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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天气异常寒冷,凛冽的北风不住地吹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地上的残枝败叶被风卷起,在空中撒欢翻腾着,京城的百姓大都闭门不出,躲在家里围炉取暖。
今日阁臣会揖,高拱冒着寒风走到徐阶的直庐。一进门,见徐阶、李春芳和郭朴都到了。他脱下棉袍外罩,一咧嘴道:“这大风,多年没有遇到过了。”
徐阶、李春芳、郭朴低着头,都没有接他的话茬。
高拱觉出内阁的气氛有些怪异,但他心里却比平时会揖时轻松了许多。前日张居正一席话,让高拱豁然开朗,抓住想办、该办的大事坚持到底,其他事就不必计较了。他决意照此去做,或许和徐阶的关系会有所缓和。
待高拱悠然地坐下来,郭朴拿起一份文牍,清了清嗓子,道:“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论劾大学士高拱不忠二事。”
高拱正要去端茶盏,楞了一下,问:“弹劾?弹劾高某的?呵呵呵,我倒要听听,弹劾高某什么!”
徐阶闭目不语。
郭朴摇摇头,看着胡应嘉的弹章说:“胡应嘉一言高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获康宁,而高拱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居心?”
高拱侧耳细听,越听越气,一拍几案,大声说:“荒唐!荒唐透顶!”
徐阶、李春芳沉默不语。
郭朴制止道:“新郑,按例,被论之人应回避。要辩,上疏自辩可也。”
“自辩?弹章的那些个指摘,值得辩白吗?我回家写辞呈就是了!”高拱说着,蓦地起身,愤然而去。
“安阳,拟旨:‘著拱照旧供职’。”身后传来徐阶的声音。
“这胡科长的论劾,也未免……”李春芳嗫喏道。
徐阶笑着说:“呵呵,新郑五十开外了,儿子也没有一个,也难怪。”
郭朴闻言楞了一下,正色道:“元翁,这话可说不得。照这么说,胡科长的论劾就坐实了,好像弹章指摘的,真有其事!”他把胡应嘉的奏本举起来往几案上一摔,“胡应嘉这是要激皇上杀新郑啊!”顿了顿,又恨恨然说,“做言官的,不能这么干!我看票拟当再加上对胡应嘉训诫的话,不能纵容言官深文周纳图谋杀人的行径!”
徐阶笑道:“呵呵,安阳,言重了吧?胡科长就事论事,也是他做言官的本分。”说着,沉下脸来,肃然道,“我说过,老夫当国,无他,开言路,恰舆情。不可无端责言官!”
郭朴冷笑道:“哼哼,明白了!元翁宅心仁厚,郭某佩服!佩服啊!”
“安阳何意?”徐阶瞪着郭朴说,“安阳是不是以为,胡应嘉是受老夫指授?不错,胡应嘉是老夫的同乡;别忘了,新郑是安阳的同乡,那安阳这样说话,是不是党护?照这么揣测下去,我看是要无端启党争!”
“不敢!”郭朴回应说,“深文周纳杀人,无故启党争,都是要上史书的。”言毕,拿起一份文牍,“这是户部题本,兵部为明年九边的春防要银八十万两,户部言无银可支。”
徐阶摇了摇头,默然无语。
室外呼啸的大风声,裹挟着阵阵寒意,从门缝里顽强地挤进阁臣议事的花厅。
“老爷,你咋这时辰回来了?”西安门外高宅,高福见轿子进了首门,忙迎上去,惊讶地问。
高拱一语不发,径直进了书房,高福刚倒上一盏茶,他抓在手里,“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房尧第听到响声,急忙进来,低声问:“玄翁,何事如此生气?”
“崇楼,注门籍!”高拱向外一指,激愤地说。
国朝惯例,大臣受弹劾,当上本辞职,皇上裁定前,不得上朝当直;或官员患病暂时不能上朝当直,请假在家休息数日,倶应在自家住宅大门上张贴一张白纸,称为注门籍。
房尧第一看高拱不像生病的样子,即知是受人弹劾,不觉大惊:“玄翁有何弊,可资他人论劾?”
高拱摇头,声音低沉道:“高某入仕数十载,抱定一个宗旨,无论风俗如何、潮流怎样,都不可害人,不能谋私,一心为国。我一日三省吾身,始终认为没有值得他人论劾的事,可偏偏就有人拿鸡毛蒜皮的事来论劾!”遂把胡应嘉弹劾之事说了一遍,忿忿不平地说,“本来搬家到西安门外是想就近上朝,便于为朝廷做事的,胡应嘉却硬把搬家这件事说成是高某不忠!”
“喔呀!”房尧第大惊失色,说,“胡应嘉用心险恶,这是要置玄翁于死地啊!”
高拱一楞。适才他只顾生气,并没想那么多,听房尧第这么一说,吃惊不小。
“玄翁,胡应嘉所论两条,看似鸡毛蒜皮,实是揣摩透了皇上的心理。”房尧第一脸焦急地说,“胡应嘉给玄翁列的两条‘罪状’,都在质疑玄翁对皇上的忠心,尤以第二条最为凶险,言语间暗示玄翁认为皇上即将辞世,匆忙往外搬物什,一旦皇上看出这个暗示,以他以刑立威、果于杀戮的性格,玄翁——”房尧第被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说下去了。
高拱顿时毛骨悚然。
他很清楚,当今皇上孜孜于乞求长生不死,如今病情日重,极端畏惧死亡,又极度猜疑臣下对他的忠诚,尤以宰辅大臣为最。而当此关节点上,胡应嘉弹劾他预先疏散器用,岂不是说他在为皇帝的死亡作准备?这不是犯了弥天大忌吗?
想到这里,高拱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晕过去。
房尧第忙上前搀扶,把高拱安顿到座椅上。
“崇楼,我不甘心就此了却一生啊!”高拱凄然道,“死,我不惧也!死皇上杖下,死沙场上,死得其所;可死于小人的构陷,我不甘心!”顿了顿,又说,“我也放心不下裕王。”说到此,声调哽咽,“在裕王最需要我的时节,我不能死!”
“天底下最不该死的,就是玄翁!”房尧第说,“大明复兴,端赖玄翁!”
“看来得赶紧辩白了。”高拱说着,神情紧张地站起身,对房尧第说,“崇楼,你坐过来,我气得手发抖,握不住笔,你先按我说的意思写出来,我抄一遍就是了。”
待房尧第坐定,高拱倚坐在旁边的一把躺椅上,一脸委屈地说,“我入阁时,皇上即赐西苑直庐,前后四重、为楹一十有六,此乃奇遇!胡应嘉却说我嫌直房狭隘!这符合人情吗?!我家贫无子,又乏健仆,只有族人高福替我经理家事,没有人可以替我送吃食物件,故才搬家于西安门外,便于取衣就食,以免路途遥远误了公事,这怎反倒成了无君、不忠的罪证?”
说着,高拱浑身颤抖,委屈的神情中夹着愤恨,停顿良久才继续说:“禁军和内官皆可作证,看看我当直时是不是私自回家。”
房尧第埋头记录着。
高拱一顿足,道:“至于移直房器用,内阁在直诸臣,每遇紫皇殿展礼,必携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此乃惯例,现器物皆在,自可查证。胡应嘉捕风捉影,竟说我是移器用于外,纯属无稽之谈!”
房尧第照此意,须臾就拟好了疏稿,交高拱过目,边道:“皇上会不会问,既如此,胡应嘉为何弹劾玄翁呢?”
高拱阅毕,抬头道:“这也正是我要问的!往者,胡应嘉每次见到我,必奉承说高某有大才,令他敬仰非常。何以突然下此毒手?不错,胡应嘉劾罢了我的姻亲李登云,但此事与我何干?我也从未因此对胡应嘉心存芥蒂,他也应该感觉到的。”
“以学生推测,此事,背后一定有人指授!”房尧第以肯定的语气说,“胡应嘉弹劾玄翁,若说出于忠君爱国,尽言官的责任,显然说不通。他所指摘玄翁的‘罪状’,本就是捕风捉影,何谈出于正义而奋不顾身?若说胡应嘉是因弹劾了玄翁的姻亲李侍郎而不自安,先发制人以求自保,又未免太牵强。将玄翁置于死地,换来的是玄翁再无机会报复他?若只为此,莫不如讨好巴结玄翁更有效。如此险恶构陷相臣,风险极大,谁敢保证弹劾一举成功?若玄翁安然无恙,按照自保的逻辑,他反而岌岌可危,换言之,此次弹劾所冒风险与所求自安间,本身就存在抵牾。无非是成功了,有大回报;失败了,有保护伞,他才敢冒险去做。”
高拱内心也如是想,但仍以质疑的语气说:“徐老会如此不堪?”
“想想他对付严世蕃的手段,此人还讲什么底线。”房尧第为自己的观点找例证说。
高拱不以为然:“严世蕃为恶多端,无论以何手段对付他,朝野都会谅解,对高某焉能深文周纳置于死地?”
“胡宗宪呢?他可是有大功勋于国家的,皇上也是维护他的,结果怎样?”房尧第又找例证说,“徐揆不还是深文周纳把他置于死地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揆能不明白?他这是为保权位而战哩?”说着仰天慨叹一声,“人一旦把权位放在首位,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
高拱痛苦地摇头。
“不管真相如何,在皇上那里得找个理由出来。不然皇上对玄翁的辩白怎么接受呢?”房尧第焦急地说,点着脑门想了想,一挑眉毛,“不妨就说,胡应嘉弹劾玄翁姻亲李登云致其罢职,他担心玄翁记恨之,甚不自安,但又抓不住别的把柄,遂以细姑无端弹劾。”
高拱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房尧第一脸焦虑,又道:“玄翁,还是去找找徐揆,求他在皇上面前为玄翁辩白。玄翁与徐揆并无仇恨,无非是他担心玄翁急于取代他的阁揆之位,玄翁向他表明心迹,向他示弱,或许他……”
高拱不等房尧第说完,就打断他:“崇楼,徐老心机甚深,当年严嵩还在台上,因预感徐老在算计他,曾设家宴请徐老上座,严世蕃率家人跪求徐老保护,结果怎样?没有用的。”
“玄翁与张太岳是金石之交,而张太岳是徐揆的弟子,玄翁不妨请他出面到徐揆那里转圜。”房尧第又建言道。
“前日叔大匆匆到文渊阁,寥寥数语就不愿再深谈下去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觉察到什么了,特意去提醒我的。”高拱说,“可事到如今,即使叔大愿意出面,徐老也不会听。”他长叹一声,“把奏稿上呈,就静候圣断,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