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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兰手里头提着一个铝制的三层饭盒,饭盒外头是用夹了棉的布筒子套着,“你个憨子,晚上也吃的太少了些。”
甄顾看眼饭盒,虽然并不想吃,却还是接了过来。
“你回吧,不要送了,芦笙斋那边我叫人备了粥。”
芦声斋是甄顾瞒着廖家给自己置的私宅,因附近有片浅水湖,生了许多的芦苇,风声过处叶片沙沙作响,故而取了这个名字。
沈明兰心里头对甄顾还是有些情谊的,倒也算不得只贪图他的钱,这会出来不过是为了多看他一眼,此刻反倒显得多余了。
她理了理自己的情绪,眉眼带笑地拦住甄顾的腰,将头轻轻靠在他心窝处,“你放心,我有分寸。”
别了沈明兰,甄顾出了大门,长包的人力车已经等了一晚上,这会见他出来,忙站起身来,拉着车子跑到甄顾面前。
靠坐在人力车中,甄顾忽然想起打牌时小九偎着他的样子,继而又想到廖婉玗。
长舒了一口气,甄顾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在廖家的产业未尽数归其所有前,他还是要依靠廖婉馨对他的情谊,在某些必要时刻,牵制白秀珍。
左右他是个男人,就算再晚些娶妻也没有什么,那廖婉馨比他还要年长一岁,尚在闺中等着他,他若是不善用她的情谊,着实是浪费了。
车夫脚程又快又稳,甄顾闭目养神不过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芦笙斋门外。
许是听到声响,芦笙斋绛紫色的大门在他从车上下来时便打开来,开门的女子秋日的凉夜里只穿了一件香云纱交领长袄,屋内照出的光线,将她曼妙身躯朦胧地透出来,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车夫,已然是看呆了。
甄顾拦着她的腰身,在她耳边痒痒地唤了一声“婉婉”,一同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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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婉玗的工作并不繁重,但因为她对船舶行业的专用名词十分陌生,两三页的文件,她边查辞书边翻译,也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时间。
船厂还有另一位翻译,但那是位兼职翻译,据说是在华英书院教英文的英籍人士,她还从未见过。
手头的文件收了尾,廖婉玗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将“Undercut”翻译成廉价,链接前后文根本说不通。
可这工厂里她又没有别人能够请教,下班后仍旧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回家去给弟弟做饭了。
廖熹跚这一日回来的很晚,他一进门就低着头,校服长衫的领口裂着一条,露出白色的中衣,衣服上零星有几个血点。
廖婉玗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慌忙跑过去看,这一看不要紧,发现他居然额头上还有一个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跟同学打架了?”
将日日随身的手杖举到姐姐面前,廖熹跚满是歉意,“阿姊,它坏掉了。”
定睛一看,手杖上的红珊瑚手柄碎了一半,这东西是当初她在几十根中挑选出来的,说不珍贵是假的,但同弟弟相比,就显得一分不值了。
廖熹跚将午休时班级里几个同学如何嘲笑他是个跛子,他又如何打了人家统统一五一十的学了一遍。
廖婉玗虽然心疼他,但先动手的确实是自己弟弟,去学校一趟是布可避免的了,毕竟按照廖熹跚的话来说,他很有可能要被开除了。
哄着廖熹跚吃了几口饭,他便不肯在吃,这孩子虽然并不觉得自己被嘲笑后动手打人有什么错,但他明白,打架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廖婉玗并没有批评他,反倒让他感觉不安。
姐弟二人各怀心事,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廖熹跚在忐忑中睡着时,廖婉玗还在为了明日犯愁。
他们现在可不是鹭州所有学校都争抢的人物了,也不会因为家里的优势有许多优待,若是学校真要将弟弟开除,廖婉玗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夜,廖婉玗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刚刚五六岁的样子,在一个惠风和畅的白日里奔跑在细软的白沙滩上,海水翻着洁白的浪花层层叠叠地往岸上扑,她则朝着阿妈笑着奔跑。
只可惜,却永远也跑不到阿妈的身边。
她就这样跑了一夜……
最后,她是因为心急,被急醒的。
那时候天才蒙蒙亮,廖婉玗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然后端着小铝锅去几条街之外的店铺买花生汤和芋粿。
这两样东西她同弟弟原来都是没吃过的,廖湛山好洋派,从她又记忆起,家中的早餐就都是洋派的面包牛奶等物。
新邻居对她们很友善,见他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不容易,偶尔做了好吃的,还会给他们送一些,正是听邻居说,她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好吃的东西。
晨间薄雾未散,廖婉玗在灰蒙蒙的朝雾中端着小铝锅,铝锅的盖子被倒扣着,上面放着纸包的两块芋粿。
回到家里的时候,弟弟还在睡梦中,她将弟弟唤起梳洗,吃过早饭,又找了一件熨烫好的,与校服颜色相近的长褂给他穿,再用铜梳将他的长辫子细细通顺开来,最后又重新编好。
最后赶在早读之前,郑郑重重地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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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因康熙年间出过一位进士老爷,故而对兴学一向十分支持,鹭州各大小学堂院校兴建翻修之时,常慷慨解囊。
谢澹如跟在亲爹身后无聊地打着哈欠,不明白不过是捐座新校舍,为何非要大早起的拖着他来查看工程进度。
脱离了由校长亲自接待的队伍,谢澹如在一片读书声中游荡于操场之上,图纸上的新校舍究竟长什么样子,他是半点也不关心的。
沿着骑楼下廊缓慢地走着,谢澹如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观察,行至一处办公室窗外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尚且知‘抱德炀和,以顺天下。’,先生比我更有学问,自然也是知道的。家弟出手伤人确实不对,与那些讥讽他被赶出家门,又是个跛脚的孩子是没有关系的。”
“归根结底,还是我教养的不好,是他没有正心修身。都说,物格而后知至,知至方可意诚,意诚自然心正,心正才能身修呢。还请先生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能够留在学堂里学习。”
她的神情不卑不亢,语调平缓,一番话引经据典,说的十分漂亮。
谢澹如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暗讽他空有一副皮囊的样子,轻笑了一声。
小老虎就是小老虎,忍得一时半刻收了利爪,也并不会真的变成猫。
窗外的声响引起了屋内二人的主意,校务长与廖婉玗同时转过头去,发现是谢澹如后,表情却是天差地别。
比起看见谢澹如就蹙眉头的廖婉玗,教务长的表情可要亲切多了,他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
“谢二公子,可是慎公来了?”
教务长口中的慎公,正是谢澹如的爹谢润生,他为人谦逊,与友往来信件时,多落号慎谦,久而久之,便都尊他一声慎公。
谢澹如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一个顽劣生徒将同窗打伤了,按照校规,应当除去学籍。可……他的家长并不愿意。”
听到家长两个字谢澹如“嘁”了一声,“一个丫头片子,还给别人当家长。”
廖婉玗听他说这话飞了个白眼,但碍于教务长在场,也不好讲什么。
“是是是。”教务长往窗边走的更近了些,将语调压得低低的,“原是廖家的小姐少爷,被赶出来后心气倒是还在,半句话都说不得。也不知道跟弑夫的生母,都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澹如“哦”了一声,“那这确实不大适合留在养元,开除吧开除吧……我好给安排到大同去读书。”
教务长听到“开除吧”的时候,口中应着是,待到谢澹如说要安排去大同读书时,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谢澹如抬手指了指廖婉玗,“我是顶烦他们姐弟的,一个比一个不识好歹,开除了也好,不要留在这里碍眼,新校舍的工程少说要三四个月,我可不想每次过来的时候都瞧见他们。”
“所以你快开除她弟弟,我好给他们姐弟两个安排到离我远点的学校去。”
教务长要是这时候还听不明,四十几年可就白活了,他尴尬地“呵呵”了两声,“可到底只是小孩子,打打闹闹不过是寻常事。再者说,也是别人先出口讥讽,小孩子一时情绪激动,倒也不是故意伤人的。”
“品行不坏,品行不坏。子曰:‘有教无类。’学生们的错处,归根结底还是做先生的有失职。”
“哦,这样啊?”谢澹如面露些许失望之色,“那你是不是找她没事了?”
“没事了,孩子在上课呢,能有什么事情?”
“门口等着我。”
谢澹如这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校务长和廖婉玗都听明白了,谢二少这是让廖婉玗在教务长办公室的门口等他。
廖婉玗同校务长又寒暄了几句,然后站在门口等着谢澹如绕到楼这面,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人影。
教务长也不愿她总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于是客客气气地指了指右方,“谢少爷许是又瞧见什么了,廖姑娘不妨去迎迎。”
廖婉玗依言顺着楼边迎着谢澹如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看见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个深坑,坑里还传来“哎呦哎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