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以殁炎凉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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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龙老镖头正在长安分局中静坐休养。他在船中曾遭九节鞭力道重击,初时尚未觉有何不妥,然而时日渐进,每逢牵动内息,总觉胸腑间有道怪异凶猛的真气四处撞击,周身均如被掏空一般,待要将其压下,丹田中却是空空如也。几次气血翻涌,烦恶欲呕,额头黄豆般的汗珠不断滚落。

    却听得门外语声嘈杂,喝骂之声大起,又有一清亮的声音说道:“诸位告状请自寻官府解决,建业镖局岂是尔等刁民撒野之地?来人,都给我轰出去了!”紧跟着“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崆峒掌门大踏步而入,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不顾礼节,闷着头在房中不住圈转,犹自怒道:“这一群沙盗还许不许人有片刻清闲?刚刚盗了城东汤家,今日辰时便又去盗城西朱家,朱家仆役倒来镖局闹事,老子可算是受够了。曹振彦一心巴结那姓江的小子,昨夜更是为了讨好他,当众给我难堪!咱们九死一生卖命护镖,能得着几两银子?龙总镖头,那物威力无穷不假,现下可说已是你我囊中之物,不若联手自立为王,灭了各地乱党,再尽诛清兵!”

    他说得慷慨激昂,龙老镖头却全未动容,阖眼道:“道长此言差矣。我等既已答允出手相助,尽了自己的本分便是,不作他想。”

    崆峒掌门冷笑道:“你说的可比唱的好听。还有一事令我极是气不过,那小子口口声声说道为师兄报仇,却与华山小贼关系密切,哼哼,摆明了便是借事端以寻我晦气!”龙老镖头叹道:“那少年不是昆仑一派,他的内功很邪,也不知是什么路子。”崆峒掌门追问道:“你见多识广,能否瞧出些门道?”

    龙老镖头缓缓摇头,忽然张眼张开,目光如炬,道:“我且问你一事,昆仑双侠当真是为你下毒所害么?”他此时虽已中气不足,话语听来却仍凛然生威。崆峒掌门微微一怔,不敢与他视线相接,干笑道:“现下提那不相干之事作甚?”龙老镖头厉声道:“你若当真行此大违道义之事,老夫便须第一个容你不得!”

    崆峒掌门仰天打个哈哈,道:“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并不瞎,瞧得出你身受重伤,此刻便是一个孩童也能轻易制你死命。纵观这建业镖局,也只你龙总镖头还算成些气候,待得驾鹤西去,百年基业只怕就此毁于一旦。非是我危言耸听,你如好言求我一番,我尚可为你运功疗伤,如何?”龙老镖头怒道:“你……你……咳咳……”这一下怒火攻心,登时气息不畅,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崆峒掌门惊道:“你怎么了?”唯恐有诈,伸二指搭上他手腕,适才之语确有危言耸听之意,龙老镖头成名已久,却也不敢小瞧了他,是以手中又暗伏了数招后着。岂料这一搭之下,觉他脉象微弱,倒似全无武功之人,甚是奇怪,不禁“咦”了一声,问道:“龙总镖头,你现下感觉怎样?”

    龙老镖头只觉肺腑间忽如万把小刀切割,忽如万蚁咬啮,忽如烈火焚身,忽又如坠冰窟,实有说不出的难受,此刻顾不得其他,将近日所感悉数说了。崆峒掌门心道:“那确是内力全失之象。再观其面色死灰,想是中了阴毒掌力所致。”将他与江冽尘交战之情默默回想一番,定是江冽尘以内力震开九节鞭时,于那鞭上暗附力道,是以他陡遭回击,就如给人当胸打了一记阴掌。暗自盘算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何不趁此机会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当下更不迟疑,举掌便向龙老镖头头顶重重击落,忽听窗外有人叫道:“啊哟,不好!”随即“喀喇喇”一声,窗框塌落。崆峒掌门急退一步,两柄长剑当面刺来,持剑的正是李亦杰与南宫雪。

    原来楚梦琳在酒楼中只听得那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只觉闷极,心想:“江冽尘若当真擒住了沙盗,势必惊动官府。而其中高手尽在看守镖箱,闹将起来,当有望趁虚而入。”正欲以买些东西为名离去,南宫雪却也是一般的心思,李亦杰还待邀沈世韵同行,因她要陪着汤婆婆,只得作罢。

    到了街上随意寻个路人打听,那人听得他们竟不知建业镖局的所在,倒露出不解之情。几人便在朱家仆役聚众闹事之时,趁乱翻墙而入,来到龙老镖头房侧,听得其中传来说话声,遂矮身伏在窗格下。李亦杰将窗户纸捅破了一个小洞,聚神细观,待见崆峒掌门出掌伤人,心头火起,将此番身处险地等情尽皆抛诸脑后,径由窗口跃入。南宫雪挂念他安危,也拔剑相助。

    楚梦琳暗忖道:“那牛鼻子还算得有两把刷子,凭他二人也挡不住。我暂且按兵不动,稍后他定会去取镖箱,到时跟在他身后见机行事便了。”

    崆峒掌门左掌虚劈,李亦杰知他掌风凌厉,不敢硬接,忙侧身避过。崆峒掌门却也无心恋战,右肘一沉,压下南宫雪长剑,立即夺门而出。李亦杰但见龙老镖头仰卧于地,不暇追敌,忙上前查看他伤势。见他天灵盖尽碎,已是命在顷刻,鼻中一酸,唤道:“龙老前辈,你振作些了!龙老前辈?”

    龙老镖头半张开双眼,问道:“你……你是谁……”他重伤之下,已是神智恍惚,眼前模糊一片。李亦杰道:“晚辈华山弟子李亦杰,对老前辈一直好生仰慕,今日有幸得见,谁知……又是在这种状况之下。”心头阵阵难过。

    龙老镖头道:“华山……华山派么?也罢……”伸手入怀,将那九节鞭取出交在李亦杰手中,吸一口气,道:“劳烦你……去交……交了给崔镖头……这是我镖局……”南宫雪见他说得吃力,心下不忍,接口道:“是总镖头历代相传的信物,是么?”龙老镖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那镖……须得去追……切记……不可妄动……”

    李亦杰见他此时仍挂念着镖箱,心头也说不清什么滋味,道:“晚辈心下一直好生好奇,那镖究竟是何物?前辈可否告知?”龙老镖头叹道:“此物……有害无益……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人之事……”南宫雪追问道:“那是什么?”龙老镖头道:“那便是……便是此番……”忽地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气绝。

    李亦杰又惊又急,叫道:“龙老前辈!”他曾见师父为弟子运功疗伤,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只得依样画葫芦,将龙老镖头扶起,圈转了他身子,双掌抵住他后心,潜运内力。但他修为本就不深,龙老镖头又确已回天乏术,只是他焦躁之下,未曾留意。

    南宫雪却较为冷静,蹙眉道:“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这便去吧!”李亦杰充耳不闻,南宫雪顿足道:“真凶早就去得远啦,单留你这滥好人在此处,给人家看见,瞧你可还说得清么?”

    李亦杰长叹一声,恨恨的道:“龙老前辈,您英雄一世,却为贼人所害。我李亦杰但教有一口气在,定当竭尽全力,为您报仇雪恨,还盼您得能安息!”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却又将他尸身打横抱起,南宫雪道:“你又要做什么了?”李亦杰正色道:“我要去葬了龙老前辈,让他入土为安。”南宫雪道:“这些事,那些镖师自会处理……”

    李亦杰不再多说,踏步便行,却见门口已被一群官兵团团围住,领头的几位镖师瞧来皆是镖局内的重要人物。一个焦黄面皮的镖师直直盯着龙老镖头尸身,忽然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出长鞭,向李亦杰当头劈下。李亦杰忙向后纵跃,堪堪避开,那鞭力道甚是凌厉,将门侧一张木桌劈得粉碎。

    那镖师待得再攻,李亦杰忙道:“前辈且住!请问哪一位是崔镖头?请他出来,我有话说!”那镖师一怔,道:“你寻我何事?”李亦杰将那尸身放在木椅上端正坐好,回转身单手将九节鞭平平伸出,淡淡的道:“这是龙老镖头临终前要我交给你,那也是要你接任之意。”崔镖头辈分较他为长,按礼他本应双手奉上,但崔镖头先前一出招便下重手,李亦杰心下有火,是以只用单手。

    崔镖头微微颔首,也以单手相接,途中蓦一反掌,扣住了李亦杰手腕。这一招用上了“擒拿手”中的第十四式,李亦杰腕上浑如套了个铁箍,却哪里挣脱得开。崔镖头抢身欺上,双指疾出,戳中了他“风池穴”,李亦杰顿感全身酸软无力,崔镖头多年精研武学,他此时纵然手中有剑,仍尚不敌。

    南宫雪见师兄受制,心道:“为今之计,须得设法抢占先机,方有望脱围。”长剑豁然抬起,向面前一名官兵左胁砍下。那官兵全没防备,右手忙去拔刀,才拔出一半,剑刃撞击刀锋。南宫雪手腕翻转,直刺他右肩,这一招拿捏得极是巧妙,那官兵“啊”的一声,肩头贯穿,连退出数步。南宫雪一击得手,正待乘胜追击,却见青光晃动,七八柄长刀已分别指向了自己周身上下各处要害。

    崔镖头喝道:“还不撤剑?”南宫雪虽一贯心高气傲,却也知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理,剑尖缓缓下垂,崔镖头出指如电,也封了她穴道。南宫雪怒道:“你待要将我们怎地?”崔镖头森然道:“你们杀了我们总镖头,这笔账可须好生算上一算。”南宫雪叫道:“喂,你别血口喷人!”李亦杰跟着怒道:“我已将九节鞭交了给你,你怎还要怀疑?若非龙老镖头亲自托付我,这是贵镖局信物,我又从何得来?”

    崔镖头冷笑道:“那也容易得很,你已杀了总镖头,再从他尸身上取物,又有何难?”李亦杰怒道:“然则若非他遗言,我又怎会识得你崔镖头?”崔镖头傲然道:“崔某名满江湖,你从前听说过我的名头,也知这总镖头之位该当由我接任,便借此来胡说八道一番。”

    李亦杰听他这般自负,仰天长笑。崔镖头怒道:“有什么好笑了?”李亦杰冷笑道:“好,你说我胡说八道,我便算是胡说八道好了。让你接任总镖头乃是虚言,尽是我的胡编乱造,实则龙总镖头想要传位之人乃是季镖头!你想要翻脸不认人,可也没那么容易,想赖掉酬金,就别怪兄弟不仗义,这可要将你做下的丑事说出来啦!”

    他本是信口胡说,岂料崔镖头与季镖头在建业镖局之中俱是龙老镖头的得力助手,大有分庭抗礼之势,李亦杰如此说法,倒激发了他心头怒火,向季镖头瞪了一眼。季镖头生性淡泊,这番争论无端波及自身,心下烦躁,但此事委实太过重大,不由不当场说清,问道:“小兄弟,他做了什么丑事?”

    李亦杰笑道:“他自知技不如人,便暗中要我去谋害了龙老镖头。他出银子,我花力气,大家干净。”季镖头捋须道:“原来如此。”斜睨着崔镖头,眼神中满是愤慨之情。崔镖头急道:“听这小子胡扯!凭他那一点微末本事,怎伤得了龙总镖头?”这一下情势陡变,崔镖头为证明自身清白,竟反为李亦杰辩驳起来。

    季镖头冷笑道:“不错,他武艺低微,他那同伙武艺可不低微,先将总镖头打得重伤,又让他来拣现成便宜。当日是你我亲眼所见,还自称昆仑弟子,原来你是早有预谋!”李亦杰于船上恶斗全然不知,但见自己适才之言确已切中要旨,引得他们起了内讧,心中暗喜。

    季镖头又道:“孰是孰非,现下也作不得准,便带了他们去谪仙楼,但凭曹大人定夺。”崔镖头本待当场将他二人击杀,此时却难免有“灭口”之嫌,悻悻道:“原该如此。”一挥手向众官兵道:“带走。”南宫雪叫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众官兵直押着二人到得谪仙楼中。小二先前已因未拦住汤婆婆,已被骂得狗血淋头,此时慌忙迎上,豁出了性命般,赔笑道:“众位官爷,小店今日不营业,明日再恭迎官爷大驾……”

    崔镖头喝道:“让开了!我等均是曹大人下属,你要再婆婆妈妈,若是延误了军机要情,头一个捉你去问罪!”袍袖一甩,将小二推了个趔趄,大步上楼。只见曹振彦与江冽尘把酒言谈,倒似相交甚欢,上前行礼,心下却不住犯着嘀咕。

    曹振彦问道:“你有什么事?”崔镖头向紧随其后的一名官兵一努嘴,道:“你说。”那官兵上前行了个礼,道:“启禀大人,奴才本想提了所擒沙盗去游街示众,孰料……孰料他们却逃得一个也不剩,奴才看管不周,愿领罪责!”说着便欲下跪,曹振彦伸手相扶,微笑道:“无妨,沙盗一众已尽数降了我大清,那也是江公子的功劳。”

    崔镖头道:“曹大人恕你无罪,继续说。”那官兵道:“是,是,多谢大人。当时奴才却是不知,只道这一番闯下大祸,定受重罚,便欲去请龙老镖头示下。在门口见一恶徒从后偷袭总镖头,奴才自知武艺低微,无法阻止恶徒行凶,待得我去寻了各位镖头过来,龙老镖头已是……归西了!”

    曹振彦淡淡的道:“哦?那恶徒是谁啊?竟敢如此大胆。”崔镖头回身道:“带上来!”众官兵当即蜂拥上楼,当先被制的便是李亦杰与南宫雪,二人俱是下盘不稳,脚步虚虚实实。

    曹振彦拍案而起,怒道:“谁准许你们全体擅离职守?想要造反了不成!”季镖头上前一步道:“曹大人息怒。只是敝局龙总镖头之死大有文章,不可轻易甘休,还须得讨个说法。”说着话眼神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瞟向崔镖头。

    崔镖头怒道:“你看我做什么?”季镖头道:“你如并未行那亏心事,何以心虚若斯?此中因果,这位小兄弟最是清楚,便请他当众说来。”李亦杰此时业已不敢造次,正色道:“崔镖头,适才晚辈心中恼你不问缘由便下杀手,这才信口开河乱说了一通。龙老镖头临终遗言,确是要你继他之位。”崔镖头哼了一声,面上颇有得色。

    那官兵却道:“不对,我分明亲眼见你一掌击在龙老镖头背上,又怎生说?”李亦杰道:“第一,那是双掌,而非一掌,你眼力不佳,与我何干?第二,我是在为他运功疗伤,你瞧不真切,那是你见识浅薄,怎怪得我?第三,还请你先去看清了龙老镖头死因,莫非你的天灵盖是生在背部的么?”

    南宫雪听他第三句抢白大是有趣,几乎便要笑出声来。但思及此刻狼狈处境,气往上冲,向曹振彦叫道:“你和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有什么用?那真凶早便携了你的宝贝镖箱溜之大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