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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已然明白了徐阶的意图,他在为高拱担心。
那天,高拱向徐阶提及秘密起草《遗诏》,为皇上预备后事,徐阶虽当面拒绝,却当即吩咐书办姚旷,召张居正深夜到直庐来见。
张居正一听要他亥时去见徐阶,预料必有机密大事。
一进徐阶的直庐,只见他仰坐椅中,道:“叔大,按例,皇帝驾崩当公布遗诏,借以作为新旧皇帝交接的宣示。往者,只是以大行皇帝名义和口气,对其在位期间的作为简略回顾,对嗣君作出勤政爱民的嘉勉,每每是溢美之词,套语空话,并不为臣民所重视。然则,四十六年前,武宗驾崩时,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正德遗诏》却非同寻常。当是时,御宇十六载的武宗以三十岁暴卒,朝野普遍引为欣幸,内阁顺应民心,拟制了一道《正德遗诏》,宣布废除最受臣民痛恨的一系列弊政,借以稍平民愤,挽回人心。遗诏颁布后,朝野为之踊跃称庆,首相杨廷和也因此赢得了‘救时良相’之誉。”
“学生明白!”张居正郑重地说,“《嘉靖遗诏》,要不同凡响。”
徐阶凛然道:“以自责的口气,清算四十多年来弊政,除旧布新!”
“师相英明!”张居正庄严道,“大明宇内,若蕴隆焚炽之极,师相以《遗诏》拨乱反正,宛如手扶日月,以时雨沛之!”
“议大礼,是一件;修玄斋醮,是一件;兴土木,是一件,钳制异议者,是一件;久废朝议,是一件;求珠宝、营织作,也是一件……”徐阶扳着手指头,历数四十余年来的件件恶政。
张居正愕然失色!暗忖:这件件恶政中,作为中枢重臣的徐阶,你老人家无不参与其间,甚或推波助澜!大兴土木重修永寿宫,不就是你老人家主动建言的吗?连当国的严嵩都羞于为之!力赞修玄,撰写青词,不是你老人家二十年来的日课吗?久废朝议也好,求珠宝、营织作也罢,你老人家又谏阻过几次呢?怎么突然之间,不惟不为之掩饰,反而公开揭露,要大行皇帝通过遗诏向天下谢罪呢?他不便直接问,就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师相,此诏非同小可,学生何日完稿?”
徐阶断然道:“今夜,在此完稿,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张居正越发疑惑了:“师相的意思是,此诏瞒住其他阁臣?”
徐阶胸有成竹地说:“此诏非同寻常,实有全面翻案之意。兹事体大,通过阁议,一则恐难以立时取得共识,二则恐有泄漏,罹‘大不敬’之罪,老夫不愿牵累他人,愿一体承当!”
张居正半信半疑。但至此重大转折关头,他以五品翰林身份得以亲历,一种亲手参与旋转乾坤的神圣感,一种创造历史的责任感,让他激动不已,受到老师如此信任,再无端揣测老师的心机,未免有失厚道。他不再多想,照徐阶所说,埋头起稿。
不知修改了多少遍,逐字逐句反复推敲,直到破晓,才最终定稿。
张居正深知这道遗诏的分量,心底埋藏着这个巨大秘密,又被两个疑团所困扰,他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只是自问:遗诏实是痛诋皇上之非,近乎“鞭尸”,这与徐阶示于人的敦厚长者形象委实难以吻合,且皇上的这些过失,徐阶倶有份,他何以甘冒风险,执意要拟出对在位近四十六年的皇帝如此不留情面的遗诏呢?
再者,起草如此异乎寻常的遗诏,事体重大,徐阶何以执意要瞒着内阁同僚,却私下引用一个五品翰林?揆诸体制,不和;揆诸情理,不通,他不怕因此引发高拱反弹吗?
当遗诏甫一颁布,就获得如潮好评,张居正当即就明白了徐阶的良苦用心。
“岳翁,”站在张居正身后的张四维唤了他一声,低语道,“此遗诏当是元翁手笔。若非借遗诏以定策,元翁或将以‘十面观音’、‘一味甘草’形象定论;以他在先帝面前降志自污、迎合顺从的表现,虽有其不得已之苦衷,仍有可能被归入‘奸佞’行列而难以辩解。今此诏发布,彻底洗刷了元翁身上的历史污垢,足以把他载入救时良相的史册啊!”
“这就是大家!这就是大手笔!”张居正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但他并无意与张四维交谈,目光须臾也未离开高拱,随即迫不及待地走到他身边,询问遇刺之事,又劝慰、提醒他不可对《遗诏》发难。
这一刻,张居正已悟出了徐阶的更深层次心机!他瞒着高拱起草如此异乎寻常的遗诏,不惟不惧怕他的反弹,毋宁说,更愿意看到高拱对大得人心的遗诏发难!果如此,高拱必然会引发朝野的反感,张居正在感叹徐阶老练的同时,也不禁为高拱担心。
高拱却以为张居正是在替徐阶在自己面前缓颊,顿时生出几分反感,只是冷笑一声,顾自疾步走向文渊阁。
到得朝房,高拱本想拟一个年号呈报的,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越想越生气,索性站起身,边喘着粗气,边在室内来回踱步。厨役抬来了食盒,他烦躁地一扬手:“抬走!”
“新郑,再生气也得吃饭嘛!”郭朴从间壁他的朝房走过来,命左右将两份早点置于高拱的书案上,与他面对面坐下,抓起一个包子在高拱眼前晃了晃,赌气似地说,“吃!吃得饱饱的!”说着,大口咬了下去,嚼了半天,却咽不下去,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哽咽着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实不忍见以遗诏‘鞭尸’!”
高拱把一碗小米粥向他面前推了推。郭朴端起碗喝了一口,勉强咽下食物,抹了抹嘴,恨恨然道:“徐老谤先帝,可斩!”又说,“先帝固已无知觉,然裕王乃先帝亲子,徐老这不是故意要儿子扬亲爹之丑吗?为捞取个人声誉而置裕王于不孝不义之地,殊为可恨!”
这番话触到了高拱的痛处。
他最在意的是裕王,容不得他人对裕王有一丝一毫的伤害,遂愤然道:“先帝英主,四十五年所行,非尽恶也;裕王,先帝亲子,非他人也,已而立之岁,非幼童也,何以公然在裕王面前扬先帝之罪以示天下?这不是欺负裕王吗?”因想到裕王受人欺负,泪水瞬时就涌出眼眶。
郭朴总觉得,身为先帝一手拔擢的阁臣,在他身后未能为他维护住英主的形象,实在愧对先帝在天之灵,内心深感不安,听高拱说完,又附和说:“如先帝何?如裕王何?”
“哼哼,他也做得出来!”高拱咬牙道,“斋醮事,先帝多次想终止,还不是他为固宠希位一直在鼓动?怎么都是先帝的罪过?土木事就更不用说了。昔年万寿宫被焚,严嵩都不好意思说重修,他却力主重建,一丈一尺,皆他们父子视方略,怎么都成了先帝的罪过?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这等事,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郭朴听高拱激愤异常,顿时清醒了,警觉地起身向门外走去,一眼望见徐阶的书办姚旷,神色慌张地转身要走,郭朴问:“姚书办何事?”
“喔,下吏刚来,刚来。”姚旷答非所问。
郭朴故作镇静追问道:“我问你来此何事?”
姚旷忙说:“哦,元翁有示,请郭、高二位阁老用餐毕,到中堂会揖。”说完,转身疾步下楼。
“适才所言,大抵已被姚旷听到了。”郭朴回身对高拱道。
“听到怕甚?”高拱不以为然地说,“他敢做,我辈连说都不敢说吗?”
“新郑,说几句牢骚话何用?徒增纷扰罢了。”郭朴说着,向高拱伸了伸脖子,压低了声音,“裕王最信任新郑,不妨上密札,揭穿某人诡随于生前,诋毁于身后的行径,只要新郑肯出手,新皇登基后,定然一举将其罢黜!”
高拱沉吟片刻,道:“裕王初登大宝,就要他罢黜首相,这会让他为难,不能做。况且,背地里算计同僚,坏朝廷的规矩!我高某不屑为之!”
郭朴摇着头说:“新郑啊,我是前朝旧臣,无所谓了;你是新朝柱国,要想施展抱负,就不能事事都按牌理出牌。人家已然不按牌理出牌了,你却还事事讲规矩,那会有好结果吗?”
“相天下者无己!”高拱义形于色道,“在中枢者不讲规矩,焉能率天下人守规矩?”
郭朴叹气道:“既如此,遗诏事,不可再发一语!”又自嘲地一笑说,“唉,晚矣!适才的那些话,收不回来了,已然传到人家耳朵里咯!恐怕人家不会善罢甘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