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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徐平的记忆,这个时候最理想的棉花产地应该是江浙和南阳襄阳盆地。江浙一带人口众多,正处在开发的高潮期,并不适合大规模地种植棉花。而南阳周围则人口稀少,荒地极多,京西路所开的营田务,基本都在那里。只是因为人口不足,一直以来都是随建随废。在那里因地制宜地开办官方的棉花大种植园,大有可为。
不过这涉及到三司和地方的协调,涉及到征税制度的变化,徐平做不了主。只能回去慢慢跟寇瑊商量,由他出面,向朝廷提出此事。
小黄门上了凉水来,众人喝了解渴,说些闲话。
徐平的牙并没有完全好,喝了一口冰水,便就觉得疼痛难当,只好放下。
乘着几人说话的空当,徐平捧笏道:“陛下,诸位相公,刚才只是说了下年开始扩大棉花种植,但种出来的棉花如何织成布,还要再议。”
赵祯有些奇怪:“现在三司织布的场务,不是只忙了一个月便就闲了下来?下年种再多棉花,场务还会积压在那里?”
“微臣的庄里,今年种的棉花全部都算上,也不到五千亩。如果推广到下边州县去种,怎么也要数十万亩起。现在织布的场务,是远远不够的。”
吕夷简放下冰水,拿起桌子上的折扇摇了摇,道:“京城北部五丈河两岸空地还多的是,三司尽管再招人,把现有的场务扩大就是。”
徐平摇了摇头:“相公,事情不是如此简单。那些织布的机具,都要学习了才能够使用,不是招人来就行的。而且这一年来,三司的新场务招了数万人,京城的人口虽然众多,也没有什么闲人了,招人并不容易。”
听了这话吕夷简不由笑了起来:“徐平,人人都知道,京城里什么人最多?自然是闲汉最多!为了这些闲汉,开封府程琳是操碎了心,怎么会没有闲人!”
“相公,闲汉之所以是闲汉,是因为他们游手好闲,不是他们没有事做。场务里做活计是很辛苦的,哪里比得上在街头上闲逛,酒楼瓦肆里混一混就有吃有喝?场务里最不可能招到的人就是闲汉。对于朝廷来说,闲汉是没有用的人。”
这个年代的闲汉就是后世的混混小流氓,而且还大多都有技艺。不过这些技艺都是说趣逗乐,吹拉弹唱,相扑蹴鞠,都跟劳动没有关系就是了。这些人可不是工场欢迎的劳动力,招他们进去,管理者得头疼死。更不要说,你不嫌麻烦想招,你家还不愿意去呢。每天混一混就吃香喝辣,为什么要进工场做死做活?
开封城里的闲汉多,是因为王公大臣权贵富豪多,这些人有需求,才养了这么个特殊的市场出来。场务的工作条件,怎么能够相比?
王曾道:“徐平说得有道理,那些闲汉怎么可能是做活计的人?他们都是自小无赖,失了廉耻之心的人,才会去安心做闲汉。这些人就是想进场务,也断不能让他们进去!场务缺人,还是别想办法。”
梅询道:“要不,让周围的州县把充军发配的犯人送入场务如何?现在开封府人犯都是送到郑州贾谷山采石场,每日吸石末入肺,死人甚多。如果改配三司场务,不独是有了人力,对犯人也是一项德政。”
听了梅询的话,徐平急忙道:“万万使不得!现在新场务的工人,都是每月领固定钱粮,衣食不缺的良善人家。在场务里做事,向亲戚朋友们说出去,在京城里是件有面子的事情。如果杂配进犯人,岂不是尴尬?三司属下的场务,只能招良人,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人犯到里面做事!”
郑州贾谷山采石务是京城官方建筑石材的主要来源,包括开封府,周围州军的犯人都是发配到那里,算是劳改。由于采石工作条件恶劣,容易得尘肺病,正常和雇根本招不到什么人,主要就是靠的充军发配的犯人。
徐平在三司开的是工场,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要给整个社会做榜样的,怎么可能变成收容犯人的场所。三司的工场是资本运行的凭托,徐平本人可不是资本家,不会为了利润不顾一切。三司既需要新场务赚出来的钱作政绩,也需要场务里的工人过得像个人样做政绩,这个衙门还是需要脸面的。
见徐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吕夷简不快地道:“依你所说,场务里在京城是招不到需要的人手了?那要如何?”
从劳动创造价值的角度来说,要生产更多的货品,除了增加劳动人数之外,还可以改进劳动工具。中国虽然一向劳动力资源丰富,但具体到这个年代,具体到这个地方,劳动力却明显不足。不然的话,也不会在天下最中心的两京之间,荒废了那么多的耕地。可耕之地,开垦稼穑的不过十之二三,实实在在的地广人稀。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但结果显然就是劳动力缺乏,必须要从劳动工具的改良上起办法。
向吕夷简拱手,徐平道:“相公,三司所能招纳的人手就只有这些,再想多招急切间也不可能。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能从器具上想办法。下官在棉布务里试了新的纺织机具,不用畜力,而是用水力带动,效果极佳。用同样的人手,织出来的布比原来使用畜力时多了一倍不止。为今之计,可以不招人,而是把机具改成水力的,就可以解来年的燃眉之急。”
吕夷简道:“你一向心思灵巧,多有发明,三司获利良多。如果真地有这种用人少又织布多的器具,自然是好事,如果合用当有赏赐。”
“相公谬赞,下官如何敢当?只是京城地处平原,河流虽多,能够利用水力的却很少。如今可以利用的河流,都建有水磨务。为了来年不误了织布所需,下官想请废西水磨务,把那里改成织棉布的工场。原来西水磨务所出的米面,挪到他处改用牛骡拉磨,也误不了事。如此一来,两不耽误。”
听了这话,吕夷简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你把织布的挪往他处,用牛骡拉着岂不是好?西水磨务供应着大内和城内禁军所需的米面,如何能废?”
“相公有所不知,织布不能忽快忽慢,用水力可以筑坝蓄水,修渠泄水,比牲畜平缓得多。而磨米面不需要如此平稳,两相交换并不耽误。”
吕夷简连连摇头:“胡闹!使不得,使不得!圣上在这里,大内所需且不说,城内数万大军所需的米面可不是小数,不敢出丝毫差错!你一废水磨务,少了禁军的口粮,一旦喧闹起来,你可知道后果?”
“怎么会少了呢?只要计划得当,备好余粮,或者是先让新的磨面所在建好再废水磨务,并不会出什么差错。此事下官已筹划良久,应是万无一失!”
吕夷简只是摇头,面上出现了一丝无奈,好似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徐平,你尚年幼,有的事情考虑不妥当,人之常情。京城所有的水磨务都不可废弃,你只管另想办法,此法绝不可行!这不是我难为你,是因为你经历的世事尚少,明不明白?”
徐平没想到吕夷简会坚决反对,自己筹划此事已久,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已经考虑到,甚至中间过渡阶段所需的米面已经开始储备,怎么就不可行呢?
不自觉的,徐平抬头向赵祯看去。赵祯皱着眉,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徐平又看坐在吕夷简一边的王曾,王曾叹了口气:“口粮为军队之本,不可以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吕相公说的没错,徐平,你别想办法,水磨务无论如何不能动。”
一处西水磨务,每年出来的米面不过数十万斤而已,对于三司来说,根本就不是大数字。仅在自己盐铁副使的权限内,徐平就能把这些口粮预先储备起一年的来,一年时间,什么事情做不好?徐平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两位宰相在担心什么。
徐平觉得有些茫然,看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也都是微微摇头,显然都觉得自己所说不靠谱。而且,徐平觉得这些人的表情后面,都带着这样一句话,任你再是天资纵横,踏实肯干,年轻终究还是年轻,竟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来。
这种神情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就像是晚辈对孩子,看着孩子不小心闯了祸,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说明白,无奈地摇摇头。
徐平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当年自己刚刚回到京城,他就见到过这种神情,事实证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只是这一次,他是真地想不明白这些人在担心什么。
如果不能够利用水力,怎么在京城里搞大规模的纺织工业?用人力自然可以,但这个年代哪来的那么多人力?大宋建国六十余年,人口还在恢复之中,离当年隋朝的户口数还差着一大截。如果再算上江南闽越人口的暴增,中原的人口恢复更是惨不忍睹,开封城周围,根本就没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
其实徐平不是因为年轻,而是因为在朝廷里为官的时间太短,不知道一些不能碰的禁忌。禁军的口粮是随便敢动的?西水磨务是供应禁军米面的,这一点就够了。哪怕你就是在军营门口把米面堆成山,水磨务也依然不能动。
只要你一敢动,就会有传言说是军营的口粮会短缺,铁定就会有士兵闹事。京城里的禁军闹事,后果根本就不敢想象。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吕夷简和王曾两人就不敢开这个口子,徐平准备得再完备都不行。
禁军传承自五代军阀牙兵,能打不能打是另一回事,造反闹事那是一等一的,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衣赐食物但凡有一点点不如意,便就有人借机喧闹。更重要的是闹过之后大多都是安抚,能够把为首的人绳之以法的,史书上都要记一句能吏。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为了织棉布,再大的事情也不能惹他们啊。
太祖是武将出身,在位的时候并不怎么崇文抑武,读书人在他眼里是穷措大,只是要用而已,而且用起来比武将便宜。二十万贯就堆满你穷措大的屋子,回家慢慢数钱玩去。但如果是武将管地方,二十万贯只怕还养不了几个牙兵。
太宗由于继位有争议,大力提拔科举文官代替武将勋贵,正式开始崇文抑武。但另一方面,太宗又怕人造反,把军权牢牢抓在自己的手里。而且为了军权,有意使用庸将统兵,又鼓励下层士卒对抗统兵官,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局面。将领无能,没有能力管理军队,士卒不服气就更加骄悍,形成了一种平衡。庸将坐居高位,享受着优厚俸禄,对下面的士卒管不了也不敢管,下面的悍卒则无所不为。
文官的地位高是不错,但却不能轻易过问禁军的事务,军权是握在皇帝手里的百官禁忌。禁军六十岁退休领半俸,老弱极多。但即使以宰相之尊,哪怕就是加上枢密使,也没有能力淘汰禁军士卒,那是天子赐下终身的铁饭碗。
文官们尽可以在朝堂上对武将辱骂嘲笑,但却动不了他们的分毫利益。不但是动不了,一个不满意还要造反闹事,被乱军杀死的地方主官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这种情形,跟徐平当年在邕州,有蔗糖务的乡兵做后盾有根本不同。那时候他真要逼急了,是可以拿着正规军开刀的,反不了他们。现在禁军大营就在皇城周围,两位宰相只想让这些人过得舒舒服服不闹事,怎么还敢去惹他们?
徐平想用水力,可以。想要地方,可以。想扩招人手,也可以。这都是能给朝廷增加钱粮收入的,政事堂乐观其成。但要动水磨务,或者是做其他什么事情,影响到了禁军,哪怕只是有个影子也不行。不但是宰相不同意,坐在这里的皇帝和翰林学士也一样,都觉得徐平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未完待续。)