六点,外头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残了一半的月亮挂在空中散发着一点清冷的光。
窗户上突然传来了小石子砸窗的声音,叶长生朝着贺九重看了一眼,随即自己走过去将窗子推开,探出头去朝外望了望。
外头是一群年岁不过七八的小孩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往上面望过来的时候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叶长生身后站着的贺九重,面上都有些怯生生的。
“你们来找我吗?”叶长生将手肘压在窗台上,单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朝着那几个孩子问道。
那几个孩子互相推搡了一阵,里头一个稍大些的被众人一起推了出来。他往前打了个趔趄,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其他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叶长生半垂着眼将那个孩子打量了一遍,又带了些揶揄地用眼尾往身边那人瞥了瞥:这不是你白天里以大欺小教训过的孩子吗?
以大欺小的魔尊大人眉头动都不动,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那个孩子,转了身离开窗子便去床上坐着去了。
见那个煞神离得远了些,一直紧绷着的脸的男孩似乎是重重地松了口气,仰面望着叶长生,小声地道:“你们见到那个鬼了吗?”
叶长生左眼眼底的阴鱼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他眯起眼睛笑起来:“什么鬼?”
男孩皱着眉头,望着另一头努嘴:“就是这家的婆娘!”
“你是说纪家那嫂子?”里头的少年人像是顿悟,又笑嘻嘻地道,“见过了。”
男孩见那头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眼里滑过一点不甘心,他看起来像是要嚷嚷,但是却又仿佛顾忌着什么,只敢把嗓子压得只剩了点说话的气声儿:“你不相信吗?纪家那瘸子的老婆早就死啦,她不是活人,你看她都没有影子的!”
又怕说服力不够似的补充了一句:“我们全村人都知道!”
叶长生歪了歪头,脸上也看不出信还是不信:“那你是担心我们,特意来给我们报信的么?”
男孩眼神闪烁了一下,闷声道:“我爷爷是村长,他觉得你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能平白害了你们,所以才特地让我过来把你们带回去住一晚,明天送你们下山去。”
“是吗?”叶长生视线缓缓地在不远处面色紧张的几个孩子脸上掠过,最后又停在了眼前的男孩身上,“那我去跟其他人打个招呼……”
“诶!别!”
男孩听到叶长生的话马上下意识地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是对上那头的视线,又像是反应过来说你紧接着又将声音压了下去,嘟囔道:“你打什么招呼呀,万一把那女鬼招来怎么办?”
叶长生望着他,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道:“那我就这么出去?”
男孩点点头,又拍着墙道:“就从窗户出来,别走正门,别人会发现的!”
叶长生应了一声,然后转过了身。
贺九重看着那头悄悄地掏出两张人型白符,拿着毛笔沾了朱砂在上面写了分别写了个小小的“叶”和“贺”,又往口袋里一塞,捞起搁在一旁的背包背到肩上然后望向他,便是一副已经准备妥当了正等他一道出门的样子。
“你要去?”
“不是‘我’,是‘我们’。”叶长生笑得有点漫不经心的,“人家毕竟都上门来请人了。”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瞧了他一眼,便随他一同从窗户翻了出去。
天黑的更深沉了,冷风呼啸,吹在身上像是一直在往骨头里钻。
几个小孩路上并不说话,只是将两个人往村长家的屋子那头领。走了没一会儿,突然一户人家开了门,里头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见到他们几个微微一愣,脱口道:“你们这么晚出来要去哪?”
为首的男孩看着严小秀没什么好脾气,眉头一皱便过去推搡了她一把,骂道:“没你这女人什么事,滚回去!”
严小秀被推了一个趔趄,咬了咬唇,却没回屋,她望着那男孩轻声道:“他们是筱筱请来的朋友,你们别乱来。”
男孩眼底似乎划过一丝不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流里流气的味道:“我们又没想怎么样,你别碍事,还嫌挨打没挨够吗?滚。”
严小秀脸色煞白,她朝着一旁的叶长生深深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子去。
眼瞧着碍事的人走开了,男孩又略有几分心虚地望身后望了望,见叶长生和贺九重似乎都没起什么疑心,便掩饰性地解释道:“她是个外乡女人,在村里呆着还没几年,做人一点都不本分,我们村子里的男人都看不上她。”
叶长生点了点头,问道:“既然你们都不喜欢她,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那不存在!”
男孩夹杂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有一丝令人寒心的满不在乎:“她是他男人花了钱买来的,就算死,她也要死在村里的。再说,她不是还能生娃么。”
说着话的工夫,他已经将两个人带到了一个老房子前头,其他的小孩见到了目的地,便四处散了,只有那男孩留了下来上前拍了拍门:“爷爷,我把人带回来了!”
门板很薄,站在外面都能将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叶长生听到屋子里面先是想起了椅子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再接着便是一阵走动声,不一会儿大门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个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探出了头来朝外望了望。
“爷爷。”男孩走过去喊了一声,指着外头的两人略有些兴奋地道,“就是他们了!”
老人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了一下,点点头,把门拉开了些,转身缓缓地进了屋:“纪家那些人……还好吗?”
叶长生微微笑了笑:“村长家离里头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与其跟我们两个,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老人坐到椅子上,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叹着气道:“你不用讽刺我,的确是我的意思,所以大家才不让筱丫头离开村子,但是我也是没办法——全村上下还有那么多人,万一那女鬼出来祸害村子可怎么办。”
叶长生和贺九重也坐到了一边,有个中年的女人给他们倒了茶水,随后又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叶长生一天没喝水,这会儿也觉得有些渴了,拿起茶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开口问道:“看来,村长也是觉得对不住那纪家嫂子?”
老人眉头皱了皱,道:“你们是外乡人,不了解我们村子的情况。我们这里这么穷,不买媳妇儿,哪有姑娘肯嫁过来呢?”
又道:“而且我们也是给了钱的,当初纪奎买李兰差了两千块钱,那可是全村一块一块地凑起来的!她要是安安心心地呆在村里给奎子生儿育女,我们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
叶长生笑起来,他声音轻轻的:“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村长也笑了:“只要你们不说,哪有人会知道呢?”
叶长生微微扬了扬眉:“你是想要贿赂我?”
村长摇了摇头,声音缓缓地:“你们这些城里人,没有信用,心坏的很。”
他看过来,眼神有些阴翳:“只有你死了,整个纪家村才能真正的安全。”
叶长生眉头一皱,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听“砰”地一道重击声从身边传来,一侧头正瞧见身旁的贺九重突然从椅子上倒了下来。
他惊怒地回头,只见在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站了好几个壮汉,而那拿了铁锤将贺九重从脑后猛地砸晕的,正是白天那个被他一脚踹飞的男人。
“你们——”叶长生站起身,但是紧接着,他就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地烧了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却还是因为脚下不稳忽地跌坐在了地上。
鼻下有黏腻的液体往下缓缓滑过,他伸手抹了一把,满手的殷红色让他眼前止不住的发黑。他望着周围凶相毕露的村民,带着几分颤抖惊恐地道:“……你们想要杀人?”
村长慢慢地踱步过来,一双眼泛着冷漠而平静的光,看着叶长生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你活着,整个纪家村就完了。放心吧,这次我们会好好地将你们两个火化,纪家村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李兰了。”
说着,转身走了,而一直在旁边围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壮汉们却一拥而上,操着手里的铁锹、木棍,嘴里叫骂着朝大堂正中央两个不省人事的人身上疯狂地抡了过去!
“啧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屋内血流成河,惨状让人不忍直视,而屋外不远的柴火堆旁,依旧还活蹦乱跳的叶长生拿着个望远镜正朝屋子里看,偶尔看到血腥处,便忍不住咋舌,痛心疾首道:“他们居然连个全尸都没想给我们留,真是……丧心病狂啊丧心病狂!”
贺九重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屋内那些村民兴奋狂热的模样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你早知道他们找我们来是想干什么?”
“怎么可能?”叶长生把望远镜收到自己的背包里,仰着面望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我只是觉得现在风气这么差,前头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有备无患嘛。”
说着,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怎么了?”
“先前还以为能从这里打听到点什么信息,现在看来是没戏了。”叶长生说着,又皱皱眉头:“只不过,我总觉得好像有哪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终是无果,摆了摆手:“算了,不想了。”
“你还要去后山看看?”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动作,扬了扬眉问道。
叶长生凑过去,甜蜜蜜地用手肘抵抵他:“亲爱的你真懂我。”
贺九重垂眸望着他,唇边泛起了一点笑:“本尊记得你跟程诗苗的交易是只到将纪筱带回X市为止的,你现在这样又是算什么?多管闲事?”
“什么多管闲事?我这是明明是未雨绸缪。万一纪筱也跟我下单子了呢?”叶长生站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慷慨陈词,“俗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贺九重不说话,只是倚着柜子望着他。
“咳。”叶长生眨了下眼,努力地继续理直气壮,“你看我干什么?你不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吗?”
贺九重勾勾唇:“我只是想看看,你说谎的时候到底会不会眨眼。”玩味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嗯,确实还是会的。”
叶长生便笑开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状:“对吧,我早说了,这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的。”
看着那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贺九重面上不屑,眼里却隐约浮了一点笑意,用舌尖轻轻地抵了抵唇,低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皱褶:“走吧。”
叶长生闻言便赶忙黏了过来,和那头一道又从柴火堆那头绕过正门,悄无声息地朝着纪筱白天给他们讲的那个后山山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