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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喝!”
宋鸣珂以惊人速度奔入亭中,一把夺了兄长的勺子。
“何事毛毛躁躁的?这是定远侯府!少胡闹!”宋显琛惊诧不已。
“哥哥感觉如何?”宋鸣珂眸带关切,噙泪端详他,教他云里雾里。
妹妹自幼任意妄为,时常因琐事耍小脾气,偶有古怪言行,如今日这般失态,倒不曾遇到过。
宋鸣珂见他未语,焦虑之色愈加明显,追问:“可有不适?”
凝望她光洁如玉的额头鼓起一块淤青,宋显琛心中一痛,柔声问:“小脑瓜子怎么了?疼不?”
宋鸣珂不答,以汤匙在喝过几口的药膳中搅了两下,忽而蹙眉,眼神如刀似剑,猛力硬拽着他大步出亭,边走边寒声发令:
“剪兰,带上炖品,备车后门!”
“缝菊,知会侯爷,我们先回宫!”
“余桐,速去东城大街,请李太医入宫,切莫声张!”
宋显琛被她风风火火架至甬道上,懵了:“晏晏,你在闹哪一出?”
“我撞到额头,得尽快请李太医瞅瞅,你陪我回去呗!”她灵动水眸转了转,小嘴一扁,撒娇之意透着三分假,七分真。
宋显琛虽觉她古怪,但他一向以妹妹意愿为先,遂顺她的意,命内侍余桐照办。
路过霍家一名老管事跟前,宋鸣珂悄声问:“谁送的药膳?看仔细了?”
“是半个月前进府的小丫鬟。”
“转达世子,兴许有人借寿宴混入霍家闹事,务必拿下与药膳相关之人,严加看管,切记保密。”
宋鸣珂脚步不停,眉宇间一改平素娇软,氤氲着不容置疑的肃然。
宋显琛拗不过她,唯有随她从后门离府。
她以头晕为由,钻入兄长的马车,催促内侍策马驱车。
“到底怎么回事?”宋显琛彻底被她搞糊涂了。
堂堂公主,再任性闹腾,也不至于做出不辞而别、从侯府后门逃离的失礼之举。
宋鸣珂静听马车驶入喧嚣街道,才低声解释:“哥哥,我……梦见有人毒害你。”
宋显琛嘴角微扬:“你竟疑神疑鬼至斯,梦不都是反的么?”
她怔然,眼泛泪光。
所谓的梦中,她曾为鸡毛蒜皮小事与他闹翻,尚未来得及和好,便天人永隔,那种无力感与悔恨感,缠绕她余生每个日夜。
眼下她从炼狱归来,哪怕只是一点苗头,她也会倾尽全力,避免家族重蹈覆辙。
她之所以断定补品有异,一则上一世,寿宴其他宾客均安然无恙,可见是单独针对兄长下的毒;二则此为女子补血药膳,本不该给年轻男子服食,阿胶味浓,似乎为了掩盖什么。
“傻丫头!”宋显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久违的亲昵,令她心头漾起暖流,冷不防兄长身子一歪,倒向马车另一边!
宋鸣珂大惊,扑过去兜住他,急道:“哥哥!”
方才不是好好的吗?那汤真有毒?
“快醒醒啊!”
她心如刀割,惊慌,害怕,语带哭腔,小手摇晃宋显琛的肩膀,却见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睁目,冲她眨眼。
宋鸣珂两行清泪落下,心安之余,又气得两眼赤红:“你!你居然耍我!”
“演得像吧?”宋显琛笑容狡黠。
她闷声不响,扭头坐回原位,悄然拭泪。
兄妹二人自打娘胎起便爱争、爱闹、爱捉弄对方,过后兄长总会捎些糖果蜜饯哄她,风波化于无形。
可这次,她发自内心感到恐慌。
“晏晏……?”
宋显琛抬手为她夹好滑落的珠花,见她不理不睬,他只当她闹情绪,一笑置之,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宋鸣珂静坐一旁,从车窗帘往外窥望。
临近黄昏,道旁食店、客舍、酒肆、面摊、饼铺杂列,碧瓦飞甍炫彩流光。
喝道声、叫卖声、欢笑声四起,阔别多年的人间鲜活气扑面而来,而非她踏上和亲路时的萧条颓唐。
待马车停下,宫人备好轿辇,宋鸣珂仍沉浸重生的惊喜中,扭头见宋显琛斜斜倚在一旁,脸色发青,双目紧闭!
“别吓我……”
她宁愿他又耍了她一回。
兄长手上的凉意从指尖直透入她心底,激得她浑身发抖。
难不成……她没能力改变命运?一切仍会沿过往轨迹走向灭亡?
她颤抖着探了探兄长的鼻息,虽弱,但尚余呼吸。
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宋鸣珂抹去泪水,压抑焦虑与惊骇,借太子赴宴喝醉为由,亲自送回东宫。
既然有人下毒谋害储君,定会周边设下眼线,她必须掩人耳目。
…………
暮色笼罩宫阙,零碎落叶随风飘入半掩的大门,旋转于东宫寝居的绣屏前。
榻上的太子两目闭合,时而面露恐惧,时而紧皱眉头,身上被李太医扎满大大小小的针,汗流涔涔,至今未醒。
灯影幢幢,投射在宋鸣珂脸上,清晰映照出她娇嫩丽颜,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悬浮的心,上不挨天、下不临地,仿佛未从漫长噩梦中苏醒。
上苍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为她而死的人,如梅兰竹菊四名贴身宫女、后来转而服侍她的余桐,全都活过来了,偏偏至关重要的兄长没逃过劫难?
她重活一次,意义何在?
刚领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如何承受得而复失的痛苦?
“皇后驾到——”
宋鸣珂不由自主一颤,方记起,内侍所指的是她母亲谢氏,而非前生怂恿她去和亲的妖媚女子。
她既欣悦,又愧疚,思忆中飘来一番怒斥——
“你、你竟不信你外祖父、舅舅的为人?你是老身仅存的血脉!真教人……心寒!”
那时,母亲贵为太后,久病缠身,获悉娘家一脉被罢黜流放,病情加重,再被宋鸣珂冲口而出的气言激怒,数日后撒手尘寰。
于宋鸣珂而言,是遭人挑拨离间的她,亲手将母亲推到绝望边缘,事到如今,有何脸面见她老人家?
谢氏丽容饱满,峨冠道服,焦灼神情,步履匆匆,显然闻讯而来。
自嫡长子堕马而亡,她对双胞胎中的宋显琛可谓重视到了极点,巴不得时时捧在手心。
此际太子生死未卜,宋鸣珂战战兢兢,迎上前紧握她的手。
前世错得离谱,悔不当初。惟愿此生,将功补过。
“晏晏,发生何事?因何着急传召李太医?”皇后命不相干的宫人退下。
宋鸣珂宣李太医进宫时,对外一律声称自己在定远侯府撞上了额头,头晕,赖在兄长处不走了。外界皆知她娇惯,对此不大会起疑。
而皇后未见爱子,当即猜到,真正需要太医诊治的,是宋显琛。
“母亲,”宋鸣珂极力抑制上一世带来的歉然与思念,“今儿赴宴,哥哥似乎喝了不该喝的补品……”
皇后绕过屏风,登时被宋显琛满身的扎针惊得目瞪口呆:“不该喝?李太医!究竟什么情况!”
李太医跪倒在地:“回皇后,太子他……中了毒。”
“中毒?何来的毒?”
李太医指向补品:“此药膳被人加入了不寻常的毒|药。据公主所言,太子曾喝了两口,微臣目下已施针压制毒性,还需弄清原理,方可全解。”
皇后闻言,身子晃了晃。
宋鸣珂急忙搀扶,却听得她嗓音尖锐:“谁!是谁下毒害我三哥儿!为何不报?”
“哥哥在表姨父家中饮下炖品,起初并无任何异常,抵达宫门时才昏过去,孩儿手忙脚乱,未及时禀报,恳请恕罪。”
“听说,你早就急召太医入宫?”
宋鸣珂本想推托额头有伤,但解释不了她何以平白无故把没喝完的药膳带入宫内,唯有谎称:“孩儿在表姐处睡着了,梦见大哥提醒,有人下毒伤害哥哥。醒后生怕梦会成真,提前请了李太医。”
她不忍牵扯悲思,更不能坦诚重活之事。借离世六年的皇长兄之名,或许能蒙混过关。
皇后一听她提及嫡长子,泪水涟涟:“立即请求圣上,下令缉拿霍家上下!查个水落石出!”
“请三思!”宋鸣珂慌忙制止,”如若表姨父一家要害哥哥,断然不会明目张胆在自家下手!况且,他们一族的富贵荣辱,与咱们唇齿相依,万一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于霍家没任何益处!”
从头来过,大概只有她记得,当初战功显赫的定远侯因“照顾不周”之罪被削爵,贬至北境戍守边关,无诏不得归。
昔年的宋鸣珂懵懵懂懂,只懂终日哭泣。
皇后因悲痛愤恨,不曾为霍家人求情半字,连从小相伴、胜似亲姐妹的定远侯夫人,都痛恨不已,拒之门外。
离京千里,风霜茫茫,表姨父一家于险恶之地,抵御外侮,浴血奋战了整整七年!
表姐遭未婚夫退婚,嫁给边塞一员大将;两位表哥,从养尊处优的京城世家公子,一步步磨砺成独当一面、豪情峥嵘的铁血男儿。
延兴五年,诺玛族大军压境,二皇兄高坐龙椅之上,无所作为。
霍氏父子主战,立下军令状,勉强求得三万援兵。
英勇杀敌,守卫疆土,然则有功无赏,小过大惩,何其艰难!
接到宋鸣珂和亲路上发出的求援,他们不遗余力,连夜飞马来救。
而她,竟连死在哪一位表兄怀中,亦未曾辨个明白。
既获新生,她有责任护霍家周全,替他们讨回公道。
“若非霍家,会是何人谋害太子?”
皇后极度悲愤,全副心思放在儿子身上,未留意素来娇憨稚气的女儿,何以一下子变得沉稳镇定。
宋鸣珂粉唇缓缓翕张,嗓音坚定:“谁得益,谁便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