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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己沉默着没有讲话,他隔着一张书桌静静地看着廖婉玗,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她原本是正视着林克己的,可几秒钟之后,就将目光游离开来,最后定在了桌面一只象牙雕的圆笔筒身上。
“你有想做的事情当然是好的。”忽然开口的林克己惊得廖婉玗抬头去看,她听他这句讲完停顿了一下,就觉得后面应该还是有转折的。
果然,林克己小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沙发椅的扶手,指甲磕在木头手柄上发出又脆又空的声音来,紧接着他手上的动作一停,讲出“但是”两个字。
但是什么呢?
但是并不允许她去吗?
林克己看着廖婉玗的目光带上了些许的审视,他从她饱满的额头一点一点看下来,最后瞄了一眼她因为紧张微微抿着的嘴唇。
视线很快移开,他脑海中想起第一次见到廖婉玗时的样子。
起初对她是好奇的,好奇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从脾气古怪的林家澍那里得到青眼。
可他观察过好一阵,发现这个女孩子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见到他的时候不卑不亢,讲起话来倒也落落大方。
是受过良好教育和家庭培养的人,但并不出众。
若是到了各家大户小姐们都纷纷进入交际圈的十六岁,她应当也是名媛淑女之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那时候的廖婉玗,林克己甚至能够看到她往后一辈子的生活轨迹。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确实不太一样呢?是听说她登报自梳了,还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每日里在家中见得多了林克己也说不上来。
但,不论是因为什么,他们终究是不合适的。
他不愿乘人之危,也觉得自己兴许只是一时兴起,待到他发现并非如此的时候,小丫头已经早早地搬出林家,躲着他的意思明晃晃如暗夜里的明月,反倒叫他不好再做什么。
“皂场的事情,不能耽误。这两日你便同永愖做个交代。”
她到底还是要舍掉“嫦娥”的,虽然说并不舍得,但从鹭州到福州火车也要跑两个钟头,厂子里每日许多繁杂事情要处理,显然是照顾不到,这点她也想过。
最开始时候提出要兼顾,只是她的私心罢了。所以,听到林克己这样说,廖婉玗倒也并不意外。
“好,明天开始我会跟古经理查点仓库原料和成品储备数量,并且核对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出入账目,林先生放心,我会尽快完成,不会耽误这边的事情。”
厂子里一直有位账房先生在管理账目,那位老先生做起事来一丝不苟,要核对账目并不是多难办的事情。
至于那一桶桶一箱箱的原料和成品,查点起来也并不费事,不过两个白日的功夫,就都弄好了。
仍旧是傍晚,廖婉玗又登了林克己的门。
林克己在等她。
古永愖晌午时候与他通过电话后,估计着廖婉玗一定会第一时间来,便将晚上的饭局推掉了。果然,踩着暖红色的夕阳,林克己就见她一边跟门房笑着说什么,一边走进了院子。
对话被安排在书房,顾盼最初时进来送过两杯冰好的椰子汁,便很有眼力见的再也没有来打扰过。
“都安排好了?”
廖婉玗已然做完全部的交接,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从今往后她除了努力学习如何经营赚钱,再没有什么安逸可去贪图。
“是,已经都盘点好了,管账先生是个仔细人,向来没有什么遗漏错处,仓库的存料和成皂数量都对,两把钥匙也都交给古经理了。”
林克己轻点了一下头,“接下来你是怎么安排的?”
廖婉玗昨夜几乎没睡,她前日跟着古永愖清点了一个白天的仓库,越是到后面,要离开鹭州的心思也就越坚定。
“我想,先将弟弟送去那种可以住宿的教会学校。然后,就去福州求唐先生收我为徒。”
“他若是不肯收你呢?就像是我说过的,他未必会收女徒弟。”
廖婉玗不知道他是不是怼唐亭欧更了解些,也不知道唐先生是不是真的那样轻视女子,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在一起,两根食指默默地搅缠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论唐先生是不是会收我为徒,我都要试试。总不能还没努力过,就先放弃了。”
这话林克己倒是很赞同,他一直觉得每一个人,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办的事情,都得自己努力才好。
成败与否,那开始的第一步,总是要自己迈出去的。
廖婉玗想要去福州的决心,他是看在眼里的。
“寄宿学校倒是不必,他仍旧搬回来同我住吧,家里面吃的用的有人照顾,他正在长身体,嘴上不能亏了。你没念过寄宿学校你不知道,那个饭菜,倒也一眼难进。”
林克己出去留学的时候就是住在宿舍里,贯通的大屋子由南到北摆着许多单人木床,二十几个人住在一处,其中的不便他是深有体会的。
起初廖婉玗听他说要让小弟搬回林家住的时候,下意识是想要拒绝的,可听到最后他说起饭菜不好来,又舍不得把小弟送出寄宿。
“这件事就这样定了,若是你在福州安稳了,要接去我也不拦着。”
他这样讲,廖婉玗若是再推脱那实在太布尊重人了些,于是只得对着林克己抱着感谢之心应了下来。
林克己说的没错,若是她在福州能够落稳脚跟,要把小弟接走还是很容易的。
“林叔叔,小跚快要下学,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林克己“嗯”了一声,“想来你要走也不急这一两日,明日家中有宴请,我怕小娟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到是过来帮帮她。”
廖婉玗确实不打算明日就走,这事情当然是痛痛快快应下来,于是第二日她仍旧起了个大早,先是叫醒了廖熹跚梳洗,之后又给他买了豆浆和蜜果做早饭,送他上学之后,便直接来了林家。
她还在家中时,也常常帮忙准备各种各样的宴请,大姐性格内向,又是个不方便的小脚,二姐沉迷打牌常常不在家,三姐则是终日里都手不离书,唯一管事的四姐廖婉雯是个只爱动嘴皮子指挥的人。
至于她,要她做事情的大部分原因,则是为了准备在某件事情出现问题后,怪罪给她的。
所以,虽然是庶出女儿,在家中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但廖婉玗对于一场正式的宴请,究竟有多忙,倒也还是一清二楚。
所以,她才来的这样早。
顾盼习惯了晚睡,每每需要早起,都有些困难,这天虽然知道琐碎之事繁多,她也特地吩咐了仆人一定要将她叫醒,可起床的时候,她还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要不是廖婉玗来了,兴许那负责叫顾盼起床的小丫头,要挨揍也未可知。
“娟姨,你醒了?”她在楼下就听到顾盼骂人的声音,可想也知道,丫头并没有做错什么。
听见廖婉玗的声音,顾盼也不好继续发脾气,反正她可骂了好一会,该出的气出了,人也已经清醒了。于是,她裹了睡袍,踩着软段子的墨绿色拖鞋,一步一扭地走到了楼梯口。
“起了起了,这大早上的,倒是叫你见笑了。”她这会是没有化妆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病态的苍白。
“林叔叔心疼你,怕累着你,叫我今日早些过来帮忙,我送完小弟也没有事情,就过来了,是不是太早了?”廖婉玗语气态度都像是在对待一个长辈,虽然谈不上十分尊重,但绝不失礼。
顾盼现在自诩为林家的女主人,宴请事宜有她来安排在合理不过,昨晚听说廖婉玗也要来,本来是有些不愉快的,但她这会话说的漂亮,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早,我去梳洗一下很快就来。”顾盼正欲转身回房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婉婉,你早饭用过了没有?”
她叫的亲热,廖婉玗心中虽然觉得别扭,面上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站在一楼大厅抬头对她笑了一下,“多谢娟姨,在家用过了。”
顾盼倒也不是真的关心她吃过早饭没,于是一挑眉,妖妖娆娆地转身回了房间,等到她梳洗打扮完毕,已经是一个钟头之后的事情。
而这会,廖婉玗已经对着宴客名单上的喜好与忌讳看了好一会了。
林克己的宾客俱是鹭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政界到商界,许多都是廖婉玗只听说过的人物。
她一行一行看下去,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三个字最近常常在他心头和口中,但这会被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写在大红的纸上,甫一出现,她居然仿佛觉得自己不认识那三个字一般。
廖婉玗盯着唐亭欧三个字看了好一会,愈看愈觉得紧张。
她……晚上就能见到唐先生了?可是,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
廖婉玗拦住一个从大厅里路过的男仆,问他今日林先生是否在学校上课,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廖婉玗看了一眼落地的大钟,趁着上课前,给林克己拨去了一个电话。
学校先生们的办公室是共用的,林克己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优待,他上课并不带课本,眼见着时间差不多就端了一大杯的茶水往教室走,前脚才出门,立时便被人叫住了。
“林先生,有找您的电话。”
林克己眉头微蹙,脚下倒是加快了速递,他走到隔壁办公室拿起电话听筒,就听见那边传来廖婉玗的声音。
“林叔叔,晚上……我在名单上看到了唐先生?”
林克己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原样,“请是请了,未必会来。我还有课,不说了。”
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廖婉玗方才激动的情绪,仿佛冷静了一些。
原来,唐先生未必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