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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葛青章等锦棠把棉衣缝好,转而就周周正正,将它穿到了身上。
虽说打着补丁,可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唇角噙着的浅笑,以及那从容,温柔的眼神,胜过任何华服彩饰,便麻袋,也能披出一股子的仙气来。
那一回锦棠和葛牙妹叫张氏给赶出去,葛青章什么也没说,但整整七天,他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吃过一粒米,饿到奄奄一息时,张氏也不劝他吃饭,只拎过他最小的妹妹来,将菜刀压在他妹妹的头上,轻轻摁着比划了两下,道:“青章,只要你死,我就剁了她们,再杀了自己,咱们一起死。”
又有谁能拧得过生了自己,又养了自己的人。
于是,葛青章又爬了起来,重新回到书院读书了。
当然,也是从此,他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但陈淮安是渭河县的大名人,便不想听不想知道,他和锦棠俩个成亲以后不和的事情,葛青章总是能够听到。
见锦棠要走,他咬了咬牙,终是说道:“妹娃,听人说你小产过,小米红糖最养人的,记得每日熬点儿吃,把身子养起来,你太瘦了。”
有个混账浪荡子的丈夫,就得忍受自己的私事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锦棠抿唇一笑,颊侧两只小米儿大的漩涡儿,仍是小时候的活泼语调:“我会注意的,淮安人好着呢,也很照顾我,你又何必操这些心。”
要从如今就掐断他的念想,就不能说自己过的不如意,只能说自己过的好,好的不得了。
她话音才落,书院的门房疾匆匆跑过,差点就把锦棠给撞倒。
门房边跑还边回头,笑着给葛青章说道:“好新鲜的热闹,从咱们书院退学,说是永远都不会再踏足书院的陈淮安在门上,说是要见咱们山正。”
陈淮安居然来了。
锦棠第一反应,以为他是找自己的,还对着葛青章笑了一笑:“瞧他急的,这就来接我了。”
随即,门房再扔了一句:“他居然还说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要回书院读书,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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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陈淮安在竹山书院读书的时候,跟同学们的交情很一般,但跟夫子们的交情格外的铁。
他能言善辩,只要进了讲堂,叫他抓住话题,就能辩夫子辩到夫子们连嘴都张不开。
到最后,夫子们只要见陈淮安在讲堂里,要讲课的时候都得看他的眼睛,看他眼神不对,立马就得停下来问一句:“淮安,本夫子这句讲的可对?”
陈淮安银子多,花钱浪,渐渐儿跟夫子们打成一片,白日一同辩论,晚上一起吃酒,最后俱成了勾肩搭背的酒肉兄弟。
不过,也是因为他的带累,去年八月秦州府乡试,整个竹山书院竟无一人入榜,集体名落孙山。
康维桢一怒之下,就借着吃酒惹事之名,把陈淮安给从书院给除名,并宣称永不许他再入学。
如今科举,生员分着两等。一等叫廪生,是朝廷补贴伙食费的,次一等的叫痒生,就是陈淮安这种,因为成绩不够优异,朝廷不补贴伙食费的。
一个痒生而已,而他的学籍还在竹山书院,只要康维桢不准他进书院读书,陈淮安这辈子就甭想考科举。
所以,康维桢一听陈淮安跪在书院门前,说自己洗心革面要重新读书,先就冷哼着笑了两笑:“我竹山书院开了近七十年,三代经营,考出去的学生遍及宇内,他陈淮安一个害群之马,岂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不过,为了好好羞辱一下这匹害群之马,康维桢率着所有的夫子和学生,就到了书院大门上。
锦棠和葛青章也随着学生们一起赶到了竹山书院的正门上。
白雪压着青瓦,斯文白净,青须遮面的康维桢站在台阶上。
而陈淮安青布棉袍子的袍摆前铺,就跪在台阶下。
“这是怎么,难道本山正眼里见到鬼了?平日里除了吃酒就是耍剑,红口白牙说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陈淮安居然跪到了书院门前?”康维桢语气里满满的嘲讽,掸了掸袖子,道:“门房,洒水扫地,勿要让咱们这清正书香污了陈二爷的袍子,将他给本夫子洒出去。”
大冷寒天儿的,地上还积着雪,门房还真就端着水来,准备要把陈淮安给洒出去了。
陈淮安一贯的笑面朗朗,抱拳,亦是和声悦耳:“韩愈曾说: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学生辍学一年,游历,娶妻,维持家业,至今日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古人诚不欺我也。
学生如今已悔改,洗心革面,想要重新攻读,还请山正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可好?”
康维桢本是想当着学生们的面,羞陈淮安两句的,概因他深知,陈淮安这人最要面子,羞两句,他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但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说的如此虔诚,他又怎好直接就上羞辱之言?
“陈二爷莫非又吃酒吃醉了,又想来踩我竹山书院的场子?”康维桢再度冷笑。
陈淮安早料康维桢不会要自己:“山正有所不知,学生戒酒已有半年,自打成亲以来就不曾吃过酒,就是为了反省自己,清空了脑袋好读书,不信,您问学生家的娘子便知。”
渭河县第一的大美人儿嫁给了陈淮安这个浪荡子,满县城人人皆知的。
康维桢转过头来,连带着书院的夫子,学生们,齐齐去看罗锦棠。
虽说唇红似朱,眉目如画的美人,可一件青棉布的直裰,这小妇人清秀文雅的,像个才读学的小童生一般。
这时候只要罗锦棠说一声陈淮安昨夜还在吃滥酒,大家一笑哄堂,陈淮安进不得学,这事儿也就罢了。
按着上辈子临死时的恨,罗锦棠也该这么做,叫陈淮安也受一回当初相府狗腿子臊她生意时的羞愤和绝望。
一日夫妻百日恩,让他也品一下,曾经一双臂畔枕过十年的人反脸无情,慢说恩情,连为人的义气与廉耻都不顾时,她的恨与愤怒。
锦棠才吃过酒的两颊泛着淡淡的酡红,两只眸子明亮如洗,笑的意味深长,却是别过了眼。
陈淮安扬起头来,于台阶下遥遥望着锦棠,独独儿对着她,遥遥一拜。
这人鼻梁高挺,唇微薄,面貌虽不似葛青章般清秀俊美,但充满男子的刚毅与力量感,相貌堂堂,丰姿勃发,咧唇一笑,露出那满口俊生生的白牙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两肩阔阔,仿佛天塌下来也能用双肩顶着。
谁能信他是个只知道吃酒耍剑的纨绔二世祖?
谁能信他曾把前妻赶尽杀绝,叫她在京城里无以为继,差点沦落到讨饭的地步?
不帮,锦棠心说,我便不骂他啐他,也不帮他这个忙。
不小心再回过头来,陈淮安依旧抱着拳,遥遥望着她。
锦棠咬了咬牙,心说,我就不帮这个负心汉。
可陈淮安跪在冰天雪地之中,就哪么跪着,也不说话,默默望着她。
锦棠终是上前一步,对着康维桢一礼道:“陈淮安虽孟浪,确实半年不曾吃过酒。每夜宿在榻上,念叨的也是自已虚费光阴,不曾好好读书,辜负了山正的期望。人常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他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还望山正再给他一次机会。”
说着,她轻撩直裰帘子,转身下台阶,回过头来,就跪到了陈淮安身边的冰茬子上。
书院的夫子们心情复杂,学生们的心情更复杂,毕竟陈淮安虽说是害群之马,但就是好吃酒,好与人称兄道弟,好为人出头,除此之外,并算不得个坏人。
是以,所有人都看着康维桢。
康维桢实在不想要陈淮安,概因他为文人的傲性,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陈淮安,所以,还想多羞辱他几句,再把他赶出去。
可是罗锦棠这样一个,方才还傲骨铮铮跟他谈生意的小妇人,为了丈夫抛去傲骨,转眼就跪到了雪茬子里,康维桢的心瞬时就软了。
凡男子们读书,功成名就时,能善待妻室的少,抛弃糟糠的多,但为女子,便罗锦棠这样能勾出一坛绝世佳酿,经商头脑颇足的女子,在关键时候,也会舍弃自己,成全男人。
不得不说,女子们一味退让,把机会全让给男人,给丈夫,是礼教害人至深。
康维桢示意站在身边的葛青章下去,把罗锦棠扶起来,道:“罢了,你陈淮安的学籍是朝廷给的,你想进来读书,难道本山正还能拦着你不成?
但你可得记住了,但凡再有一回叫人发现你吃酒闹事,带坏学生和夫子们,本山正非但要赶你出书院,还要立刻上奏朝廷,革你的学籍。”
陈淮安还未站起来,便听同学之中一片倒嘘之声。
叫他不吃酒不闹事,竹山书院的同学们便是打死也不能相信。
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锦棠在雪地上跪的久了,大约是膝盖冻麻了,一下子并未能站得起来。
葛青章什么也不说,俊白的脸上浮着股子淡淡的绯红,抱拳对着陈淮安说了声得罪,一只手伸到锦棠掖下,几乎是半抱着,就把她从雪地上给扶了起来。
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还是赶都赶不走,今日端汤明日送饭,做了八年老邻居的葛青章。
陈淮安捏了捏拳头,仔细看锦棠的脸,她在他跟前凶的跟只发了怒的狸猫似的,此时叫葛青章抱起来,脸上那抹子娇羞,简直辣的他眼睛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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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俩人分家出来单过之后,为了能叫陈淮安继续求学,锦棠连胭脂水粉钱都省了,攒钱买了一大瓮的好酒送给康维桢,也是这样的冰雪寒天,她也是这样跪在山正公房外,求他让陈淮安继续学业。
一个妇人为了丈夫在雪里跪了半日,陈淮安只怕两辈子都不会知道,康维桢其实看的是锦棠的面子。
冰妆雪染过的清明世界,处处滴滴嗒嗒的水滴子从瓦檐下的冰溜子上往下滑着。
陈淮安紧赶慢赶,赶不上罗锦棠那两条细长的腿儿,袍帘翻飞,她那一点窄窄的小腰,臀儿又圆又翘,背影袅袅婷婷,往那圆翘翘的小屁股上看一眼,真真能要了陈淮安的老命。
他疾走两步,语气颇有些埋怨:“你只要帮我说几句就好,如此冷的天儿,可冻着了膝盖不曾?”
罗锦棠虽说人前给陈淮安面子,但人后可是极尽挖苦之言,怎么能刺痛陈淮安就怎么来:“小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侍奉天子的近臣,如今竟还能躬得下腰来,在这小小一所书院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