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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筠。”呼吸萦绕, 胸口凝滞,再开口时, 他声音低哑柔和:“我们之间, 真得没有可能了吗?”
叶筠默默地看着他, 良久后, 她的回答是——
转身离开。
她昂着头, 挺胸离开。
当眼前那一片绚丽的街景变得模糊时,她忽然想起了冯小舟的话。
她为什么这么听冯小舟的话,因为她知道冯小舟是对的。
有些事,她不想去回忆,因为回忆一旦决堤, 她会恨不得将身后的那个男人撕成粉碎。
你以为,上下嘴皮轻轻一碰,人生就可以回头吗?
萧彦成望着离去的叶筠。
这样的叶筠,坚强又脆弱,和以前的那个叶筠不太一样, 不过却更让人心疼。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突兀了,太急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慢慢来?
正想着,突然就见前面正走着的叶筠停下了脚步, 从包里开始掏手机。
她的手机在响。
“喂,我是叶筠。”叶筠微微眯起眸子,望着路旁商店那闪烁的灯箱。
不远处的萧彦成看着, 他知道叶筠这是在紧张, 她紧张了就会这样。
“好,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叶筠脸色当场就变了。
萧彦成见了,大步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叶筠捏着手里的手机,仰起脸看他。
她望着他半秒钟的功夫,然后开口说:“你刚才说要送我回家的?”
“对。”萧彦成不由自主捏起了放在口袋里的车钥匙。
“那麻烦你送我去医院吧,要快。”
“好。”
……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力气,关键时候,你得认清楚形势。
至于面子,至于刚才说过什么话?额,有这么回事吗?我全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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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彦成没有问为什么,也没多话,直接带着叶筠上车,然后一路疾驰来到了医院。
幸好这个时候晚高峰早过去了,路上也没堵车。
至于闯红灯,闯都闯了,随便罚款去吧。
当到了医院的时候,萧彦成一个急刹车后,叶筠直接往马路对面跑。
“小心!”
萧彦成连忙提醒,谁知道叶筠听都没听到,已经跑到了对面医院里。
萧彦成没办法,赶紧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自己也匆忙跟进去。
叶筠接到的电话其实是,她负责的那位13床的病人今晚生了。
本来生了是好事,可是生了后,她发生了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是最凶险最罕见的产科并发症,全世界发生率约为两万分之一。虽然总发病率很低,但是一旦发生,即使积极抢救,死亡率也非常高。
羊水栓塞的可怕之处在于发病极其突然,死亡时间最快可能只有几分钟,让抢救医生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采取什么措施。
可以说,羊水栓塞在产科,哪怕是在第一医院的产科,这也几乎是死亡一般的并发症。
叶筠赶到第一医院产科的时候,病人已经在抢救了。
其实她赶来也没用。
因为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里,产科已经纠集了最强大的专家阵容实施抢救,听说连老专家高艺荣都亲自来了。
叶筠只是一个主治大夫,平时是可以上手术台做普通剖腹产手术,不过这种抢救阵容,她还不够格。
这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夜晚,手术室外的长廊上坐着零星神情紧张的家属,叶筠把手放在衣兜里,缓慢地在长廊尽头来回踱步。
长廊尽头的护士前台,值班护士小声劝叶筠:“叶大夫,你先坐一会吧。”
叶筠抬起头,望了眼值班护士:“现在几点了。”
护士一愣,叶大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那声音却仿佛绷紧的弦,好像随时都会崩裂一般。
“十一点了。”她小声地回复说。
“哦。”叶筠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抿紧干涩的唇,凝视着旁边电梯上那停滞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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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彦成在第一医院的产科大楼外等了足足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后,他看到叶筠出来了。
叶筠走出来的样子,好像她的身体没什么重量,就那么飘忽着出来的。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站着的萧彦成,而是直直地往前继续飘。
萧彦成一把将她拽过来,紧紧攥住她的肩膀。
攥住的时候,才感到她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叶筠,看着我。”他盯着她的眼睛,沉声这么命令。
他太了解叶筠了。
叶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走在路上看到蚂蚱死了都要叹息一番的人。
这样的人,哪怕有一天她变成一个全世界都认为冷漠麻木的人,骨子里,她还是她。
从叶筠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通电话之后的结果了。
这是夏天,天并不冷,不过叶筠从头到脚地冷。
孩子没事,但是那个羊水栓塞的产妇抢救失败了。
在子宫全切输血7500ml后,还是没能救回产妇的性命。
她被身边的人拽住,恍惚中抬起眼,依稀认出这人是萧彦成。
她看着他。
“她生了一个男婴,七斤二两,顺产后十分钟胎盘娩出,一切看起来都非常顺利。”
“本来留观两个小时她就应该出来产房了,谁知道就在要出产房的时候,她突然尖叫一声。”
“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征兆……”
她就这么低声喃喃道:“……明明我离开医院前还和她说过话,她说盼着早点出生,说想要个女孩儿……”
几个小时而已,人已经没了。
萧彦成抱住了喃喃不止的叶筠。
抱住的时候他才发现她抖得厉害。
“先别想了,天晚了,我送你回家。”
“她家孩子很好,我看到了,七斤多,头发特别好,又黑又密,她却看不到了……”
“来,我们先上车。”
“我好想帮她,可我连抢救她的资格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手术室外走来走去,我只能等着……”
叶筠还在低低地诉说,萧彦成带着她,半抱半拉,把她拽到了自己车上,帮她系好了安全带,开车,回家。
萧彦成开车开得很慢,车窗开着,路边的光束会闪入车内,然后很快消失。
沉默的叶筠无力地靠在车座上,紧抿着唇,苍白的脸庞在变幻的灯光下安静而迷离。
车子停在红绿灯路口时,萧彦成微微侧身,用自己的手轻轻摩挲过她的唇。
“叶筠,这并不是你的错。”
“其实,我是一个心理成熟的大夫,对这种事情我应该司空见惯了。”她忽然这么说:“作为一个大夫,我怎么可能没见过死亡?这又算什么?”
“不,你是一名产科大夫,比起见证死亡,你更多的是迎接新生命的降临。”
“我也不是为这名产妇难过,我只是在哀叹生命的无常,我只是今天喝酒喝多了,情绪有点激动。”
“可是——”萧彦成犹豫了下,转头再次看了她一眼,还是决定闭嘴。
她都没喝酒,怎么会喝多了?
不过还是不提醒她了。
人是需要一个理由的,哪怕那个理由多么不堪一击。
红灯灭了,绿灯亮了,旁边车道的车子前行,萧彦成握着方向盘,穿过前方的十字路口。
“以后你应该少喝点酒。”萧彦成小心斟酌言语,最后违心地说:“你今天确实喝多了。”
“嗯……”
她轻轻地嗯了声,声音很乖很乖。
“明天,太阳照样升起。”萧彦成望着前方的路:“你还要来医院值班。”
“明天我不值班。”
“……”
萧彦成只好继续说:“虽然你不值班,可是你依然要来医院,明天你就会忘记这一切。你是心理素质过硬的大夫,你不会被这点小事打倒的。”
“这怎么是小事呢?”叶筠突然转过头,语气中有些不满和悲愤。
“……”
萧彦成深吸口气:“这确实不是小事。”
“萧彦成,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叶筠突然从靠背上挺起身,坐直了,沉声质问萧彦成。
“……”
“是什么?”
“你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懂……你也不在乎!你以为生命是什么?生命可以随便践踏吗?”
叶筠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越想越来气,开始对着萧彦成痛斥:“你这个人太坏了,太渣了,我一辈子都不想看到你!”
“……”
萧彦成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是,你说得对,我这个人不珍惜生命,我这个人太坏太渣,我该千刀万剐。”
“我好讨厌你,我好恨你!我就像讨厌死亡一样讨厌你,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叶筠突然哭了。
她擦了擦鼻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不过她就是想哭,当神经病就当神经病,反正她想骂萧彦成,想哭。
骂萧彦成让她好受。
“我好难过,好气愤,心里闷闷得好难受,我想变成一只爆竹,我想原地爆炸!”
“我想让产房里每天都有新婴儿降生,我想看到新生命降临时的喜悦,我不想看到死亡,不想看到悲伤!”
“我讨厌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
“下车,你下车!”
萧彦成紧攥着方向盘,盯着前方的路,已经到了她家小区楼下:“好,我下车。”
说着,他刹车,停下,然后开车门,下去了。
车门关上后,他走到了一旁的角落里,拿出一根烟来。
午夜的老旧小区里,已经没有几家亮着灯了。
这里也没有路灯。
他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的打火机,点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叶筠说讨厌他,说他什么都不懂,说让他滚。
这样也好。
如果叶筠需要一个讨厌的人来发泄,那他最合适。
他知道她的,骂一骂,发泄下,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在吸了半支烟后,他将烟头摁在一旁,然后迈步回到了车前。
打开车门,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副驾驶座上,她蜷缩成一团儿,像一只流浪猫一样,在瑟瑟发抖。
他受不了,进去,一把将她搂过来。
她挣扎,低声沉闷地哭叫,还用手去掐他胳膊,用牙齿咬他胸膛。
他不管,死死地按住她,搂在怀里。
她开始的时候还掐他咬他,后来便慢慢地熄火了,趴在他肩头上,轻轻地哽咽啜泣。
他打横将她抱起来,下车,锁车,然后走进她家的楼道里。
楼道里灯坏了,他跺了两下脚都不亮,只能抱着她摸黑往上迈台阶。
每迈一步都觉得心里不踏实,怕脚下不稳,把她给摔了。
在黑暗中,她的啜泣异常地清晰,一声声,浸入他的胸膛,让那里一阵阵的闷痛。
在这深一脚浅一脚中,他抱着对他来说这辈子最珍贵的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人在这种黑暗的沉静中往往容易想多了。
萧彦成想起了七年前。
七年前,其实他也痛。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他提着一大兜子得来不易的钱赶去叶家。
叶家父母提的要求,他可以做到了,所以他跑去叶家,请他们让叶筠留下那个孩子,请他们给他和叶筠一个机会。
可是到了叶家的时候,他才知道,叶筠母亲已经押着叶筠去医院了。
早就约好了的,妇科,人流手术。
他当时就懵了,从路边拦了一辆车,塞给人家一把钱,直奔医院。
只可惜,为时已晚。
那个孩子没了。
在那之后,他都没有机会和叶筠说过一句话,唯一一次是隔着车窗,他看到叶筠充满恨意的眼神。
他至今也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要一起面对,说好了无论如何要保下那个孩子,她却放弃了。
可是叶筠恨他。
她那样的人,假如她恨他,那一定是有理由的。
因为假如他和叶筠中有一个人错了,那一定是他错了。
也因为这件事无论怎么样的原因,那痛是在叶筠身上。
所以是他错了,全都是他错了。
走到了四楼,灯亮了。
四楼的灯是好的。
他一只手抱着叶筠,靠在陈旧的墙壁上,试图从叶筠的包里掏出钥匙。
正掏着,隔壁的门响了,邻居又冒出头来。
“这又是怎么了?又喝醉了啊?”
“嗯。”萧彦成继续掏钥匙。
“以前没见天天喝醉,怎么自从谈了恋爱,就这德性了?”
邻居不敢苟同地看着萧彦成:“男人要有度量,要包容,要珍惜,你女朋友人挺好的,知道吧?”
“嗯。”萧彦成总算掏到了钥匙。
咔嚓一声,开门。
“年轻,真好啊!”
邻居看着门开了,又关上,感慨又羡慕,啧啧了半天,自己也关上门。
还是看足球去吧。
萧彦成进了屋后,打开灯,抱着叶筠来到了床边,将她放下。
谁知道叶筠像无尾熊一样搂着他的腰,根本不放开。
“叶筠,你醒醒?”
回应他的是一声啜泣。
“叶筠,你先放开?”
这话刚落,胳膊上被掐了下。
萧彦成低头望着怀里的女人,只见低垂的眼睫毛尚且挂着泪珠儿,鼻子尖哭得红红的,身子还时不时随着抽噎而抖动一下。
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不滚开,明天她醒了,一定会痛骂自己一顿。
不过那又怎样,他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把她放开。
站在门诊大楼旁的角落里,她摘下忘记取下的口罩,木然地揉了揉眼睛周围。
“叶筠,你必须听我解释,这是个误会,那不是我的,和我没关系!”一个西装有些皱巴的狼狈男人,从门诊大楼匆忙跑出来,急巴巴地跑到叶筠面前。
“叶筠,就算我有什么错,你竟然不听我解释?!”
“你竟然连听我解释都不愿意,也太狠心了吧?”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都要一个箭步冲上道德制高点。
比如来一句“就算我犯了什么错,你就不能如何如何嘛?”。
叶筠也不多说话,她现在累到了完全不想张嘴的地步。
上下嘴唇一碰,也是需要力气的。
瞥了他一眼,先慢条斯理地脱下白大褂,之后抬起手,一巴掌直接扇在了男人脸上。
“叶筠,你,你怎么这样?不就是个孩子吗?”男人捂着火辣辣疼的脸颊,也是有些恼了:“就算那孩子是我的,你至于这样吗?有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吗?”
“田云越,我这一巴掌,是替那个女人打的。你如果不能负责,那就管住自己的下半身,让自己的女人打胎算什么男人?还有,你记住,要留的话,才来产科;要打的话,请出门左转去妇科。”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并不大。
没办法,太累。
况且对于这样的渣男,多用一丝力气都是浪费。
说完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挨了这一巴掌的田云越,绝望地望着叶筠离去的身影,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在了旁边的栏杆上。
“见了鬼了,怎么偏偏来了这个医院,怎么偏偏碰上她!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医院!”
“老子不就是搞了个女人,这年头哪个男人不偷腥!打个胎流个产也犯得着瞎掰掰,没见识的女人!”
走向医院大门的叶筠自然听到了身后男人的抱怨,不过这些抱怨传入耳朵中,完全没走到她心里。
当初是怎么和这个男人认识来的?
想了想,是相亲吧,相亲后觉得还可以,正式交往差不多大半年,正考虑着要讨论下结婚的事。
前些天,他说要出差,她也并没有太在意,只说等他回来两个人谈谈结婚的事,没想到,他出差回来了,两个人却在产科急诊室相聚了。
他带着被他搞怀孕的女人,那个女人先兆流产。
值班大夫恰好就是叶筠。
走到医院大门的叶筠,拿出手机,一点点地将田云越的手机号码删除,之后又把微信拉黑。
这种随便搞大女人肚子又不负责的男人,她连听他再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谁知道正删着,她感觉到了一双异样的目光。
顺着感觉抬头看过去。
产科急诊室门口的角落里,一个男人灼灼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
男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高高地立在墙角处,手中捏着一根红河。
他正保持着凑在嘴边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