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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祈宁僵直了身子, 不敢回头去看。
赵氏皱着眉走到了程祈宁的身边,语气中带着些微的忧虑:“念念。”
唐尧恭敬作揖:“夫人。”
赵氏却是拉起了程祈宁的手,柔声道:“念念去找你外公, 你外公在后院那儿。”
程祈宁听着赵氏的语气,似乎是没瞧见她方才失礼的动作, 心里虽然还是在惴惴不安着, 却已经安稳了许多,点了点头:“念念现在便去。”
程祈宁提着裙摆匆匆离去,在走到了月洞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母亲和唐尧都在看她, 程祈宁慌忙转回头去,碎着步子飞快离开了这个院子。
仍旧是一个粉面霞蒸、面若桃花。
而在程祈宁走后, 赵氏看着自己女儿消失在月洞门后面的纤细身影, 视线转回到唐尧身上。
唐尧也在这时收回了落在程祈宁背影上的视线, 温和而笑,看向了赵氏:“夫人可是有话要对晚辈说?”
眉若刀裁春燕尾,神采奕奕,勾唇浅笑的样子很是温和有礼,赵氏的眉目轻敛,若非在马场上看到了唐尧扬鞭的狠戾模样,她恐怕要一直看不清楚。
女儿的婚事, 她没办法不谨慎。
她颔首:“是有话要对世子说。”
唐尧见赵氏的脸上敛去笑容, 脸上的笑容没变, 眉梢却是微动, 置于身侧的手指忍不住摩挲了两下。
旁人惯说他混不吝,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晓得自己也有担忧害怕的东西。
譬如现在,怕自己得不到程祈宁的亲娘的认同。
赵氏抿唇,而后看着唐尧:“今日之事……”
唐尧身子微顿,而后抢在赵氏话音落下之前说道:“待到明日,我便会让我的父亲母亲带我去府上提亲。”
赵氏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最开始的时候,唐尧并未想过要挟恩让程祈宁嫁予他。
若是想着挟恩,他早在前几次便与程祈宁有了肢体碰触,都算是坏了程祈宁的清白,只是那几次都无外人在,只要他不说,便无人知道他与程祈宁的事。
而他没有说。
程祈宁那时候许是还不愿意嫁他,是以他不说。
而这次不同,先不说程祈宁对他似是已有几分情意,或者只是信赖,终归是不再躲他惧他,这次有刘氏与纪家兄妹在,他将程祈宁抱上马去,他们都看见了。
婚事这种事,必须得是他主动提起。
若是让程祈宁的家人先提起要让他负责,不免显得他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唐尧说完,赵氏的眉头却是皱得更深。
她问道:“若无今日之事,世子可还愿意求娶小女?”
“心甘情愿。”唐尧早就活成了人精,听出了赵氏语气中带着的几分不满,一时间身子微僵。
赵氏眉心蹙起一道浅浅折痕,唐尧的回答却是她意料之中没错,她说道:“便是有了今日之事,这婚事……”
唐尧屏住了呼吸。
“还得再看看。”
……
程祈宁到后院去找建威将军的时候,还没找见自己的外公,倒是先遇到了等在假山旁边的纪屏月。
纪屏月显得很紧张,站在假山旁边来回踱步,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见程祈宁走过来了,纪屏月赶紧迎了上去:“念念!”
她拉着程祈宁的手,左看右看:“你那时候是不是进马场里头去找我了?差点让你受了伤,念念,对不起。”
程祈宁抬眼,见纪屏月细眉微蹙,尚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带着担忧,容色稍缓:“我……并未受伤。”
纪屏月反而更是难过了:“我知你并未受伤,可是你是被……安国公世子救了。”
程祈宁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
纪屏月闻言,稍稍有些惊惶:“念念……都怪我哥,不然这样你也不会被唐尧救了。”
她紧紧攥住了程祈宁的手:“你是不是得嫁给他了?“
纪屏月这样一点不带修饰地问出来,程祈宁还觉得有些羞,垂下头去,默不作声,只脸上的淡淡霞色,能隐约泄露出她的心境。
纪屏月却将程祈宁的这般模样解读为了有苦难言,心里更是愧疚,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一样难看:“若不是因为我哥,也不会这样,都怪我哥,要不是这样,你也不必嫁给唐尧!”
纪屏月在韶京长大,听多了唐尧的恶行,在她心里这唐尧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恶徒,而她虽与程祈宁仅仅相处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便觉得程祈宁的性子很是讨她喜欢,若是程祈宁因为她哥的事必须得嫁给唐尧,那岂不是耽误了程祈宁一辈子?
程祈宁听了纪屏月的话,微微抬眼,却是笑笑:“小蛮,你莫要担心我。”
程祈宁虽未曾想过自己几时定亲,但是却觉得同唐尧定亲不坏。
唐尧对她挺好的,比起她爹娘与哥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程祈宁觉得小脾气小性子挺多的,要嫁的人,确实是得会宠着她纵着她的。
纪屏月看着程祈宁如玉一样的面颊上带着的浅浅笑容,却并无放下了心中的愧疚,仍是不住地拧眉叹气。
……
老将军似乎是与唐尧达成了某种约定,并未直接揭穿纪屏州的真面目,按捺不动。
将军府的大夫给纪屏州看了,一如唐尧所料,纪屏州根本未伤及筋骨,而是仅仅伤及了皮肉,身子仍好得很,喝两碗药便能起来。
刘氏却拿着这件事大做文章,非要将纪屏州给带回去。
但是纪伯爷匆匆赶来,同刘氏吼了几句,刘氏守着妇德之礼,不敢违了自己夫君的意思,抹着泪离开了将军府。
纪屏州仍然留在建威将军的身边,只是这次纪屏州的身边多了几个身手利落的小厮。
建威将军明面上说让这些小厮保护着纪屏州,实际上却是监视。
而程祈宁跟着赵氏回到了东宁侯府。
回到东宁侯府之后,程祈宁以为再过不久唐尧便会来府上提亲了,等了两日,唐尧不仅没来,晚上的时候甚至也不过来找她了。
之前唐尧翻墙来寻她的时候,程祈宁只觉得唐尧不守规矩。
偏偏唐尧却是一回生两回熟,来找她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
而她恼了几次,后来似乎……渐渐习惯了。
程祈宁坐在自己院子里头的秋千架上,瞧着自己面前一人半高的院墙,盈盈眉目里头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
一边忧愁着自己似乎被唐尧带坏成了不守规矩的人,一边又在忧愁着唐尧没有潜进来的原因。
起风了,院墙上斑斑的树影晃动着,有小丫鬟这时候拿着绒领的白色披风走了出来,披到了程祈宁的肩上:“姑娘怎不进屋去?”
程祈宁淡淡说道:“再让我在此处玩会儿。”
再过四五日,他们一家便要搬离东宁侯府,父亲在城西找好了宅子,娘亲这两天又一直在忙着搬迁的事,她想去帮忙,爹爹与娘亲都不让,只让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歇着,大哥前不久被引荐到了大理寺,二哥又忙于书院的秋试,
只有她是一个闲人,天天坐在秋千架上消磨时光,心里头装的事情有点多,连平素作画的习惯也丢了去,常在秋千架上一晃便是半日时光,瞧着院墙,想些有的没的。
小丫鬟想着自家姑娘这几日一直在秋千架上坐着,担心着姑娘有些无聊,再想想姑娘平日里最是喜欢去莳花弄草,上前说道:“院子后头的桂花开得正好,姑娘可要去瞧瞧?”
正在秋千上晃荡着的小姑娘握紧了秋千索,身子一顿。
听了小丫鬟的话,程祈宁倒是才察觉到了这院子里头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抿了抿唇,忽然下了秋千,落了句“不去”,就往自己的屋里头去了。
小丫鬟在原地愣了愣。
姑娘一向好脾气,怎着今日瞧起来面上带着些不悦?
她拧眉,瞧见了院角堆着的落叶,又望了眼空空如也的天空,倒是移步往赵氏的屋子去了。
许是秋日寂寥,姑娘又要离开自己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子,有些不高兴了。
她得把这事告诉夫人。
赵氏正在库房那边清点着自家要带走的东西,听了程祈宁院里的小丫鬟来告诉了她这事,细眉微蹙,而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看着小丫鬟往外走着,赵氏又说道:“记得去同后厨说说,今日做点姑娘爱吃的。”
小丫鬟颔首,离开了库房这边。
赵氏一直等到了和库房先生清点得差不多了,才挪步到了程祈宁的院子。
这时候程祈宁正坐在窗下,吃着小丫鬟刚带过来的杏仁汤圆,见赵氏过来了,忙要下榻:“娘。”
瞧瞧这脸上也不带笑,声音还有些委屈,果然是不高兴,赵氏忙走上前:“念念不必下来。”
她瞥了一眼程祈宁碗里头的汤圆,这荷叶边绿瓷小碗里头盛了十几个圆滚滚的汤圆,瞧上去香甜软糯,女儿素来吃这种甜点,赵氏心里倒是还满意方才来那个来向她说话的小丫鬟。
倒是个伶俐的。
只是等着赵氏的手碰了碰这荷边碗,碗壁已经是凉的了。
赵氏拧眉:“念念怎么胃口不好?”
程祈宁垂着脑袋,怏怏不乐:“不是胃口不好。”
赵氏叹了一口气:“这碗汤圆你也就吃了两三个,这还不是胃口不好?念念,有事别瞒着娘亲。”
这几天她确实是因着搬迁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竟是一时间疏忽了自己的女儿。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她这一看顾不到了,竟然是连饭都不吃了。
赵氏点了点桌子:“你这样可不行,韶京的秋天本来就干寒,你可得多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一边挥了挥手让小丫鬟来将这碗凉掉的汤圆带下去,嘱咐小丫鬟换一碗热的过来。
程祈宁在赵氏吩咐完了小丫鬟之后,拽了拽赵氏的衣袖:“娘,念念想问你件事。”
赵氏侧眸看了她一眼,笑道:“直接问便是。”
程祈宁垂下眼睑,这两日她许是又瘦了些,眼窝显得更深了点,垂眸的动作带着几分媚:“这几日可是有什么人来找娘亲了?”
赵氏眯了眯眼,说了句:“并未。”
其实在从将军府回到了东宁侯府的第一天,唐尧就没听她在将军府所说的婚事日后再议,让福宁长公主与安国公带着到了他们府上提亲,但是她连门都没让他们进。
赵氏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多想,特意嘱咐府内的丫鬟下人不要对程祈宁提起这件事。
听了赵氏的话,程祈宁的目光瞬间一黯:“没有人啊。”
那唐尧是真的没来。
程祈宁忽然别开眼看了眼窗外,窗外的梧桐树正往下落着落叶,程祈宁抿唇,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氏则是看着程祈宁脸上的怏怏神色,悄悄皱眉。
……
三四日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很快便到了程祈宁一家要搬离东宁侯府的日子。
赵氏最开始以为女儿是被她冷落了不开心,这几日便常陪着程祈宁用膳,也常在程祈宁的屋子里头看看程祈宁,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能瞧出自己女儿的不开心。
再想到之前程祈宁问她的,以及那时候在将军府,她在自己父亲的书房外头看见的场景,赵氏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但是她想明白的这件事,却让她觉得有些忧愁。
明日便是她们一家要搬去城西新家的日子,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的差不多,到了晚上的时候,赵氏到了谷露居这边,想着要同程祈宁说道一些事情。
女儿年纪还小,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怕女儿识人不清。
想着当初在自己父亲书房外头,看着女儿对唐尧的态度,赵氏的心里就有些不放心。
若是不论婚假,赵氏很喜欢唐尧这个孩子,家世好,又生得好看,韶京里头许是很难找出第二个像是唐尧这般容貌这般家世的少年,虽说恶名在外,但是在她们一家面前的时候却格外温和知礼,十分讨人喜欢。
但是若说是要把女儿嫁给他……赵氏难免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女子择良人是大事,断然不能不谨慎。
唐尧的家世是好,但是长公主被圣上猜忌,赵氏从自己父亲那里听说过,再加上之前大楚皇帝对她女儿表现出来的几分觊觎,女儿若是嫁过去,难保大楚皇帝不会对付安国公府。
而且当初在马场上看到唐尧对待纪屏州的狠戾,赵氏委实是有些吓到了。
武功高强自然极好,能护住女儿,可是赵氏再想想这韶京里头说唐尧喜怒无常、任性妄为的流言,就不由得担心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会受欺负……
不怪赵氏这般谨慎,她拿着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当眼珠子一般疼,宁愿给女儿招婿,也不愿见女儿嫁给一个有可能对她不好的人。
等着移步到了谷露居,赵氏却被站在院子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而后抬脚飞快跟了上去:“婆母,您怎在这儿?”
苏老太太正散着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抱着一团锦被,站在院子里头,正往屋里走。
老太太见是赵氏,步子一顿,而后又快着步子,飞快往程祈宁的屋子头去。
她冲进屋子,立马朝着墙边放着的那张矮榻走去。
赵氏紧跟着进来,仍是喊道:“婆母。”
程祈宁的屋里头,一些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张架子床和墙角放着的软塌,赵氏想着这两样件儿太大,就不带到新宅子那边去了,直接扔到这边便是了。
程祈宁现在刚洗漱好了歇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掀开了自己夹子床上搭着的床幔,往外看了一眼。
她眼下只穿了件粉色的寝衣,寝衣衣领绣着菡萏的荷花,屋里头莹莹灯光闪动,照在小姑娘的脸上,脸蛋儿像是能掐出水儿来一般嫩。
程祈宁还未睡下,这番探出头来倒还算得上是神采奕奕,她看着自己的祖母爬上了她屋里头摆在西墙角的榻,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祖母”,而后立刻跳下架子床,小脚试探着找小绣鞋穿上。
正在屋里头侍候的丫鬟忙过去,帮着程祈宁穿上了绣鞋。
赵氏这时候也进了屋里头来了,看着已经在榻上躺好盖好被子的苏老太太便觉得一阵头疼:“婆母,这不是您的院子。”
苏老太太从被子底下露出头来:“我同萍姑睡,明个儿一起走。”
赵氏立刻觉得有些头疼。
明个儿从东宁侯府搬到城西去,定然又会一番奔波,苏老太太进了她女儿的屋子睡觉,女儿许是休息不好,再加上明天的奔波,还不知要累成什么样子。
所以老太太怎么能歇在这儿呢?
苏老太太看清楚了赵氏眼中的嫌弃,拽紧了被子,瘪着嘴对赵氏说道:“我很乖,我只想陪着萍姑。”
程祈宁这时候穿好了绣鞋下了架子床,走到了赵氏的身边:“娘亲,你先别急,我去问问祖母。”
程祈宁走到了苏老太太的身边,蹲下身去,看着自己祖母凌乱的头发,眼中带着几分不忍,柔声道:“祖母想跟着我们走?”
苏老太太立刻点头。
程祈宁的眉心微拢,她的父亲至慈至孝,若是能将祖母带走,父亲定然是欢喜的,可是祖母能不能跟着她们走,却还得问过祖父……
祖父虽然不喜欢她,可是却待痴傻的祖母极好,常常在祖母的方鹤居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什么事也不做,只是看着祖母,便能够消遣了半日。
程祈宁觉得,祖父不会让祖母离开这里的。
赵氏只是不喜欢苏老太太对她女儿的痴缠,若只是侍奉苏老太太,赵氏一向也是尽心尽力,当初苏老太太在不痴不傻的时候待她极好,两人从未起过争执。
赵氏这时候也到了塌边,半蹲下去,柔声劝道:“婆母既然想离开,那儿媳带着您去问问公公可好?若是他允了,便将你带走,让你和萍姑一直待上块儿,可好?”
苏老太太仍是不住点头,略有些浑浊的眼中有泪水在滚动,唇瓣紧抿,一看便知激动极了。
程祈宁在一旁看着苏老太太的神色,眉中不解愈发浓重。
她疑心着自己的祖母并非真的疯了,现在见祖母这样,当真是十分想离开东宁侯府无疑了。
但是祖父看起来明明待祖母极好……
程祈宁有些想不通。
而这时赵氏已经派人去请了老侯爷过来。
祖父要来,程祈宁被带到了隔间换了身衣裳。
谷露居原本只有外头廊下的几盏红线描金的灯盏亮着,现在更多的灯盏被点燃,院内灯火通明。
老侯爷到了这个年纪,原本睡眠就少,每夜入睡的时候都格外晚,被人请过来的时候,还正坐在灯下看书,听说了苏老太太到了谷露居,缠着二房说想要跟着走,老侯爷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起身来到了谷露居这边。
踏进月洞门的时候,看着谷露居里头的景致,老侯爷却是微微一愣。
这院子,他这是第一次踏足进来。
毕竟他那么那么厌恶着自己的二儿子这一大家子。
可是瞧见了这院子里头种着的梧桐菊桂,老侯爷却忽然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摆设十分合他心意。
这院子是程子颐自己设计的来着……
这想法在老侯爷的脑海中一略过,便让老侯爷的眉头一皱,继而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大步踏进了程祈宁的里屋。
瞧着程祈宁屋子里头仅剩的一榻一床,老侯爷的眉心刻着的川字始终没有消失过。
他没忘记,明日便是程祈宁一家搬离侯府的日子。
他们搬走便搬走吧,他的夫人又是在搞什么!
视线扫到了在榻上躺着,死死拽住被子的苏老太太,老侯爷抬脚往这边走,横眉怒道:“快回方鹤居去!”
苏老太太看清了老侯爷面上带着的表情略微有些凶狠,竟是嘴一瘪,瞬间脸上老泪纵横。
老侯爷见状,步子停住,不再往前走了。
赵氏立侍在一旁,见老侯爷来了,说道:“婆母说是想跟着我们一起走……”
“胡闹!”老侯爷这时动了怒,“什么跟着一起走!我在哪儿,她就该在哪儿!”
榻上的苏老太太啜泣声越发大了一分。
老侯爷怒气冲冲的声音在他听到了苏老太太的哭声之后便低了下去,他侧过头来,看着苏老太太:“你当真想走?”
老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唇瓣瓮动,手还有些发颤。
他以为,自己对她已经足够好了。
苏老太太撑起身子,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候老侯爷才看清楚了苏老太太脸上带着的斑斑泪痕。
他拧眉:“当真要走?”
不等苏老太太回答,老侯爷自己先落了一句:“不可能。”
言罢甩袖走了出去。
苏老太太听见了老侯爷说的话,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倒在了榻上。
程祈宁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看见祖母这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疼,忙到了榻边,将身子瘦小无比的苏老太太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赵氏看着这场面也有些不忍,在她刚嫁进东宁侯府的时候,老侯爷看起来是一副浑然不在乎苏老太太的样子,比起苏老太太,他似乎更喜欢自己的那些个妾室。
是以赵氏一直觉得老侯爷对苏老太太并无太多的感情。
可是谁能想到这次她们回到东宁侯府来,这老侯爷竟然是像是转了性一般,对已经痴傻的苏老太太呵护备至。
赵氏根本琢磨不出来老侯爷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对她的婆婆情深义重,还是满不在乎。
只是今日,老侯爷既然说了不让她们把苏老太太带走,做小辈的,自然没法去忤逆长辈。
赵氏到了程祈宁的身边,一同看着正在默默流泪、还紧拽着被角的苏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婆母先在这儿等着,再等些日子,我让长阕亲自去接你。”
赵氏哄着苏老太太的语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程祈宁抱着苏老太太,听见自己母亲的话,心里头却更是伤心难过。
母亲说再过一些日子让父亲亲自来接祖母,可是再过一些日子……又是到几时?
分明是一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承诺。
门帘忽然被人掀开,身形修长若竹的白衣男人走了进来:“我娘和我爹过来了?”
程祈宁抬头看见了来人,喊了声:“爹。”
程子颐看着在榻上流泪的苏老太太,拧眉快步上前,轻声问道:“我娘亲这是怎了?”
赵氏的语气十分低落:“老太太说是想要同咱们一起走……但是公公他不让。”
程子颐凝视着苏老太太的泪脸看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我去同我父亲说。”
他小的时候,常见自己的母亲因为父亲宠爱旁的小妾而独自垂泪。
如今他看见了苏老太太流泪的样子,程子颐便像是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时候母亲对窗垂泪的样子,埋在心里的对老侯爷的埋怨倾巢而出。
父亲既然不能善待母亲,便没道理再强行将母亲留在东宁侯府。
虽说母亲痴傻了,可是这些时日,程子颐看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却觉得母亲行事并无出格的地方。
他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韶京了,一直因为不能尽孝于自己的母亲而心怀愧疚,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程子颐倒是更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母亲带走。
母亲留在东宁侯府也并不快乐。
程子颐举步往外走,却并未在府中寻到老侯爷。
下人们说,老侯爷出门了。
程子颐回到了谷露居同赵氏说了一声,便穿了件披风策马出了侯府,想要到西市找找老侯爷。
他要把话同自己的父亲说清楚,让自己的母亲跟在他的身边。
……
在程子颐离开之后又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这时候苏老太太已经被程祈宁哄着在架子床上睡下了。
而程祈宁与她的母亲则是对坐于窗下。
赵氏被苏老太太的事情一搅和,心里只记挂着出门去的程子颐,早就忘记了自己来谷露居,是想找女儿嘱咐嘱咐和唐尧有关的事。
等了许久不见程子颐回来,赵氏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慌。
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赵氏的手指不住摩挲着,不知为何自己今夜心里这般不安生。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了……程子颐虽说出去是去找老侯爷了,但是怎还不回来?
是没找到老侯爷,还是说找到了没能和老侯爷谈妥?赵氏心里有着惴惴不安。
看了眼坐在自己对侧的女儿,程祈宁正托着腮往窗外看着,眼睑低敛,像是稍有困意,赵氏出声道:“念念,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到娘亲的屋子里睡。”
这个时辰,放在往日,程祈宁已经入睡了,她倒是真有些困。
“娘亲要一直等着爹爹回来吗?”程祈宁问道。
赵氏颔首:“不等到你爹回来,我这心里有些不安生。”
而且等着程子颐回来了,他们两个许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苏老太太这件事,今个儿晚上许是很晚才能睡。
他们能熬,女儿尚在长身体的时候,断然是不能熬这么久的。
“念念先去睡吧,别陪着娘亲等了,你还小,熬不住。”
程祈宁点了点头:“那娘亲也别等到太晚。”
允星带着程祈宁往赵氏的院子走,尚未走到门边,这门帘却被一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掀开,来人是个面生的丫鬟:“二夫人,姑娘!二爷他受伤了!”
程祈宁往外走着的步子猛地顿住,便是方才还有些瞌睡,现在也像是一桶冷水劈头浇下,无比清醒:“我爹现在在哪儿!”
胳膊忽然被人捉住,程祈宁侧眸看了一眼,是赵氏。
赵氏那双向来清澈无比的眸子现在有些充红:“二爷现在在哪儿?”
小丫鬟忙道:“二爷现在在西市的如意酒楼,说是伤了胳膊,但是并无大碍。”
赵氏松开了攥住程祈宁的胳膊的手,飞快跑了出去。
而程祈宁也跟在赵氏的身后出了院子。
赵氏的步子很快,程祈宁小跑着跟着赵氏一直跑到了侯府正门,在赵氏之后上马车的时候已有些气喘吁吁。
而今赵氏满心都是程祈宁,在马车到了如意酒楼之后,立刻跳下了马车,而后没有管顾同自己一道来的程祈宁,自己先往二楼跑去。
程祈宁被自己的娘亲撇在身后,倒是不恼。
只是她也着急去看自己爹爹的状况,不等小丫鬟们将踩凳拿过来,便跳下了马车,往如意酒楼的二楼走。
如意酒楼是间三层的酒楼,二楼三楼有单独的雅间。
此刻的三楼,七皇子正与薛平阳相对而坐,两人坐在窗边,因而当赵氏与程祈宁相继下车的时候,他们二人都看见了。
薛平阳原本正在啜饮着茶水,现在动作却是一顿。
七皇子挑眉而笑:“方才听说街上有打斗,似乎东宁侯府的程子颐受了点伤。”
七皇子的唇边含了点轻蔑:“不过是点小伤而已,瞧把程夫人和程子颐那女儿急成了什么样子,果然是妇人,这点事便慌到不行,不足以谋大事。”
薛平阳敛眉,问道:“殿下可有在乎的人。”
七皇子在指尖晃荡着的酒杯忽然一停,很快又嗤笑一声,而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乎的人?我还是更喜欢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他冷笑:“人是会老、会死、会变心的,权力才是不变的。”
薛平阳唇边淡淡笑开:“臣敬殿下一杯。”
见七皇子的酒杯中的酒水将尽,薛平阳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薛平阳斟上。
他捏着酒壶的指尖微动。
而七皇子看着薛平阳给他倒酒的动作,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几乎要飞入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