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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钦是陆家三房的表亲,三老爷万没想到沈惟钦会在入京后不久就来拜访, 正要叫自己两个儿子去伴客,却见沈惟钦突然起身,提出要陆修业带他出去走走, 三老爷只好派了陆修业去。
沈惟钦出了中堂,在陆修业的带领下去了后头新葺的园子。
沈惟钦眸中的困惑之色越发深浓。
两月前,他从混沌中醒来。据脑海涌流的记忆来看,他是楚王庶孙,武陵王的异母弟弟, 已被授了镇国将军,当时正重病昏死。这具身体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醒来后羸弱不已, 养了好一阵子才转好。养好了病, 他就与母亲李氏赴京, 跟左家议亲。
但他心中总有个模糊的念头,他并不是沈惟钦,真正的沈惟钦已在那场大病中身死, 他只是因缘际会下接替了沈惟钦的躯壳而已。
因为他脑中还残存另一份记忆, 一份与沈惟钦全不相干的记忆。那记忆里只有学识部分是明晰的, 旁的都太过稀薄, 他一时无法拼凑。
在先前入京途中无意间瞧见陆听溪时, 他一颗心竟骤然紧缩。眼下来到陆家, 那种诡谲怪诞的错乱感再度袭上心头。
他似乎丢失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这一认知令他格外躁郁。
陆修业也是满心疑惑。他听闻沈惟钦性喜招猫逗狗,以为是个学业荒疏的,但他方才与之一番攀谈,却觉这人倒似学问极好。
陆修业一面感喟传言不可信,一面跟沈惟钦搭话:“那日途中相遇,是给我那伴读扫墓归来,又另有旁事,叙礼匆匆,您莫见怪。”
他见沈惟钦只是出神,又掏出邱先生那道题面给沈惟钦看:“您受累,看看这题目可会解?”
原也只是随口一试,却不曾想,沈惟钦看罢后,只略一顿,点头道会。
沈惟钦自己也觉不可思议。原本的沈惟钦读书上头确实稀松,这份关于学识的记忆显然是不属于沈惟钦的。不过他原就不打算伪饰成原来的沈惟钦,只将自己的变化推诸大病上头便是。
陆修业喜出望外,问过解法,道了谢。待送走沈惟钦,径去寻妹妹。
“我特地让他解得浅些,妹妹仔细琢磨琢磨措辞,届时就能瞒天过海了,他不会告诉邱先生的。”
陆听溪摇头:“邱先生出题时就已料到我们单凭自己解不出,我说这是我想出的未免太假,邱先生不会信。邱先生特出难题,不过是想让我们受点难为而已。先生说解不出要罚抄《论语》,但多久抄完,他老人家可没说,若是三月抄完,那便轻省得很。”
“之所以不把话说死,是因要看了我们届时交上的功课再做定夺。说不得我将旁人的答法占为己有,邱先生会罚得更狠——我也不会做这等窃取他人智识之事。”
陆修业一拍脑门,他怎就没想到这些。
“不论如何,你总算能交差了,”陆修业见妹妹这里的点心一如既往的新鲜别致,食指大动,随手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若是沈安还在,哪有这么些麻烦,直接问他便是。”
沈安当年本只是个街面上流浪的乞儿。说是乞儿,也干坑蒙拐骗的勾当,就是个混子。有一回犯到他们兄妹手上,他本要将之绑了送官,谁知这厮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竟油滑得很,冲到他妹妹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惨,并表示自己往后一定痛改前非,端正做人。
他妹妹那时才五岁,最是好骗,一时可怜他,非但让他将之放了,还给了人家十两银子。结果不出半年,他们再度遇见了这个混子。
此时的沈安却是奄奄一息。他满身血污,趴在陆家的马车前,求他们救他。他知这混子不会轻易改过,果然,打听到沈安是因为顺了人家几个包子才被打成这样。他对这混子嗤之以鼻,命人将之撵走。
沈安故技重施,瘫在他妹妹跟前泪流成河,哭得撕心裂肺,声声唤着“善心的小姐”,求她大发慈悲。
他妹妹盯了沈安片刻,问他好手好脚的,为何不寻个正经营生,非要做鸡鸣狗盗之辈。
沈安见这回哭惨不奏效,索性不装了,抬头讥诮道:“大小姐,您是说‘何不食肉糜’么?”
他当时还觉着新鲜,合着这还是个有学问的混子,还知道晋惠帝那典故。
沈安伤得极重,此刻变了脸,凶相毕露,竟生生透出一股子阴狠劲儿,与方才判若两人。他激言挖苦他们兄妹一番,摆出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他妹妹却突然提出可在陆府给沈安找个差事,问沈安是否愿意去陆府当差。
他至今都记得他这玉人儿似的妹妹绷着小脸,用甜甜糯糯的嗓音认真说:“我要证明给你瞧,你说的是歪理,你能用正经活计养活自己。不过我会着人看着你,若你到了我家再敢行不轨之事,我就把你绑了送衙门,你往后就住牢里,一辈子别想出来。我说到做到。”
随后沈安去了陆家前院,做些杂活儿。他自称自记事起就没名字,沈安这名字还是他妹妹取的。本是要赐他陆姓的,但沈安不愿。
后来沈安做了他的书童,再后头,妹妹无意间发现沈安耳濡目染下,学问竟比他的还好,就禀了父亲,让沈安也一道听先生授课,做了他的伴读。沈安未签卖身契,为让他能参加科考,对外只说是陆家一个远房亲戚。沈安先前已得了秀才的科名,今年本是要下场考秋闱,先生也说他但凡考了就必中,却不曾想竟就这样死了。
陆修业曾经极不待见沈安,总担心他故态复萌,但沈安到了陆家后竟当真改邪归正,最终还为救他妹妹死了。
那样的罔顾生死,那样的鲜血淋漓。
也是个知恩的。
陆听溪听他提起沈安,叹息一声,又嘱咐他好生招待沈惟钦:“这位沈公子虽不得楚王欢心,但楚王一系子息单薄,指不定沈惟钦能有大造化。”她不好径直告诉兄长沈惟钦将来很可能成为楚王府世孙,承袭楚王的爵位。
陆修业点头道知道,又揶揄道:“妹妹既这般想,先前怎没饶过左姑娘?那位可是沈惟钦未来的未婚妻。”
陆听溪不以为意:“沈惟钦若是个不讲理的,有左婵在,不论我如何对她,他对我都没好脸。再说,我从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交功课的日子和谢思言定下的日子冲突了,但陆听溪不好再度告假,横竖是未时正见面,下午不必去学里。
但她出门前被陆听惠拦住了。
“你究竟是自何处得的解题之法?”
陆听惠不可置信地盯着堂妹。她这堂妹昨日根本没出门,究竟问的谁?
她本以为今日陆听溪要和她一起倒霉,谁知陆听溪竟不慌不忙交了一篇词翰双工的文章上去,说是请教了旁人后做的,邱先生连连点头,非但赞她文章做得好,还对于她的诚笃赞不绝口,让她们都要以之为楷模。
她却因没能交出功课,不仅新账旧账一起算,还被勒令在半月内将誊抄好的整部《论语》交上来,否则另有惩罚。
陆听惠只觉眼前一黑。她于练字上多有懈弛,若是规整的小楷,一个时辰最多也就写一百多个,而整部《论语》一万多字……
她这半月怕是不必睡了。
陆听溪笑嘻嘻道:“二姐再送两盒酥油蚫螺,我便告诉二姐。”
陆听惠险些气个倒仰。
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桃花开得烂漫。
陆听溪想法子甩开仆妇,一路小跑到陶然亭时,却见林峦凉亭间不见一人。谢思言极其自律,按说不会晚到。
茫然四顾之际,忽觉头上一道大力袭来。
陆听溪悚然一惊,扭头就见谢思言长身立在她身后,正若无其事收回手。
陆听溪跟他叙了礼,小声自语:“莫不是想把我按到地里灭口。”
“灭口?你是说你把我裤子……”
陆听溪恨不能堵了他的嘴,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是说你掉水里那件事。”
谢思言径直越过她往亭子去:“说了很多回了,我那是看书看入迷了才掉下去的。”
陆听溪才不信。
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她跟谢思言熟稔之后,有一回,她一时兴起,去城外湖里摘莲蓬。小舟晃荡到湖心时,扭头见有个半大少年正倚在水榭栏杆上看书,定睛一瞧,发现竟是谢思言,当即隔着一汪湖水和他打招呼。
谢思言抬头看到碧波春水中央的她,一怔,盯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颔首回应。
她回头继续摘莲子。正在兴头上,却听身后扑通一道坠水声,惊而回首,就看见方才还好端端立在水榭里的少年竟掉进了水里。谢思言所学甚博,泅水是早就会了的,不等她让人划船去救人,他就自己爬上了岸。
她再仔细一瞧,少年方才侧倚着的栏杆居然断了。
她跑过去见他无事,笑嘻嘻问他是不是垂涎于她新摘的莲子,看得入神才掉下去的。他说是栏杆年久失修,自己看书专注过甚,未留意到那栏杆松动,这才落水的,说罢扭头就走。
陆听溪觉得他八成是用看书入神来遮掩自己落水这件尴尬事。
最初不熟时,她觉着他这人极其冷漠,后来她帮过他一回后,熟稔起来,又发现他有时还不讲理。譬如有一次元宵灯会,她偶遇一表兄,那表兄给她补赠伴手礼,她正跟人家道谢,谢思言突然冒出来,三言两语把人家讥走,又趁着人多,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走,劈手夺过她的匣子,打开看了,冷笑一声,说这礼太寒碜了,捏着匣子就走了。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
听了陆听溪这三日的观察所得,又问了陆家近来状况,谢思言道:“你祖父失踪的直接因由是刘氏的走口。若非如此,你祖父不会这么快出事。刘氏虽是无意间推波助澜,但却是撇不清的。对方还缺一封你祖父的信,刘氏兴许会被人威胁去偷取。一旦对方得手,就有些麻烦。”
“为今之计,当揭露刘氏行径。据我查探分析,对方会在几日后的上巳节与刘氏见面,交代窃信之事。届时你依我交代,引太夫人去看便是。”
他微调坐姿,慢敲石桌:“上巳正是花明柳媚的时节,届时山花遍开,景色大好……正宜游春。那天男女皆出门踏青饮宴,你须与我一道,一定记得作速过来。”
陆听溪点头。谢思言果然思虑周到,上巳人多,确易生变。倒辛苦他跑一趟。
她思绪又转。
陆家的转机快来了。上巳节前后,孙大人就会出面斡旋陆家之事。江廓若是打算冒领功劳,那时兴许就有苗头了,她可以顺道让江廓露出狐狸尾巴。
再者,那个暗保陆家的人既已出手,就有迹可循,她可以开始探查了。
见对面的小姑娘走神,谢思言皱眉,问她在想甚。
陆听溪掩饰几句,见谢思言不信,又说起先前邱先生给她出题、沈惟钦解题之事。
本只为岔题,却见谢思言面色瞬时阴了下来。
陆听溪亦觉泰兴公主此举甚狂。国朝公主活得尚不如小吏之女舒坦,宗室女眷又不得干政,她竟插手此事,也不怕授人以柄。
他低嘱几句,杨顺领命而去。
“可是有事问我?”谢思言回身看向乖巧立着的小姑娘。
“世子英明。”
谢思言听她又唤他“世子”,道:“你总这般称呼,我倒有些不惯。你从前如何唤我来着?”
陆听溪一凛,以为他要跟她算旧账,岔题道:“世子若暂不欲说旁事,不如先计议继后之事。”
少女嗓音娇软,男人却被她这连声的“世子”唤得沉了脸,瞥了眼始终与他保持距离的少女,面色更沉,重新坐回石台:“继后之事不急,先将眼前这件办妥。”
“你要问何事……”
他声音愈来愈低,又兼有风,陆听溪支棱起耳朵也难以听清,不自觉步步靠近。等终于能够听清,已是立在他身前两步处。
陆听溪惊诧望他,这是肾虚吗?
她提了他那封回信,问上策是甚。
“上策便是让顺昌伯那边回绝孔纶,陆家不沾手。横竖如今议亲之事只在私下,知晓之人不多,孔纶揽事不成,脸上无光,更会嘱人守口如瓶。这整桩事做下来,对陆家丝毫无损。”
“至若如何让顺昌伯府那边回绝孔纶,我方才忽然想到个主意,”谢思言话锋陡转,“你为何不想让陆家结这门亲?”
陆听溪自然不能说主要是因着一个梦,只道是陆听怡已有了心仪之人。
谢思言眸光一转:“崔鸿赫?”
陆听溪一惊:“世子怎知?”
“已有心仪之人却迟迟没个动静,大抵只有一个缘由,便是家世不匹。陆听怡一个闺秀,见的男人不多,范畴有限。诸亲之中,陆家常往来的多是家世相差不远的;世交之中,才貌双全的适龄未婚子弟也是有数的,再兼家世尴尬,崔鸿赫最符。”
谢思言一贯绝顶聪明,但有一点,陆听溪觉着不可思议,谢家与崔家并无往来,崔鸿赫也并非声名鹊起的大才,她又是临时提起,他是如何知道崔鸿赫的详明景况的?
男人扫一眼便知少女在想甚:“我前几日已到韦弦书院就学,崔鸿赫是我的同窗。”
他见少女欲言又止,倾身:“想说什么?”
少女轻抿唇角:“世子念书辛劳,还当多多休息,妥善饮食……”
男人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好。”
他面上鲜见笑,莞尔之下,如坚冰初融,晃了人眼。
可陆听溪的话还没说完,她是想说,让他好生保重身子,要不下回说话再有气无力的,她听不清太难受……
两人说着话,杨顺折返,跟谢思言附耳道:“小的查着了,泰兴公主那头的人从顺天府衙门出来后,转去公主府复命。不多时,泰兴公主又差人出去送信,这回是送到……景丰胡同,沈惟钦如今落脚的那处宅子。”
杨顺禀事时略有迟疑,泰兴公主和沈惟钦虽同为宗室,但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泰兴公主给沈惟钦送信做甚?
谢思言忽问:“沈惟钦前几日可是进了一趟宫?”
杨顺点头称是。
谢思言面现了然之色,将书卷递与一旁的书童,说自己要去一趟公主府,让陆听溪暂归家去。
陆听溪却是不肯,第二样证据眼看着就要到手,却出了岔子,祖父归期在即,她回家也是惦记着这事。况且,谢思言的上策并未说完。
“我在此等世子的消息。”她仰起脑袋看他。
谢思言见小姑娘眼巴巴瞅着他,略思忖,道:“要不你随我一道过去。”
公主府里,泰兴公主正倚在美人榻上,看着丫鬟给高瑜涂蔻丹。
“那沈惟钦不过是个镇国将军,你竟也能瞧得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