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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着唐亭欧拜师的人不少,但他这么些年也就只收了张鼎云一个徒弟,这回不过南下回了趟家乡,就给他带回个小师妹来,着实叫他意外。
皮鞋踩在洋灰地上“哒哒”响,张鼎云自厨间门口一直走到钨丝灯下,在离灶台边的廖婉玗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观察她。
女孩子穿了一件水蓝色提花的交领窄袖真丝长袄,料子不新,款式也旧,想来是长辈外穿的衣裳旧了或是小了才退下来给她做了个睡袍披。
“你叫什么?”张鼎云个子高,猫着腰才跟她平视。
“廖婉玗。”
她对这个师兄的叛逆事迹略有耳闻,所以也就充满好奇,现在这样近的距离观察他,发现他的眼瞳,是很浅淡的琥珀色,有那么点“洋大人”的意思。
钨丝灯在屋顶照下来,他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灰色的阴影来。
“我也不问你是哪个字了。”他看了一眼廖婉玗身后的锅子,“灶子上有什么吃的?我也没吃。”
廖婉玗如实说了,张鼎云嫌弃素。他祖上盐官出身,家中几代对吃都是极其讲究的,后来“离家出走”没了宫里出来的御厨,他便开始自己研究着做吃的。
但这会实在太晚了,折腾起来难保不会吵醒唐亭欧,“算了,给我也盛一碗。”
廖婉玗一个人悄么声在厨房间里盛一碗吃也就算了,这会子变成了两个人,总部能都大眼瞪小眼地站在这里吃,于是,张鼎云从西装裤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来,“哧啦”一声划着,点了饭桌装饰用的烛台上的蜡烛。
“你拿着,东西我端。”
廖婉玗接过黄铜烛台,双手举着走在前面,那火苗摇摇曳曳,连带着人投在地板上的影子,都是一跳一跳的。
“师兄,你不是去河南收棉花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倒是不见外。”张鼎云舀了一勺陈皮红豆沙,吞进口中囫囵着咽下去,“但你跟我确实不必见外,师父的脾气我了解,绝不会无故收徒,他这个年纪,想来你是我唯一的师妹,也就不必同我见外。”
烛台上错落分布的五根蜡烛泛着暖黄色的光芒,除去餐桌上二人面对面坐着的一小块区域之外,此时别处都被夜色笼罩着。
廖婉玗只是学着开朗,学着主动与人打交道,但并不是真的自来熟络,也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第一次见面就能互相掏心掏肺的好,自然也就将张鼎云这话当做一种寒暄。
“师父要我多跟你学习,想来往后要麻烦师兄的地方兴许真的少不了。”
张鼎云捏着瓷勺的白柄,轻轻地搅动着碗里的红豆沙,偶尔瓷勺子和透明玻璃碗碰撞到了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来,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各自吃着碗中的甜品,直到张鼎云将勺子放了下来,廖婉玗才慢悠悠地开口。
“师兄,我听师傅说,咱们洋行的棉花,不是秋日才收,可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还望师兄解惑。”
张鼎云生的一双荔枝眼,大而圆,浅琥珀色的眼瞳里映出烛台跳跃的火光,听了廖婉玗的话他微微一笑,“你说。”
“农民的收成要看天,产量多少会直接影响这一年的棉花价格,我们春天就收棉,如何确定价格呢?万一我们给的价格高了,可实际上这一年产量很多,价格并不高,岂不是亏了?”
“你觉得那些个棉农,一年到头为的是什么?”
“当然是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当然是为了卖钱。”廖婉玗答的很痛快,半点也不犹豫。
“赚钱当然没有错,但买卖是谈出来的,有些时候比起赚更多的钱,其他方面也一样可以打动人。”
张鼎云是扬州人,讲起话来带着淡淡的江南口音,语速不快,一派自得。
廖婉玗在心里将他的话琢磨消化一下,末了站起身来动手收拾碗碟,“多谢师兄,师兄晚安。”
张鼎云不知道唐亭欧问过廖婉玗什么问题,也就不明白她此刻谢得究竟是什么,只是“嗯”了一声,也与她到了晚安,自顾自地回房间休息去了。
直到第二日一早,师徒三人坐在一处用早饭,他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廖婉玗会问他那个问题。
“师父昨日的问题,我想过了,市价变化固然不可避免,但比起每一年春天都要担心收成,稳定长久的买卖或许更加诱人。至于,要如何谈定长期的买卖契约,这我说不好。”
廖婉玗喝了一口牛奶,“棉农的顾虑我还没有了解过,需求我也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是谈不出什么买卖的。古人云:‘用兵以持重为贵,盖知彼知己,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此百战百胜之术也。’我想,做买卖大抵也是如此的,与任何人谈,总要先了解他们才好。”
这一桌子上坐着三个人,唐亭欧在香港那几年养成的吃西式早餐的习惯,众人也就都随着他吃。
新烤出来的圆面包被切了薄片,黄油、果酱盛在小瓷碟里,刀叉齐备,全凭喜好选择。
听了廖婉玗的话,唐亭欧停下正在抹黄油的动作,他用余光瞄了一眼正在磨胡椒粉的张鼎云,又去看廖婉玗,“你想的很周到,那些棉农的情况你并不清楚,没有贸然做决定,是对的。”
说完这话,张鼎云手上再次动起来,他嗜甜,抹完一层黄油,又叠着抹了一层厚厚的苹果酱,这才对角折起来,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你师兄回来了,正好。这几天叫他带着你逛一逛,交交朋友。”
“好啊,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都是银行界的。你是该认识认识。”
廖婉玗也明白自己应当建立人脉,所以,应酬是少不得的,故而她答应的十分痛快,到了傍晚早早收拾妥当,张鼎云在楼下唤她,她立即便应声下楼。
晚上的局约在白猫舞厅,是静安寺路上一家广东人开的交际舞厅,因是第一家国人自己开的,凡事物依稀为贵,这一年多倒也是独领风骚。
廖婉玗半长的头发在脑后编了一个低低的鞭子,发尾头绳处卡了一只蕾丝堆的蝴蝶结,一身乳白色的洋装连身裙,小鸡心领翻下手工勾的蕾丝花片,喇叭袖口散着,边缘处也坠着同样花纹的花片,裙摆遮住一半的小腿,露出细细的脚踝。
张鼎云先一步下车,此刻正站在车门前绅士地伸手等着她,廖婉玗提着裙摆下车,也就学着洋派礼节,挽了他的手臂。
白猫舞厅张鼎云是熟客,门口的大班阿政一看见他的车就迎了出来,并且准备吩咐人去叫张鼎云最喜欢搭伴跳舞的杜芷芳来,但他是个人精,瞧见张鼎云下车后却站在车子门口没走,而是回身等着谁的时候,那句没吩咐出去的话就又咽回了肚子。
在没有摸清楚张鼎云和今日女伴的关系之前,他时不好贸然替张鼎云叫杜芷芳来。
“张少爷,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跳舞了,这一趟,辛苦了。”阿政知道张鼎云喜欢跳舞,但凡在上海,一两日不来,第三日也要早早就到了,这快十天没见,不用想也知道是出门办事了。
“小心台阶。”张鼎云没搭理阿政,而是侧头去提醒廖婉玗,他瞧着小姑娘不像是穿惯高跟鞋的样子,总担心她要摔。
廖婉玗轻轻地“嗯”了一声,微微垂着头,仔细地看着脚下的台阶,“谢谢师兄。”
阿政听清了这句话,但自古师兄、师妹间的风流事并不少,故而他仍旧没提杜芷芳,“张小三爷和薛四少都到了,我这就带您们过去。”
张鼎云微不可见地一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去,把芷芳请来。”
阿政连连点头,对着他身后另一个学徒的舞女大班一使眼色,那个年轻略些的大班便快步走开了。
带着张鼎云和廖婉玗去了一楼左侧一个挂着白色半透明真丝纱帘的卡座前,阿政快走了一步伸手打开软帘,里面的人本来正在说着什么,笑的很欢,见到张鼎云的时候也没收敛,但瞧着帘子外面走进来的廖婉玗时,眼神俱是古怪起来。
“呦呦呦,瞧瞧,咱们十三少这是转了性子,居然换口味了。”打趣张鼎云的是薛毓彬,舞场里的舞女们没有不认识他的。
早两年他常去一个白俄人开的舞厅玩,认识了哪里的一位职业舞女,两人着实好了一阵子,后来他甚至将那个女子娶回家做了如夫人,成了上海滩的一桩新闻。
然而好景不长,新婚头一个月都还没有过完,他就丢下家中的新夫人,又回到了舞场来。
张鼎云怕他说出什么折辱了廖婉玗的话,连忙打断他,“这可是我师妹,轻薄了师父大打断你的腿,我也是拦不住的。”
张斋韵方才正就着身旁丹凤眼弯月眉年轻小姐的手点香烟,此刻深吸了一口吐个干净,才接过话来,“你别糊弄我们,谁不知道唐公不收徒弟了。”
张鼎云苦笑了一下,自己先做到半圆沙发的一边,隔开廖婉玗与薛毓彬,“送过六礼的,我骗你们做什么。”
听他这话,张斋韵和薛毓彬同时禁了声,都用眼睛打量廖婉玗,廖婉玗想好了不能露怯,故而并不躲闪扭捏,只大大方方地认他们看。
“你这个师妹,我好想见过。”
张鼎云顺手扯出身后靠着的软垫扔过去砸张斋韵,“你这话别再让我听见。”
张斋韵也不躲,伸手接住那蓝色金丝绒镶着明黄色流苏短穗子的小方垫子,他身边笑嘻嘻的舞女顺手接过来放到了一旁。
“我是真觉得面熟。”他长了一张方脸,但头不大,正是“脑后见腮”,这会他慢悠悠站起身来,双手按在沙发前的白色木头矮几上,探着身子端详廖婉玗,“你对我有印象吗?”
廖婉玗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么个人,于是歉意地微微一笑,“我只来过上海几次,应当……”
她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的张斋韵忽然激动地一拍手,“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就说我见过你,绝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